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一章 北上列車與人心隔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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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李家大院的燈就沒怎麽滅。
天邊的魚肚白還沒把大黑山的輪廓勾勒清楚,李家大院的鐵門軸承發出一聲極輕的“吱呀”。
兩道人影閃了出來,如同兩頭借著晨霧下山的獵豹。
李衛東披著那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手裏那杆老獵槍沒背著,而是橫在胸前,槍托被磨得鋥亮。
他站在門檻裏頭,旱煙袋鍋子明明滅滅,最終隻憋出一句帶著煙油子味兒的囑咐:“二河,省城水深。要是事兒不可為,就把錢扔了,人回來。”
李山河腳步頓了一下,沒回頭,隻是背對著老爹擺了擺手。那動作既像是告別,又像是把身後的一家老小、滿院子的苞米鹿群,都穩穩地托付給了這座大山。
“放心吧爹,錢要賺,命也要。走了。”
伏爾加沒開,太招搖。兩人坐著最早一班的小客車到了縣裏,直接鑽進了火車站那滿是尿騷味和煤灰味的候車室。
去省城的票是硬座。這年頭的綠皮車,那就是個移動的沙丁魚罐頭。
“哐當——哐當——”
車輪撞擊鐵軌的節奏單調而沉悶,像是重錘一下下砸在人的太陽穴上。
車廂裏彌漫著一股子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汗餿味、劣質旱煙味、臭腳丫子味,還有那不知是誰家孩子拉在褲兜子裏的屎尿味,混在一起發酵,能把人的天靈蓋給頂開。
正是秋老虎發威的時候,日頭毒辣地掛在天上,車廂裏就像個巨大的蒸籠。
李山河靠在窗邊,身上的白襯衫已經濕透了,貼在前胸後背上。
他手裏夾著根大前門,沒點,就那麽在指間來回轉著。
那扇車窗的卡槽早就鏽死了,他費了半天勁才推上去一條縫,灌進來的風裏全是煤渣子,打在臉上生疼,但也比悶死強。
“二叔,你說那安德烈是不是想黑吃黑?”
彪子坐在對麵,龐大的身軀縮在狹窄的硬座裏,像是一頭被塞進狗籠子的黑熊。
他手裏正跟一顆茶葉蛋較勁,粗大的手指頭笨拙地剝著蛋殼,剝得坑坑窪窪,連蛋白帶皮扯下來一大塊。
他把那慘不忍睹的雞蛋一口塞進嘴裏,嚼都沒嚼就咽了下去,噎得直翻白眼,抓起軍用水壺猛灌了一口涼白開,才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道:“那可是三車皮的二鍋頭!那是現錢!這老毛子說不要就不要了?還要啥鋼材?我看他就是想黑吃黑!”
李山河停下手裏轉動的煙,深邃的目光穿過滿是汙垢的車窗,落在外麵飛速後退的高粱地上。
“黑吃黑?他還沒那個膽子。”
李山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種掌控全局的自信在這一刻顯露無遺,
“安德烈是個聰明人,也是個純粹的商人。商人最怕死,也最貪。要是真想吞了咱的貨,他應該在貨到了口岸再翻臉,而不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跟三驢子要鋼材。”
但這人心隔肚皮,特別是那老毛子,喝點酒就上頭,誰也不敢保準他那根筋會不會搭錯。
這次去,不光是送貨,更是去驗人。
這三車皮的酒要是真折了,雖然傷筋動骨,但李山河賠得起。
可要是這條線斷了,或者是這安德烈有了二心,那才是最大的麻煩。
畢竟手裏那張鐵路調度圖,那是安德烈給的,萬一這老小子反手把他給賣了,這跨國倒爺的買賣,搞不好就得變成跨國通緝犯。
“彪子,到了省城,把那身匪氣收一收。”
李山河彈了彈煙灰,那煙灰順著風飛到了後座一個睡覺的大胖子臉上,那胖子哼唧一聲,翻個身繼續睡,“咱們是去談生意的,不是去砸場子的。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你知道咋整。”
彪子把最後一口蛋黃咽下去,噎得直翻白眼,抓起軍用水壺灌了一大口涼白開,才算順過氣來。
“明白,二叔。要是這老毛子敢跟咱玩聊齋,俺就讓他知道知道啥叫東北炮子。”
彪子摸了摸腰後麵那個鼓鼓囊囊的硬家夥,那是臨走前李衛東硬塞給他的,不是槍,是一把特製的卡簧刀,鋼口極好,放血都不帶沾刃的。
車廂裏人擠人,過道上都站滿了扛著大包小裹的旅客。
有個抱著孩子的婦女被擠得沒地兒站,李山河給彪子使了個眼色。
“那誰,大姐,坐這兒。”彪子雖然長得凶,但聽二叔話,起身把座讓了出來。
那婦女千恩萬謝地坐下,彪子就跟個門神似的杵在過道裏,那一身橫肉把後麵想擠過來的人都給擋了回去。
這一路晃蕩了一天兩宿。
李山河腦子裏始終轉著那個念頭:要是安德烈那條線真斷了,是不是得親自去趟那邊,找瓦西裏那個老軍閥碰碰頭?
瓦西裏那是三驢子的老丈人,也是那邊軍方的大佬。但這層關係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那是最後的底牌。
火車進站的時候,那種特有的金屬摩擦聲刺得人耳膜疼。
哈爾濱站,也就是老百姓口中的秦家崗,那大鍾樓上的指針正指向下午兩點。
最熱的時候。
一下車,那股子熱浪撲麵而來,比亂石砬子那種幹熱不同,這裏的熱帶著股柏油馬路烤化了的油煙味。
站台上全是人,扛包的、倒票的、接站的,亂哄哄一片。
李山河整了整衣領,那件皮夾克早就脫了,隻穿了件白襯衫,袖子挽到胳膊肘。
“走,去公司。”
李山河拎起那個簡單的帆布包,大步流星地往出站口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