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4章喑巷微光,暮色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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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如墨,一點點浸染著閘北貧民區低矮、擁擠的破敗屋簷。狹窄的巷道裏,汙水橫流,空氣中彌漫著劣質煤球燃燒後的嗆人氣味和食物腐壞的酸臭。林婉貞用一方洗得發白、卻依舊看得出原本精致繡樣的舊手帕,緊緊捂著口鼻,另一隻手牢牢牽著年僅五歲的女兒瑩瑩,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踩進渾濁的水窪,更怕撞見黑暗中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
    她們的新“家”,是一間位於巷道最深處、終年難見陽光的矮平房。牆壁是薄薄的木板釘成,糊著發黃的舊報紙,依舊擋不住穿堂而過的冷風。屋頂低矮,滲漏的水漬在牆角暈開大片醜陋的黴斑。屋內除了一張破舊的板床、一個缺了腿用磚頭墊著的桌子和兩條長凳,幾乎空無一物。
    瑩瑩緊緊依偎著母親,大眼睛裏盛滿了與年齡不符的驚恐和茫然。從那個有著玻璃彩窗、鋪著軟絨地毯、飄著糕點香甜氣的大宅院,驟然墜入這散發著黴味和陌生感的陰暗角落,巨大的落差讓小小的她無所適從。她不敢哭鬧,隻是用細弱的聲音問:“娘……爹爹什麽時候回來?貝貝妹妹呢?”
    林婉貞心口如同被狠狠剜了一下,痛得幾乎窒息。她蹲下身,將女兒冰涼的小手貼在自己臉頰,強壓下翻湧的悲慟,努力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爹爹去了很遠的地方辦事……瑩瑩乖,妹妹……妹妹去了一個沒有煩惱的地方。以後,就剩娘和瑩瑩了,我們要好好的,等爹爹回來,好不好?”
    她不敢說出“監獄”和“夭折”這樣的字眼,隻能用模糊的言語搪塞。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把小臉埋進母親單薄的懷抱。
    安頓好驚魂未定的女兒睡下,盡管那床硬邦邦的、散發著潮氣的舊棉被讓人難以安眠,但極度的疲憊最終還是讓瑩瑩蜷縮著睡著了。林婉貞坐在床沿,就著窗外透進來的一絲微弱天光,打量著這間徒有四壁的陋室。昔日莫家的當家主母,精通琴棋書畫,打理偌大家業井井有條,何曾想過會有一日落魄至此?丈夫蒙冤入獄,生死未卜;幼女離散,音訊全無;家產抄沒,仆從散盡……這翻天覆地的變故,幾乎要將她擊垮。
    但她不能倒。看著女兒即使在睡夢中也不時蹙起的小眉頭,林婉貞用力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她必須活下去,為了瑩瑩,也為了等待沉冤得雪、家人團聚的那一天。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林婉貞便起身了。她翻出隨身攜帶的一個小小的藍布包袱,裏麵是幾件她倉促間藏起、未被抄走的貼身首飾——一對成色普通的玉鐲,一支赤金耳釘,還有一枚她陪嫁帶來的、小巧精致的金戒指。這是她們母女眼下唯一的依傍。
    她仔細地用一塊舊布將瑩瑩裹好,叮囑她無論如何不要出門,不要給陌生人開門,然後深吸一口氣,走出了這間破敗的小屋。她需要盡快將這些首飾換成錢,買來米糧,維持生計。
    貧民區的街道狹窄而嘈雜,兩旁是低矮的棚戶和各種雜亂的小攤。林婉貞低著頭,盡量避免與人對視,但她那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氣質,還是引來了不少探尋和審視的目光。她找到一家門臉破舊、掛著“公平當鋪”牌子的鋪子,猶豫片刻,還是走了進去。
    櫃台後的朝奉耷拉著眼皮,漫不經心地掂量著那對玉鐲,又對著光線看了看金戒指,然後報出了一個低得令人心寒的價格。“這位太太,如今這世道,東西都不值錢嘍。就這個數,要當就寫票,不當您請便。”
    林婉貞知道這是趁火打劫,但她沒有討價還價的底氣。咬著牙,她當掉了那對玉鐲和那支金耳釘,隻留下了那枚小小的金戒指,或許將來還有更急需的時候。攥著那幾張薄薄的、沾著油汙的紙幣,她感到一陣刺骨的悲涼。
    用換來的錢,她買了一點最便宜的糙米,一小撮鹹菜,還有幾個幹硬的窩頭。回到“家”時,瑩瑩正乖乖地坐在床沿,看見母親回來,小臉上才露出一絲安心的神色。
    日子就這樣在煎熬中一天天過去。林婉貞開始嚐試接一些縫補的活計。她從小精於女紅,繡工更是出眾,但在這貧民區,沒人需要精美的刺繡,隻求衣服能補得結實、便宜。她坐在門口微弱的光線下,一針一線地為人縫補著破舊的衣衫,換取微薄的收入,常常熬到深夜,眼睛酸澀不已。昔日的纖纖玉指,很快被針紮出了細密的傷口,磨出了薄繭。
    瑩瑩很懂事,不哭不鬧,母親做活時,她就安靜地待在旁邊,或是擺弄幾塊撿來的小石子,或是用木炭在舊報紙上畫畫。有時,她會小聲地問:“娘,齊家哥哥還會來看我們嗎?”
    林婉貞手中針線一頓,心頭泛起複雜滋味。齊家……莫家遭此大難,昔日門庭若市的景象恍如隔世,那些攀附之輩早已避之不及。齊家雖與莫家是世交,還有婚約在先,但如今境況懸殊,他們是否還願意沾染這“逆臣”之家?
    就在她幾乎不敢再抱希望時,一天傍晚,門外傳來了小心翼翼的敲門聲。
    林婉貞心中一緊,示意瑩瑩躲到身後,警惕地問:“誰?”
    門外是一個略顯蒼老卻透著恭敬的聲音:“莫太太,是我,齊府的管家,老周。”
    林婉貞遲疑地打開一條門縫,隻見門外站著的果然是齊府的周管家,他穿著一身半舊的灰布長衫,手裏提著一個不大的竹籃,臉上帶著謹慎和同情的神色。
    “周管家,您怎麽找到這裏來了?”林婉貞既意外又有些戒備。
    周管家側身進來,迅速關上門,壓低聲音道:“太太受驚了。我們老爺和夫人一直惦記著您和小姐。隻是眼下風頭緊,趙坤那邊盯得厲害,明麵上實在不便走動。少爺……嘯雲少爺更是天天念叨瑩瑩小姐。這點東西,是老爺夫人和少爺的一點心意,務必請您收下,暫度難關。”說著,他將竹籃遞過來,裏麵裝著一些白米、麵粉、一小包白糖,還有幾塊幹淨的細布。
    林婉貞的眼眶瞬間濕了。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在這世態炎涼的時刻,齊家還能念著舊情,冒險前來接濟,這份情誼重如千鈞。“這……這如何使得……替我們母女,謝謝齊老爺、夫人,還有……嘯雲那孩子。”
    “太太千萬別客氣。”周管家歎了口氣,“老爺說了,莫爺的為人他清楚,定是遭人陷害。讓您千萬保重身子,帶好小姐,總有雲開見日的時候。以後每隔一段時間,我會找機會送些東西過來,您有什麽難處,也盡管讓瑩瑩小姐想法子告訴我。”
    正說著,巷子外隱約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嗬斥聲,似乎是巡警路過。周管家臉色一變:“太太,我不能久留,免得給您惹麻煩。萬事小心!”說完,他匆匆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巷道裏。
    林婉貞提著沉甸甸的竹籃,望著周管家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語。瑩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角,小聲說:“娘,齊家哥哥還記得我們。”
    林婉貞低頭看著女兒清澈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這暗無天日的困境裏,似乎終於透進了一絲微光。這微光,來自舊日的情誼,也來自女兒眼中那份懵懂的期盼。活下去,不僅僅是為了等待,也許,還為了不辜負這黑暗中悄然遞來的溫暖。她將女兒緊緊摟在懷裏,仿佛要從這稚嫩的身體裏汲取力量。
    而在不遠處的齊公館內,年僅十歲的齊嘯雲,正站在書房的窗前,望著閘北的方向,小小的臉上滿是與年齡不符的憂慮和堅定。他想起那個總是跟在他身後、軟軟地叫著“雲哥哥”的粉團子似的瑩瑩,想起莫世伯爽朗的笑聲,拳頭悄悄握緊。他在心裏默默發誓:“瑩瑩別怕,我會快點長大,我會保護你,一定會。”
    暮色徹底吞噬了狹窄的巷道,隻有遠處零星燈火和屋內那盞如豆的油燈,在潮濕的空氣中暈開一圈昏黃的光暈。周管家離去後,破舊的小屋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寂靜,隻剩下油燈燈芯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以及瑩瑩因為好奇而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林婉貞閂好那扇並不牢靠的木門,背靠著門板,緩緩舒出一口氣,緊繃的神經卻並未完全放鬆。齊家的接濟如同雪中送炭,溫暖人心,但周管家那句“趙坤那邊盯得厲害”,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她剛剛升起的一絲暖意。危機並未遠離,隻是從明麵上的狂風暴雨,轉為了暗處的暗流湧動。她們母女,依舊是在刀尖上行走。
    她的目光落在那個不起眼的竹籃上。掀開蓋著的藍布,裏麵的東西簡單卻實用:小半袋品相不錯的白米,一小袋麵粉,一塊用油紙包著的鹹肉,甚至還有一小包珍貴的白糖和幾塊柔軟的細棉布。對於許久未嚐過油腥和甜味的她們來說,這簡直是奢華的饋贈。更重要的是,那幾塊細布,正好可以給瑩瑩做兩身貼身的小衣,替換身上那件已經磨損得厲害的舊衣裳。
    “娘,是白米飯嗎?”瑩瑩湊過來,小鼻子輕輕抽動,眼睛盯著那袋白米,亮晶晶的。在過去,這是最尋常不過的食物,如今卻成了渴望。
    “是,還有肉。”林婉貞摸了摸女兒消瘦的臉頰,心酸不已。她將東西仔細收好,隻留出一點點米和一小塊鹹肉,“瑩瑩餓了吧?娘這就去做飯。”
    逼仄的屋子沒有廚房,隻在門外屋簷下用幾塊磚頭搭了個簡易的小灶。林婉貞熟練地生火,淘米,將鹹肉切成薄片,和米一起煮成鹹肉粥。炊煙升起,混合著米肉香氣,在這充斥著黴味和汙濁空氣的巷道裏,顯得格外珍貴。
    粥煮好了,林婉貞給瑩瑩盛了滿滿一碗,裏麵有不少肉片。瑩瑩捧著碗,小心翼翼地吹著氣,吃得格外香甜。看著女兒滿足的樣子,林婉貞才端起自己那碗幾乎隻見米粒的清粥,慢慢喝起來。每一口溫熱下肚,都仿佛在給冰冷的身軀注入一絲力量。
    夜深了,瑩瑩在吃飽後,很快依偎在母親身邊沉沉睡去,臉上似乎有了一絲久違的紅潤。林婉貞卻毫無睡意。她借著油燈的光,拿起針線和齊家送來的細布,開始為瑩瑩縫製新衣。針腳細密均勻,是她多年練就的功底。在這寂靜的夜裏,隻有穿針引線的細微聲響,和她腦海中紛亂的思緒。
    齊家的幫助,是恩情,也是壓力。她不能永遠依賴別人的接濟。周管家說“每隔一段時間”會來,但這“一段時間”是多久?下一次還能順利送來嗎?趙坤的監視如同懸頂之劍,萬一連累了齊家……她不敢深想。
    必須想辦法自立。縫補的活計收入微薄且不穩定,或許……她看向自己即使粗糙了些卻依舊靈巧的手指。或許,可以嚐試接一些更精細的繡活?雖然貧民區無人需要,但若能將繡品送到稍遠些、體麵些的店鋪去,或許能換得多一些錢銀。隻是,如何避開可能的耳目,安全地將繡品送出去售賣,又是一個難題。
    還有瑩瑩的教育。孩子已經五歲,正是開蒙的年紀。昔日家中早已請了西席,如今卻連一本像樣的啟蒙讀物都沒有。教會學校或許是個出路,聽說有些教會學校會招收貧苦孩子,甚至減免費用。但她們身份敏感,入學是否需要擔保?是否會暴露行蹤?
    一個個問題接踵而至,現實的重壓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但每當視線落到女兒恬靜的睡顏上,林婉貞的目光便會重新變得堅定。無論如何,路總要一步步走下去。
    接下來的幾日,林婉貞除了繼續接些縫補活計,便開始利用夜晚時間,用齊家送來的細布和之前攢下的一點彩色絲線,精心繡製一些帕子、香囊之類的小物件。她的繡工極佳,圖案清雅,雖無繁複點綴,卻自有一股靈動氣韻。她打算等積攢了幾件,便冒險去隔了幾條街、相對繁華些的一個小市集試試看。
    瑩瑩似乎也漸漸適應了新的環境,雖然偶爾還會問起爹爹和妹妹,但孩子的注意力容易被分散。林婉貞教她認幾個簡單的字,用木炭在舊報紙上寫畫,倒也成了清苦生活中的一點樂趣。
    這日午後,林婉貞正在門口就著天光縫補一件衣服,瑩瑩在旁邊安靜地看著。忽然,巷口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不同於平日裏鄰居們粗重的走動。
    林婉貞警覺地抬起頭,手下意識地將瑩瑩往身後護了護。
    隻見一個穿著幹淨棉袍、戴著瓜皮小帽的半大男孩,有些局促地站在巷口,探頭探腦地向裏張望,手裏似乎還提著什麽東西。男孩約莫十歲左右年紀,麵容清秀,眼神清澈中帶著一絲緊張。
    林婉貞愣了一下,隨即認了出來,竟是齊家的獨子,齊嘯雲!
    齊嘯雲也看到了林婉貞和躲在她身後的瑩瑩,眼睛一亮,快步走了過來,雖然努力想做出穩重的樣子,但微微泛紅的耳根暴露了他的緊張。
    “林……林阿姨。”齊嘯雲走到近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聲音還帶著孩童的稚嫩,卻刻意板著,顯得老成。
    “嘯雲?你怎麽一個人來了?”林婉貞又是驚訝又是擔憂,連忙將他讓進屋內,“快進來,外麵冷。”她緊張地看了看巷子兩頭,確認沒有可疑的人注意。
    齊嘯雲進了屋,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這間簡陋得與他家天差地別的屋子,眉頭微微蹙起,眼中閃過一絲不符合年齡的複雜情緒,是同情,或許還有憤怒。他將手裏提著的一個小布袋放在桌上:“林阿姨,這是我……我攢下的一些點心,還有兩本我啟蒙時用的《三字經》和《千字文》,給瑩瑩妹妹看。”
    布袋裏是幾塊精致的糕點和兩本略顯舊卻保存完好的線裝書。
    “這……”林婉貞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孩子的心意,單純而珍貴。
    “嘯雲哥哥!”瑩瑩看到熟悉的玩伴,又從母親身後探出頭來,臉上露出了這些天來第一個真正開心的笑容。
    齊嘯雲看到瑩瑩,表情也柔和下來,他從懷裏又掏出一個小小的、用木頭雕成的小鳥兒,遞給她:“給,瑩瑩,這個給你玩。”
    瑩瑩歡喜地接過去,愛不釋手。
    “嘯雲,謝謝你。但是以後千萬不要一個人偷偷跑來了,太危險了。”林婉貞蹲下身,看著齊嘯雲的眼睛,嚴肅而感激地說,“你爹娘知道嗎?”
    齊嘯雲抿了抿嘴,低聲道:“周爺爺跟爹娘說了來看你們……我,我求了周爺爺好久,他才答應下次帶我一起來。今天周爺爺在街口馬車裏等著,我偷偷跑過來一會兒,馬上就回去。”他抬起眼,看著林婉貞,眼神異常認真,“林阿姨,你別怕。我爹說了,莫世伯是好人,是被人害的。等我長大了,一定幫莫世伯討回公道!我會……我會保護瑩瑩的!”
    童聲稚嫩,卻擲地有聲,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
    這一刻,林婉貞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家破人亡後,她聽夠了冷眼、避忌甚至落井下石,卻從一個十歲孩童口中,聽到了最樸素也最堅定的承諾。這不僅僅是孩子的戲言,更是齊家態度的一種折射。
    她忍住淚意,輕輕拍了拍齊嘯雲的肩膀:“好孩子,阿姨相信你。但是你現在最重要的,是好好讀書,平安長大。快回去吧,別讓周管家等急了。”
    齊嘯雲點點頭,又看了瑩瑩一眼,這才轉身,快步消失在巷道裏。
    林婉貞站在門口,望著男孩離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齊嘯雲的到來,像一道更明亮的光,穿透了這貧民窟的陰霾。她意識到,她們並非完全孤絕。在這冰冷的世道裏,依然有溫暖和希望存在。這份來自下一代的善意和承諾,比任何物資都更讓她感到慰藉和力量。
    她回到屋內,看著正擺弄木鳥、臉上帶著笑意的瑩瑩,又看了看桌上那兩本啟蒙讀物和點心,心中一個念頭愈發清晰:無論前路如何艱難,她都必須堅強地走下去,為了瑩瑩的未來,也為了不辜負這些黑暗中伸出的援手和這份沉甸甸的承諾。
    夜色再次降臨,油燈的光芒雖然微弱,卻似乎比以往更堅定地照亮了這一方小小的天地。林婉貞拿起針線,繼續繡製那方未完成的帕子,針腳愈發沉穩。活下去,並且要更好地活下去,等待雲開見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