19 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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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宓幾乎六神無主。上台救場的決定是她糾結半天做出的,一直到演奏結束也未出現差錯,無意間與顧湛對視後,更是連頭都敢再抬起,又怎會引起這黨項使節的注意?
    而後她感受到身邊有人輕拍她的小臂,抬眼時,顧湛側目看她一眼,似是安撫。
    她嘴唇翕動,才要說話,顧湛卻先看向坐在對麵的黨項使節,從容不迫地開口:“貴使說笑,琴在大齊,是君子之樂,奏琴之樂手,素來備受禮重,亦是天家座上賓,今夜將琴作為壓軸,也是為表我大齊與黨項修睦之心,若黨項同有此心,可遣樂手前來汴京切磋學習,受中原禮樂之教化,效前朝‘遣唐使’之舉,如此兩邦互通有無,千百年後,必成佳話。”
    顧湛這番話,將黨項使節原本想借機羞辱大齊顏麵的舉動擋了回去,既不脫離大朝會核心目的,亦不傷雙方體麵。
    黨項使節雖則不快,一時卻也無話可說,大笑幾聲執杯對向顧湛:“早聞大齊太子殿下端方有禮,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某今日也敬你一杯!”
    沈宓聞言,捏起案上酒壺,為顧湛斟酒後方遞到他手中。
    顧湛麵不改色地從她手中接過,也不與那黨項使節推脫,一飲而盡。
    宴會到此時已近尾聲,雙方要談的事情在早上便已談妥,宴席間不過是推杯換盞間借言語交鋒試探彼此,有來有回,倒也不分高下。
    沈宓全程隻安靜坐在顧湛身邊,適時為他添酒,但僅憑顧湛方才那番話與安撫的動作,她總疑心,顧湛知曉那個所謂彈古琴的伶人便是她,不免惴惴不安。
    但直至她與顧湛一同離開正殿前去坤寧殿給皇後請安告退時,顧湛似乎也沒什麽異常。
    她本以為隻是自己虛驚一場,顧湛卻忽然在她耳邊道:“成婚近兩月,孤竟還不知你擅古琴?”
    沈宓脊背一冷。他,還是認出來了麽?
    她登時慌亂起來,想將那會兒在偏殿撞見意外的事情和盤托出,卻又怕牽連到別人,斟酌半晌,才仰頭望向顧湛:“妾並非有意要拋頭露麵出風頭,實乃權宜之計。”
    顧湛無意間低眸,看見了那雙清透眼瞳中的自己,沒有打斷她。
    “妾想讓他們知曉,即使他們能在沙場上擊敗妾的父兄,但大齊也並非無人,但此事未來得及提前通報殿下與娘娘,終究是妾之過,甘受殿下責罰。”她說完這句,再度垂下眼去。
    顧湛淡聲道:“沒這個必要,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沈宓本以為顧湛要怪罪於她,席間已然想好,倘若顧湛降罪,她該如何請罪,萬萬沒想到,顧湛這般重規矩、重顏麵的人,會對此事輕拿輕放,一時竟不知要如何應答。
    顧湛也從她身上收回目光,快她半步走在通往坤寧殿的宮道上。
    沈宓想起方才在宴席上顧湛應對黨項使節的那番話,的確是進退得宜,既護了國體,也保全了她的顏麵,她待字閨中時聽到的關於顧湛的盛譽,如此看來,顧湛或許也算良人。
    她沒忍住問顧湛:“倘若今日被那黨項使節為難不是妾,是那個原本就負責彈琴的伶人,殿下也會回護麽?”
    顧湛聞之步子一頓。
    那伶人的確與他無關,但他會回護麽?他不確定。
    “事已發生,沒有假設。”他沒正麵回應沈宓的問題。
    沈宓原本懸著的心落了下去,沒接顧湛這句,她果真不該問這麽多,顧湛此舉,是出於公心,或許對誰都一樣。
    落下的雪慢慢鋪滿宮道,宮人尚未來得及清掃,沈宓亦步亦趨地跟在顧湛身後,一腳一腳,踩在他走過的腳印裏。
    他們到坤寧殿時,幾位內眷也在,魏王妃剛服侍皇後飲下安神湯,一瞧見沈宓,便笑道:“沈妹妹平日在東宮不出門,也鮮少與我與持盈這些妯娌說話,我這做嫂嫂的,今日也才知曉,沈妹妹的琴藝,竟是國手級別呢。”
    沈宓的笑意頓時僵在臉上。
    若她沒記錯,自己方才在殿上時,魏王妃並不在場,她又是如何得知?
    且這事本就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顧湛也說,此事後麵不必再提,但魏王妃今日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提出來,便是給她挖坑等她跳,尤其是在座有個榮國夫人,她是最愛同旁人在茶餘飯後提這些事情的,若讓她聽了去,隻怕用不了幾日,滿汴京都知曉此事了。
    是以沈宓打定主意矢口否認:“嫂嫂說笑,我哪裏懂什麽琴藝,父兄皆是武將,這些文人雅趣,堪稱一竅不通。”
    魏王妃將玉碗擱在手邊桌案上,近前來撫住她的手,笑道:“都是一家人,妹妹還同我們藏拙什麽,我那會兒雖不在殿上,實則是在殿外被繞梁琴音所驚,本以為是樂坊伶人,還想引為府上座上賓,後麵身邊婢女瞧見妹妹換衣裳,才知是沈妹妹呢。”
    此話一出,皇後也不免看向沈宓,“可有此事?”
    沈宓雙手交握,才想同皇後請罪解釋,卻沒想到顧湛伸出手臂攔住她的動作,朝皇後欠身,提及是樂坊伶人臨時出現意外,沈宓不得已救場,他又怎會聽不出魏王妃言外之意,他與魏王在朝中素來不合,若是皇後真因此事責怪沈宓,傳揚出去,連帶著他的名譽也會一起被有心人做文章。
    顧湛欲在皇後麵前同沈宓表現得親密一些,但她單名一個“宓”字,他沒如此親昵的喚過她,一時又想不起沈宓的小字為何,隻得道:“母後,此事她同兒子提前講過,但當時事態緊急,兒子作為儲君,需得顧全大局,不計小得小失,才未來得及同母後與父皇講,好在最後沒出意外。”
    對於皇後來講,顧湛本就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她也素來偏袒,方才朝沈宓問話本意也是敲打她一二,畢竟此事傳揚出去,事關天家顏麵,見顧湛有意袒護,便也沒多計較,隻看向沈宓,說:“精通琴藝是好事,日後若有空,進宮來陪陪本宮,也是好的。”
    沈宓看顧湛一眼,微聳起的肩膀這才沉下,分別朝皇後與魏王妃道:“母後與嫂嫂謬讚。”
    言罷,她看見魏王妃臉上雖仍掛著笑,卻與方才全然兩幅模樣,這方證實自己的猜想,魏王妃有意提起此事,哪裏是隻想讓她難堪,分明也是替魏王同顧湛設局。
    顧湛不動聲色地將在座諸人掃視一番,心中明白,這事今夜已被這位笑麵虎魏王妃當眾提出,若有意遮掩,反倒是紙包不住火,不如先發製人,借機先傳出去,先將局勢營造成對東宮有利的局麵,而不讓魏王那邊占到半分好處。
    甫一回東宮,他便將此事交給了底下人去辦,安頓好後一切後,已然過了子時,是以他並沒有像回宮前應允沈宓的那樣,回青鸞殿歇息。
    沈宓仍在燈下一邊翻看琴譜一邊等顧湛,子時已經過半,還不見人時,她不免牽唇苦笑,看著桌子上盛好的那盞醒酒湯,叫丹橘熱一遍後再送去勤政殿。
    罷了,早該習慣的。
    而顧湛的布局的確早魏王一步,黨項使者離京後,沈良娣在殿上一曲動滿座,與太子共護國體一事很快滿城皆知,官家從皇後處得知原委,亦是龍心大悅,誇讚顧湛。
    京中早有人聞風而動,下朝後奉承的禮物便送到了東宮,顧湛也不看禮單,掃一眼後,便道:“送去青鸞殿,她知曉如何處理。”
    所有禮物並禮單送到青鸞殿後,沈宓卻一眼留意到其中的那把琴,隻消一眼,便知是上好的梧桐木所製。
    她的指尖輕撫過琴身,問孫澄:“這是殿下的意思麽?”
    孫澄以為她是指代禮單,點頭稱是。
    沈宓心中驀地觸動,輕輕彎唇。
    其實顧湛,隻是不善言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