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6章風雪夜歸人,臘月裏的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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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裏的滬上,寒意刺骨。鉛灰色的天空低垂,不多時,便飄起了細密的雪粒子,打在棚戶區低矮的屋頂和汙濁的窗欞上,沙沙作響,更添了幾分淒清。
    小小的窩棚內,雖比外麵暖和些許,卻也四壁漏風。林氏將最後一件稍厚的夾襖裹在瑩瑩身上,自己隻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袍,正就著昏暗的油燈,小心翼翼地修補著一件鄰家送來的舊衫。她的手指凍得有些發僵,針腳卻依舊平穩細膩,這是她如今為數不多能換點口糧的營生。
    瑩瑩乖巧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麵前攤開一本破舊的識字課本——這是齊家上次悄悄送來的東西之一。她的小臉凍得微紅,卻看得十分專注,偶爾伸出同樣凍得紅蘿卜似的手指,在冰冷的桌麵上比劃著生字的筆畫。
    “阿娘,‘韌’字是這樣寫嗎?”瑩瑩抬起頭,小聲問道,呼出的氣息凝成一團白霧。
    林氏停針望去,微笑著點點頭:“對,瑩瑩真聰明。”看著女兒在如此困境下仍求知若渴,她心酸之餘又倍感欣慰。莫家的女兒,即便跌落塵埃,骨子裏的東西不能丟。
    “咳咳……”一陣冷風從門縫鑽入,林氏忍不住掩口低咳了幾聲,肩膀微微顫抖。
    瑩瑩立刻放下“筆”,擔憂地跑到母親身邊,用小手輕輕拍著她的背:“阿娘,你喝點熱水。”說著,她端起桌上那個缺了口的粗陶碗,裏麵是半碗早已不冒熱氣的溫水。
    林氏接過碗,抿了一口,將女兒冰涼的小手攏在自己掌心,試圖給她一點溫暖。“阿娘沒事,快看你的書,等阿娘把這點活計做完,明天就能換半升米了。”
    正在這時,破舊的木門外傳來一陣略顯急促卻盡量放輕的敲門聲。
    林氏和瑩瑩都是一驚,對視一眼,眼中閃過警惕。自遭大變,她們早已習慣了謹小慎微,鮮少與外人往來,尤其是在這樣的雪夜。
    “誰?”林氏將瑩瑩護在身後,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門外沉默了一下,一個壓低的、略顯蒼老的聲音傳來:“莫夫人,是我,齊府的老秦。”
    齊管家?林氏稍微鬆了口氣,但警惕未消。她示意瑩瑩別動,自己走到門邊,輕輕拉開一條門縫。
    門外果然是齊管家,他穿著一身深色的棉袍,肩頭落了一層薄雪,帽簷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見門開了,他快速側身閃進屋內,隨即反手將門掩上,動作迅捷而謹慎。
    “齊管家,您怎麽這時候來了?可是……”林氏的心又提了起來,生怕是齊家出了什麽事,或者……是關於莫隆的壞消息。
    齊管家摘下帽子,露出滿是皺紋卻寫滿關切的臉。他先是對林氏躬身行了一禮,然後目光迅速掃過這間簡陋到極致的屋子,看到角落裏小臉凍得發青卻依然明亮的瑩瑩,眼中閃過一絲不忍。
    “夫人放心,齊家無事。”他連忙寬慰道,從懷裏掏出一個沉甸甸的、用厚布包裹了好幾層的小包袱,壓低聲音道,“老爺和夫人一直記掛著您和小姐,隻是眼下風口浪尖,趙家的人盯得緊,明麵上實在不便多走動。眼看年關將近,天氣又這般酷寒,老爺特命我悄悄送些東西過來,務必請您收下。”
    包袱打開,裏麵是幾塊質地厚實的布料,一小袋精米,一小罐豬油,甚至還有一小包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紅糖。在這些東西旁邊,還有一個更小的錦囊,齊管家將其單獨拿起,塞到林氏手中。
    “這是少爺……”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是嘯雲少爺偷偷攢下的幾塊銀元,他再三叮囑,一定要交到夫人手裏,讓您務必給小姐添件新棉襖,再買些炭火取暖。少爺說……說他現在能力有限,隻能做這些,請您萬萬保重身體,照顧好妹妹。”
    林氏握著那尚帶著齊管家體溫的錦囊,指尖感受著裏麵銀元堅硬的輪廓,再看著桌上那些在當下堪稱救命的物資,眼眶瞬間就紅了。她不是感動於這些財物,而是感動於這份雪中送炭的情誼,感動於那個半大孩子沉甸甸的心意。她想推辭,可看著身後衣著單薄的女兒,拒絕的話又如何說得出口。
    “齊老爺、齊夫人和嘯雲少爺的大恩……林氏,沒齒難忘。”她聲音哽咽,深深一福。
    齊管家慌忙避讓:“夫人折煞老奴了!莫齊兩家世代交好,這是應當應分的。您千萬別客氣。”他歎了口氣,“隻是……如今這光景,實在委屈夫人和小姐了。”
    他又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巧的手爐,塞到一直安靜站在旁邊看著的瑩瑩手裏:“小姐,拿著暖暖手。少爺特意找出來的,灌了熱水能暖和一整天。”
    瑩瑩抱著那黃銅手爐,上麵還雕刻著精細的花鳥紋樣,與她此刻身處的環境格格不入,卻傳來真實的暖意,一直暖到了心裏。她仰起小臉,很認真地說:“謝謝秦爺爺,謝謝……嘯雲哥哥。”
    齊管家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小姐乖。”
    他不敢多留,匆匆又道:“夫人,東西您收好,盡量別讓左鄰右舍瞧見。米和油摻著平時的粗糧吃,能頂一段時間。年節前後,我會再找機會過來。若有急事,老規矩,讓小姐去街口那家雜貨鋪佯裝看小玩意兒,我每隔三日會派人去一趟。”
    仔細交代完,齊管家再次壓低帽簷,謹慎地聽了聽門外的動靜,這才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越來越密的雪幕之中。
    破舊的小門重新關上,隔絕了外麵的風雪嚴寒。
    窩棚裏,油燈的光芒似乎都因桌上那些物資而明亮溫暖了幾分。林氏將東西仔細藏好,唯獨留下了那包紅糖。她打開油紙包,用勺子舀了一點點,衝了兩碗淡淡的糖水。
    “瑩瑩,來,喝了暖暖身子。”
    瑩瑩捧著溫熱的糖水,小口小口地喝著,甜味在舌尖蔓延開來,是她許久未曾嚐到的滋味。她看著母親依舊憔悴卻因這份暖意而稍顯舒緩的側臉,忽然輕聲卻堅定地說:
    “阿娘,以後等我長大了,一定會掙很多很多錢,讓您過上好日子。我們也會報答齊家,報答嘯雲哥哥的。”
    林氏聞言,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她將女兒摟進懷裏,撫摸著她的頭發。
    “好,阿娘等著。我的瑩瑩,一定會有出息。”
    窗外,風雪依舊。但在這間小小的窩棚裏,希望和溫暖,正如同那碗紅糖水一般,悄然而堅定地流淌開來,驅散著凜冬的寒意。
    窩棚內重歸寂靜,隻有窗外風雪嗚咽的聲音,以及油燈燈芯偶爾爆開的細微劈啪聲。
    那碗紅糖水的甜暖似乎還縈繞在舌尖,但現實的冰冷很快又重新包裹上來。林氏沒有立刻去動那些精米和豬油——那是緊要關頭的救命糧,平日裏的嚼用,還得靠她一針一線去換。
    她將齊管家送來的東西仔細藏進牆角一個破舊木箱的最底層,上麵又壓了些雜物,確保即使有人闖入,一時也難以發現。唯有那幾塊厚實的布料,她摩挲了許久,眼中閃過複雜的光芒。最終,她隻取出一塊顏色最素淨、質地最耐磨的藏青色粗呢,其餘的依舊仔細收好。
    “瑩瑩,”她招呼女兒過來,“阿娘給你量量尺寸,用這新布,給你做件暖和的新褂子。”
    瑩瑩卻搖搖頭,小手拉著母親冰涼的衣袖:“阿娘先給你自己做一件。你的棉袍都薄了,不頂寒了。瑩瑩……瑩茵不怕冷。”她說著,卻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林氏心酸不已,強笑著點了點女兒的鼻尖:“傻囡囡,阿娘是大人,扛得住。你看齊家哥哥特意送了銀元來,囑咐要給你添新衣呢。聽話,等阿娘把這件褂子做好,剩下的布料,或許還能給你拚一雙護膝。”
    她不再容女兒反駁,拿出那僅剩幾寸長的軟尺,仔細地給瑩瑩量起尺寸。燈光下,她的神情專注而溫柔,仿佛手中丈量的不是粗呢,而是昔日的綾羅綢緞。量好尺寸,她便就著那昏黃的燈光,用燒剩下的木炭在布料上畫出簡單的線條,然後拿起剪刀,毫不猶豫地剪了下去。哢嚓哢嚓的剪刀聲,在這寂靜的雪夜裏,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決絕的意味。
    瑩茵不再說話,隻是重新捧起那本識字課本,卻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不時飄向母親,看著母親凍得發紅卻異常穩定的手,看著那布料在母親手中逐漸顯出衣裳的雛形。她知道,這件新褂子,凝聚著齊家的恩情,更凝聚著母親深沉的、從不言說的愛。
    這一夜,林氏幾乎未眠。就著那盞耗油極省的燈,她飛針走線。窩棚外風雪呼嘯,棚內一燈如豆,映照著母親為女兒縫製寒衣的身影,沉默而堅韌。
    瑩茵是在母親輕柔的針線聲中入睡的,懷裏緊緊抱著那個已經不再溫熱,卻依舊被她視若珍寶的黃銅手爐。
    接下來的日子,生活似乎並沒有因為那批意外的補給而有翻天覆地的改變,但終究有了一些細微的不同。
    林氏依舊接縫補的活計,但眉宇間的焦慮似乎減輕了些許,因為她知道,至少在最難熬的時候,她們不至於餓死凍斃。她開始偶爾在瑩茵的粥裏滴上極小的一滴豬油,或者在女兒咳嗽時,衝上一點點紅糖水。這點滴的滋養,在貧瘠的生活裏,如同甘霖。
    那件藏青色的新褂子很快做好了,穿在瑩茵身上,大小合身,雖然式樣簡單,卻厚實擋風。瑩茵珍惜極了,隻有出門時才舍得穿,回到家立刻小心翼翼地脫下來疊好。
    她依舊每天去街口那家雜貨鋪“看玩意兒”。雜貨鋪的王老板是個麵相憨厚的中年人,似乎得了齊管家的囑咐,對這對可憐的母女多有照拂,從不多問,隻是每次瑩茵來,他總會笑嗬嗬地讓她在店裏暖和一會兒,有時甚至會塞給她一顆快要融化的水果糖。
    每隔三日,總會有個半大的小子或者一個低著頭挎著籃子的婦人“恰好”來到雜貨鋪,與王老板低聲交談幾句,留下一些東西,或者帶走林氏偷偷塞給王老板的、繡著莫家獨特暗紋的帕子或小件繡活——這是林氏唯一能表示的、微薄的謝意。
    齊嘯雲並沒有經常出現。他畢竟還是個半大少年,家中課業、以及逐漸開始接觸的家族事務已經占去了他大部分時間。但每隔十天半月,他總能找到機會,在齊管家或者心腹小廝的掩護下,溜出來一會兒。
    他總是能帶來一些小小的、卻極用心的東西。有時是一本嶄新的、帶著墨香的小學課本;有時是一包據說能預防風寒的草藥;有一次,他甚至帶來了一小盒西洋的油畫顏料,雖然瑩茵根本不知道該怎麽用,但那些鮮豔的色彩,讓她看了好久好久。
    他來的時間總是很短,往往隻是匆匆說上幾句話。
    “瑩茵,字認得怎麽樣了?”
    “阿娘教了我很多,這本書快看完了。”
    “真厲害!下次我給你帶新的。”
    “嘯雲哥哥,齊伯伯和齊伯母好嗎?代我和阿娘謝謝他們。”
    “他們都好,你們放心……呃,這是我自己的零花錢買的,跟我爹娘沒關係……”
    少年有時會顯得有些笨拙,試圖劃清自己心意和家族恩惠的界限,那副著急的模樣,常常讓瑩茵忍不住抿嘴笑起來。
    他似乎恪守著“保護妹妹”的承諾,言行舉止從不逾矩,但那份小心翼翼的關懷,卻如同暖流,悄然浸潤著瑩茵冰封而惶恐的童年。他是她灰暗世界裏,除母親之外,唯一穩定而溫暖的光源。在他麵前,她可以暫時忘記恐懼和饑餓,隻是一個被哥哥關心著的小女孩。
    冰雪漸漸消融,春風拂過滬上,帶來了暖意,也帶來了貧民窟更加難聞的氣味。生活依舊清苦,但林氏和瑩茵似乎已經逐漸習慣了這種節奏。
    然而,命運的殘酷在於,它從不會讓你真正習慣安穩。
    一天傍晚,林氏因為趕一件急活,讓瑩茵先去雜貨鋪附近等她。瑩茵乖巧地去了,在雜貨鋪門口磨蹭著看那些她早已看膩了的小玩意兒。
    突然,街口傳來一陣騷動和嗬罵聲。幾個穿著黑色製服、腰挎警棍的巡捕推搡著一個鼻青臉腫的男人走了過來,後麵跟著幾個看熱鬧的閑人。
    “看什麽看!都滾開!”一個巡捕惡聲惡氣地驅趕著人群。
    雜貨鋪王老板臉色一變,連忙出來,想把瑩茵拉進店裏。
    就在這時,那個被押著的男人猛地抬起頭,目光掃過周圍,忽然看到了站在雜貨鋪門口的瑩茵。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尤其是在她身上那件明顯與貧民窟孩子格格不入的、雖舊卻料子不錯的藏青色褂子上停頓了一下。
    瑩茵被那男人凶狠而絕望的眼神嚇住了,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那男人卻像是抓住了什麽救命稻草,突然嘶啞地喊了起來:“大小姐!大小姐救命啊!我是冤枉的!他們誣陷我!看在我以前給莫老爺趕過車的份上,求您……”
    “啪!”一個巡捕狠狠一棍子打在他背上,打斷了他的話。
    “胡喊什麽!找死!”
    “莫家?哪個莫家?早完蛋了!”另一個巡捕嗤笑道,推搡著男人快步離開。
    男人被拖走了,求饒和哭嚎聲漸漸遠去。
    街口恢複了平靜,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但瑩茵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小臉煞白,渾身冰冷。那個人……他認識她?他喊她“大小姐”?他還提到了……爹爹?
    王老板趕緊把她拉進店裏,關上門,臉色凝重:“丫頭,沒事了,沒事了,那是個瘋漢,胡言亂語呢。以後看到這種人,躲遠點,知道嗎?”
    瑩茵機械地點點頭,心髒卻在胸腔裏狂跳不止。她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孩子了。母親平日的謹慎,齊管家的小心翼翼,還有剛才那人被迅速拖走的情形……都讓她模糊地意識到,“莫家”這兩個字,是一種禁忌,會帶來可怕的危險。
    那天晚上,林氏回來後,瑩茵猶豫了許久,還是把下午發生的事情,斷斷續續地告訴了母親。
    林氏聽完,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手中的針線簍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她猛地抓住瑩茵的肩膀,聲音因為極度恐懼而變得尖銳:“他喊你大小姐?還說了你爹爹?!有沒有別人聽到?有沒有人注意到你?!”
    瑩茵被母親的反應嚇到了,囁嚅著說:“……很多人……很多人都聽到了……王老板把我拉進來了……”
    林氏如遭雷擊,踉蹌著後退兩步,跌坐在床沿上,渾身發抖。最害怕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像她們這樣的浮萍,終究是藏不住的。趙坤的耳目,或許早已遍布滬上。
    “阿娘……”瑩茵害怕地靠過去。
    林氏猛地回過神,一把將女兒緊緊摟在懷裏,聲音顫抖卻異常堅決:“瑩茵,聽好!從明天起,你不要再去雜貨鋪了!任何人問起,都不要承認!不認識那個人!不知道什麽莫家!記住了嗎?!死都不能承認!”
    瑩茵在母親懷裏,用力地點頭,感覺到母親的眼淚滴落在她的頭發上,冰涼冰涼的。
    恐懼,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剛剛感受到一絲暖意的小窩棚徹底淹沒。
    自那以後,林氏變得更加沉默和警惕。她甚至不敢再讓瑩茵獨自出門。齊管家再次悄悄來時,林氏幾乎是驚恐地將這件事告訴了他。
    齊管家聽後,眉頭緊鎖,沉吟良久才道:“夫人放心,那人我隱約有點印象,確實是府上舊人,但隻是個外圍的下人,知道的不多。如今亂世,這種人朝不保夕,他的話,巡捕房未必當真,趙坤……也未必會注意到這種小蝦米。但謹慎起見是對的,近期小姐千萬不要再露麵,雜貨鋪那邊,我會讓老王換個方式聯係。”
    話雖如此,但籠罩在母女倆心頭的陰影,卻再也無法驅散。她們仿佛又回到了剛搬來貧民窟時的那種狀態,甚至更加不安,因為她們知道,危險曾經那麽近地擦身而過。
    齊嘯雲再次來看她們時,敏銳地察覺到了氣氛的壓抑和瑩茵眉宇間隱藏的恐懼。在他的一再追問下,瑩茵才小聲地告訴了他那天的事情。
    少年聽完,拳頭攥得緊緊的,臉上浮現出與他年齡不符的憤怒和凝重。
    “別怕,瑩茵,”他看著她,眼神堅定,“有我在,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和林姨的。”
    他頓了頓,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我回去就跟我爹說,讓他想辦法,能不能把你們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不行!”瑩茵卻急忙搖頭,“嘯雲哥哥,不能再連累齊伯伯了。趙坤……趙坤那麽厲害……”
    齊嘯雲看著她驚慌的樣子,心裏像是被針紮了一樣疼。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無力,痛恨這個黑白顛倒的世道。
    “那……那我再多派兩個可靠的人,在附近暗中看著點。”他退而求其次,語氣卻異常堅決,“你放心,我不會亂來的。”
    這次之後,齊嘯雲來的次數似乎多了一些,停留的時間也稍微長了一點。他不再隻是送東西,有時會陪著瑩茵認一會兒字,或者講一些外麵聽來的趣聞,試圖驅散她心中的恐懼。他甚至開始隱晦地教她一些東西。
    “瑩茵,如果……我是說如果,以後你遇到危險,找不到我,也找不到齊管家,可以去法租界的聖母堂,找一個姓李的神父,就說……就說是我讓你去的。”他悄悄地塞給她一個很小的、冰涼的金屬徽章,上麵有奇怪的圖案,“把這個給他看,他就明白了。”
    瑩茵似懂非懂地接過那枚徽章,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攥著一道護身符。她不知道嘯雲哥哥為什麽會有這些東西,但她能感覺到,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盡全力地保護著她。
    春去夏來,窩棚裏變得悶熱潮濕。那場風雪夜的驚嚇似乎漸漸被時間衝淡,但那份刻入骨子裏的謹慎和不安,卻永遠地留了下來。
    瑩茵更加努力地跟著母親學習。她不僅學認字,也開始學刺繡。林氏的繡工極好,是真正的蘇繡功底,以往隻是閨中消遣,如今卻成了謀生的手段,也成了教導女兒安身立命之本的方式。
    瑩茵很有天賦,她沉靜的性格也適合這門需要極大耐心和專注的手藝。她坐在母親身邊,看著那細小的銀針在母親手中上下翻飛,繡出栩栩如生的花鳥蟲魚,眼中充滿了崇拜。當她第一次獨立繡出一片完整的葉子時,林氏抱著她,哭了又笑。
    “好,好,我的瑩茵,以後就算隻有自己,也能有一口飯吃了。”
    生活似乎又在艱難中尋找到了一種新的平衡。但命運的齒輪,從未停止轉動。
    夏末的一天,齊嘯雲來時,臉色異常沉重,甚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憤怒和……恐懼?
    他甚至沒有像往常一樣先和瑩茵說話,而是直接對林氏低聲說道:“林姨,出事了。”
    林氏的心猛地一沉,示意瑩茵先去門口看著。
    齊嘯雲的聲音壓得極低,語速很快:“趙坤……那個奸賊!他升官了!督辦滬上警備暨商貿事務,權力比以前更大了!我爹說,他現在更加肆無忌憚,排除異己……我們齊家,因為之前……之前暗中查探莫世伯案情的事情,可能被他察覺到了些蛛絲馬跡,他最近已經在暗中打壓我們家的生意了……”
    林氏倒吸一口冷氣,身體晃了晃,勉強扶住牆壁才站穩。
    “齊老爺……齊家……是我們連累了……”
    “不關您的事!”齊嘯雲急切地打斷她,“是趙坤狼子野心!我爹讓我來告訴您,近期一定要萬分小心!趙坤權勢更盛,恐怕……恐怕會更加緊盯莫家舊事。你們這裏,我擔心……”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恐懼已經彌漫開來。
    就在這時,窩棚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粗魯的嗬斥聲!
    “是這家嗎?”
    “沒錯!有人看見那丫頭就在這一片!”
    “給老子搜仔細點!”
    林氏和齊嘯雲臉色瞬間大變!
    “快!”齊嘯雲反應極快,一把拉開牆角那堆雜物,“林姨,帶瑩茵躲進去!”
    那牆角後麵,竟然有一個極其狹窄、被雜物刻意掩蓋著的凹陷,是之前齊管家派人暗中挖的,原本隻是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真的用上了!
    林氏來不及多想,拉著嚇呆的瑩茵就鑽了進去。齊嘯雲迅速將雜物拉回原狀。
    幾乎就在同時,“砰”地一聲,窩棚那本就破舊的木門被人從外麵一腳踹開!幾個穿著黑色綢衫、滿臉橫肉、腰裏別著家夥的彪形大漢闖了進來,為首的一個,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
    刀疤臉目光凶狠地掃視著狹小的窩棚,最後落在站在屋子中央、強作鎮定的齊嘯雲身上。
    “小子,你誰啊?住這兒?”刀疤臉的聲音沙啞難聽。
    齊嘯雲心跳如鼓,手心全是汗,但他記得父親的教導,越是危急越要鎮定。他抬起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發抖:“你們是什麽人?私闖民宅,還有沒有王法了?”
    “王法?”刀疤臉嗤笑一聲,上下打量著齊嘯雲。齊嘯雲雖然刻意換了普通的衣衫,但那料子和氣質,依舊與這貧民窟格格不入。“嘿,哥幾個,這兒還有個跟咱講王法的少爺羔子?”
    他身後的混混們發出一陣哄笑。
    刀疤臉逼近一步,眼神變得危險:“少廢話!這家的女人和小丫頭呢?藏哪兒去了?”
    齊嘯雲心中驚駭,這些人果然是衝著林姨和瑩茵來的!是趙坤的人!他強撐著道:“什麽女人丫頭?這是我一個朋友租的地方,他出門了,托我過來幫他看會兒屋子。這裏就我一個人。”
    “一個人?”刀疤臉顯然不信,對手下使了個眼色。那幾個混混立刻開始粗暴地翻箱倒櫃,破舊的家具被推倒,唯一的米缸被砸碎,裏麵僅剩的那點糙米撒了一地——幸好,藏東西的木箱被壓在翻倒的破桌子下麵,一時沒有被發現。
    齊嘯雲看得心驚肉跳,卻不敢阻攔,隻能暗暗祈禱那個藏身的凹陷足夠隱蔽。
    一個混混走到牆角,踢了踢那堆雜物。齊嘯雲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窩棚外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刀疤劉!磨蹭什麽呢?!趙處長那邊還等著回話!找不到人就趕緊撤!別他媽節外生枝!”
    刀疤臉聞聲,似乎有些忌憚,罵罵咧咧地收回目光,又狠狠瞪了齊嘯雲一眼:“小子,今天算你走運!告訴你那‘朋友’,夾緊尾巴做人,別惹不該惹的人!否則,哼!”
    他撂下狠話,一揮手,帶著手下揚長而去。
    腳步聲遠去,窩棚裏一片狼藉。
    齊嘯雲渾身發軟,幾乎站立不住,後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定了定神,趕緊衝過去挪開雜物。
    “林姨!瑩茵!沒事了,他們走了!”
    林氏和瑩茵從狹窄的藏身處鑽出來,臉色都是慘白如紙,顯然聽到了外麵的對話。瑩茵更是嚇得渾身發抖,死死抓著母親的衣角。
    “嘯雲……少爺,”林氏的聲音依舊顫抖,“多謝……多謝你了……要不是你……”
    “林姨,別這麽說。”齊嘯雲看著滿地狼藉,心有餘悸,“這裏不能待了!他們這次沒找到,說不定還會再來!”
    林氏何嚐不知道這個道理,可是天下之大,她們又能去哪裏?哪裏才是安全的?
    齊嘯雲眉頭緊鎖,快速思索著。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了!法租界!去我之前跟瑩茵提過的聖母堂!那裏相對安全,趙坤的手還不敢那麽明目張膽地伸進去!我現在就帶你們過去!”
    事到如今,已沒有更好的選擇。林氏咬了咬牙,當機立斷:“好!”
    她什麽細軟都顧不上收拾,隻飛快地從那個被桌子壓住的木箱底層,摸出那半塊晶瑩剔透的玉佩,緊緊攥在手心,然後又拿出一個小小的、早就準備好的包袱,裏麵是她們僅有的幾件換洗衣服和那點救命錢。
    “走!”齊嘯雲警惕地看了看外麵,確認無人,帶著母女二人,迅速消失在貧民窟錯綜複雜的小巷陰影之中。
    夕陽的餘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前路未知,唯有少年略顯單薄卻異常堅定的背影,試圖為身後的母女撐起一片小小的、安全的天空。
    而窩棚內,那本瑩茵看到一半的識字課本,靜靜地躺在翻倒的桌腿旁,被窗外吹來的風,嘩啦啦地翻動著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