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5章漁火孤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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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貨船在黃浦江上顛簸前行,渾濁的江水拍打著船身,發出單調的聲響。忠伯蜷在陰暗的貨艙角落,借著從艙門縫隙透進的微光,查看懷中的曉貝。孩子經過先前的驚嚇和哭鬧,此刻已然睡熟,小臉上淚痕未幹,呼吸間偶爾還會抽噎一下。
    老管家小心翼翼地調整姿勢,讓曉貝睡得更舒適些。貨艙裏堆滿了麻袋和木箱,空氣中彌漫著穀物和潮濕木材的氣味。偶爾有船員經過艙外,腳步聲和談話聲讓忠伯繃緊神經,將曉貝護得更緊。
    “大小姐,委屈你了...”他低聲喃喃,蒼老的手輕拍孩子的背,“等到了香港就好了,那裏有老爺早年置辦的產業,齊老爺也都打點好了...”
    曉貝在睡夢中咂了咂嘴,小手無意識地攥著胸前的半塊玉佩。忠伯看著那翠綠的玉佩,想起莫家往日的榮光,不禁老淚縱橫。
    貨船順流而下,一夜顛簸。次日清晨,船身突然劇烈震動,接著慢了下來。外麵傳來船員們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喊聲。
    忠伯警惕地起身,透過縫隙向外張望。隻見貨船已駛入寬闊的江麵,遠處岸線朦朧,似是已出滬上地界。但船速明顯減慢,似乎遇到了什麽麻煩。
    不一會兒,艙門被推開,船長探頭進來,麵色凝重:“老伯,出事了。趙坤的人追上來了,有巡邏艇攔江檢查!”
    忠伯心頭一緊:“這...這可如何是好?”
    船長急促道:“你們得立刻下船!前麵不遠有個小碼頭,我讓夥計放小船送你們上岸。趙坤的人主要查大船,小船反而安全。”
    不容忠伯多問,兩個船員已經進來,幫著抱起曉貝和簡單的行李,引他們來到船尾。一艘小舢板已放下,在江水中起伏。
    “順著江水往下走,有個叫清水灣的漁村,那裏的人樸實,或許能幫你們。”船長塞給忠伯一些銀元,“快走吧!保重!”
    忠伯抱著曉貝,顫巍巍地踏上小舢板。一個年輕船員劃槳,小船很快遠離貨船,向江岸方向駛去。
    曉貝被顛簸驚醒,睜著惺忪的睡眼,看著陌生的環境,小嘴一癟又要哭。忠伯連忙輕聲哄著:“大小姐乖,咱們玩捉迷藏呢...”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汽笛聲,一艘巡邏艇正破浪而來,艇上士兵的製服隱約可見。劃船的船員臉色發白,加快劃槳速度:“老伯坐穩了!”
    小舢板在波浪中劇烈搖晃,忠伯緊緊抱住曉貝,心跳如鼓。眼看巡邏艇越來越近,忽然一個浪頭打來,小舢板猛地傾斜!
    “啊!”忠伯驚呼一聲,下意識地將曉貝舉高。自己卻因失去平衡,重重摔在船板上,後腦磕到船幫,頓時眼前一黑。
    恍惚間,他感覺懷中的曉貝被人接了過去,接著便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忠伯在劇烈的頭痛中醒來。他發現自己躺在岸邊的沙灘上,夕陽的餘暉灑在臉上,暖洋洋的。四周是陌生的環境,蘆葦叢生,遠處可見幾處簡陋的茅屋。
    “大小姐!”他猛地坐起,四下張望,卻不見曉貝的身影。
    恐懼瞬間攫住了他。忠伯掙紮著爬起來,沿著河岸踉蹌奔跑,嘶聲呼喊:“大小姐!曉貝!你在哪裏?”
    回應他的隻有江風的呼嘯和遠處幾聲犬吠。夕陽漸漸沉入江麵,暮色四合,忠伯的心也沉入穀底。他絕望地跪在沙灘上,捶胸痛哭:“老爺,夫人!老奴對不起你們啊!”
    就在這時,一陣嬰兒的啼哭聲隨風傳來。忠伯猛地抬頭,循聲望去,隻見不遠處蘆葦叢中,隱約有燈火閃爍。
    他掙紮著起身,向燈光處奔去。穿過一片蘆葦,眼前出現一個小漁村,十幾間茅屋散落在河灣處,炊煙嫋嫋。哭聲是從村頭一間茅屋傳來的。
    忠伯跌跌撞撞地跑到屋前,推開虛掩的木門。屋內,一個粗布衣衫的漁婦正抱著啼哭的曉貝,試圖用米湯喂她。旁邊站著個憨厚的漢子,正是白天劃船的船員。
    “大小姐!”忠伯撲過去,老淚縱橫。
    漁婦被突然闖入的老者嚇了一跳,警覺地將孩子抱緊:“你是何人?”
    船員連忙解釋:“莫大嫂別怕,這位老伯是孩子的家人。我們在江上遇險,我救起孩子後就先送回來了。”
    忠伯這才定下神,看清眼前的情景。曉貝雖然還在哭泣,但看起來安然無恙。他連忙向漁婦躬身行禮:“多謝大嫂救了我家小姐!老奴感激不盡!”
    漁婦打量著忠伯雖然狼狽但質地考究的衣衫,又看看懷中孩子細嫩的皮膚和精致的繈褓,遲疑道:“老伯不是普通人吧?這孩子...”
    忠伯心中一凜,想起莫家的處境,不得不編造說辭:“老奴是滬上李家的管家,帶小小姐回鄉探親,不料途中遇匪,與家人失散...多謝二位相救,不知此處是?”
    漢子答道:“這裏是清水灣,我叫莫老憨,這是俺媳婦。老伯若不嫌棄,先在俺家住下,再從長計議。”
    忠伯看著樸實憨厚的夫婦,又看看他們懷中的曉貝,心中五味雜陳。眼下無處可去,趙坤的人可能還在搜尋,這偏僻漁村或許是暫時的避風港。
    “那就...叨擾了。”他躬身道。
    就這樣,忠伯和曉貝在莫老憨家暫住下來。漁村生活清苦,但民風淳樸。莫老憨夫婦年近三十尚無子女,對曉貝格外疼愛,稱她“阿貝”,視如己出。
    忠伯不敢透露真實身份,隻說是投親不遇,盤纏用盡。他取出一些銀元貼補家用,幫著莫老憨修補漁網,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
    日子一天天過去,曉貝逐漸適應了漁村生活。莫大嫂用魚湯和米粥將她喂養得白白胖胖,她學會了爬,學會了走,咿呀學語時第一個會叫的不是“爹爹”也不是“娘親”,而是“憨叔”和“憨嬸”。
    每當這時,忠伯心中既欣慰又酸楚。欣慰的是大小姐平安成長,酸楚的是她本應是金枝玉葉的莫家千金,如今卻成了漁家女“阿貝”。
    他時常抱著曉貝到江邊,指著滔滔江水告訴她:“大小姐,咱們的家在很遠的地方,等你長大了,老奴一定帶你回去。”
    曉貝似懂非懂,隻是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江水,小手緊緊抓著胸前的玉佩。
    一天傍晚,忠伯正在修補漁網,忽見村口來了幾個陌生人在打聽什麽。他心中一驚,悄悄靠近偷聽。
    “...有沒有見過一個老伯帶著個女娃?那女娃約莫兩歲,皮膚白淨,像是大戶人家的孩子...”陌生人問道。
    村民們都搖頭說沒見過。忠伯心跳加速,悄悄退回莫老憨家。
    “莫兄弟,恐怕是追查的人找到這裏了。”他焦急地對莫老憨說,“我得帶小姐離開,不能連累你們。”
    莫老憨卻擺手道:“老伯別急!清水灣偏僻,外人找不到這裏。你們就安心住下,有俺在,沒人能傷害阿貝!”
    正說著,莫大嫂抱著曉貝進來,笑道:“阿貝今天會叫"伯伯"了!”
    曉貝看到忠伯,果然含糊地叫了聲“伯伯”,伸著小手要他抱。忠伯接過孩子,看著她天真無邪的笑臉,再想想外麵的險惡,不禁淚濕衣襟。
    當夜,忠伯輾轉難眠。他深知趙坤的勢力無處不在,清水灣雖偏僻,遲早也會被找到。若是連累莫老憨夫婦,他於心何安?
    思前想後,他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次日清晨,忠伯將莫老憨夫婦請到麵前,突然跪倒在地。
    “老伯這是做什麽!”莫老憨慌忙去扶。
    忠伯不肯起身,淚流滿麵:“莫兄弟,大嫂,老奴有一事相求。我家小姐...其實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她身世坎坷,有惡人追殺。老奴年事已高,恐怕護不了她多久...”
    他取出曉貝懷中的半塊玉佩,鄭重交給莫老憨:“這玉佩是小姐身份的憑證,請二位代為保管。若老奴有不測,請你們將阿貝當作親生女兒撫養長大,教她善良正直。待她年滿十六,再告知身世,將這玉佩交還給她。”
    莫老憨夫婦麵麵相覷,最終莫老憨接過玉佩,堅定道:“老伯放心,俺們雖窮,但有一口吃的絕不會餓著阿貝!從今往後,她就是俺們的親閨女!”
    忠伯這才放下心來。然而他心中仍有隱憂:趙坤的人既已找到附近,此地不宜久留。他必須設法引開追兵,確保曉貝安全。
    幾天後,忠伯借口去鎮上打聽消息,離開了清水灣。臨行前,他最後抱了抱曉貝,老淚縱橫:“大小姐,一定要平安長大...”
    他這一去,就再沒有回來。
    後來有村民說,在鎮上看到忠伯故意引起幾個陌生人的注意,然後向相反的方向逃去。也有人說,在下遊的江邊發現一具老者屍體,但因江水浸泡多日,麵目難辨。
    莫老憨夫婦聽到消息,悲痛不已。他們依照承諾,將曉貝當作親生女兒撫養,為她取名“莫貝貝”,村裏人都叫她“阿貝”。
    而那半塊玉佩,被莫大嫂用紅繩係好,貼身戴在阿貝脖子上,從不離身。
    江水滔滔,歲月悠悠。漁村的日出日落中,阿貝一天天長大。她學會了捕魚、織網,像所有漁家孩子一樣在江邊奔跑嬉戲。隻有那半塊玉佩,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默默訴說著她不尋常的身世。
    而在遙遠的蘇州,林氏帶著曉瑩寄居在一處僻靜小院,靠繡活維持生計。每當夜深人靜,她總會取出曉瑩的那半塊玉佩,望著南方星空,默默祈禱另一個女兒平安。
    亂世之中,骨肉分離,各自飄零。唯有兩半玉佩,隔著千山萬水,等待著重逢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