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8章水鄉放雨急,漁火照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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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老虎的手下砸了莫家的船,阿貝冒雨搶修。
    養母舊疾複發咳血,卻將最後一塊銀元塞進她懷裏:“去滬上,找你親爹…”
    阿貝攥緊半塊玉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跳上了貨船。
    而此刻,滬上齊公館內,齊嘯雲正對著一幅《水鄉晨霧》繡品出神——
    這手法,竟與記憶中莫家雙生女的傳聞隱隱重合…
    夜色如墨,潑灑在江南水鄉縱橫的河汊上。細雨悄無聲息地織就一張冰冷的網,籠罩著泊在岸邊的一艘老舊漁船。船頭一盞孤零零的漁燈,在風中搖曳,將微弱的光暈投在少女阿貝沾滿水珠和泥濘的臉上。
    她半跪在濕滑的船板上,雙手死死按著一塊臨時找來的舊木板,試圖堵住船幫上一個觸目驚的破洞。那是傍晚時分,惡霸黃老虎手下那群潑皮用粗木棍狠狠砸出來的。冰冷的河水正從破洞汩汩湧入,浸濕了她的褲腳,寒意直透骨髓。
    “砰!砰!砰!”阿貝咬緊牙關,掄起手裏的斧頭背,用力將釘子敲進木板。雨絲打濕了她的鬢發,緊緊貼在額角,她卻渾然不覺,隻專注著每一次敲擊。斧頭落下的聲音沉悶而執拗,在這寂靜的雨夜裏傳出老遠,像是在對抗著整個世界的惡意。
    船艙裏傳來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緊接著是養母莫沈氏氣若遊絲的呼喚:“阿貝……別弄了,快進來……雨大了……”
    阿貝手下動作更快,最後狠狠砸了幾下,確認木板暫時封住了洞口,才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汗水,彎腰鑽進低矮的船艙。
    艙內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草藥味和濕氣。油燈如豆,昏黃的光線下,莫沈氏蜷縮在破舊的被褥裏,臉色蠟黃,嘴唇幹裂。方才一陣急火攻心加上舊疾複發,她咳出的痰中帶著駭人的血絲,此刻正無力地喘息著。
    “娘,洞暫時堵上了,明兒個我再想法子徹底修好。”阿貝湊過去,用袖子小心翼翼擦去母親嘴角的血跡,聲音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她的虛弱。
    莫沈氏艱難地抬起眼皮,看著眼前這個雖非親生、卻比骨肉還親的女兒。十六年的風雨磨礪,讓阿貝出落得不像尋常水鄉姑娘那般嬌柔,眉宇間帶著一股男孩子似的倔強和英氣,常年劃船勞作的手臂結實有力,此刻卻因寒冷和擔憂微微顫抖著。
    “修它做甚……”莫沈氏的聲音細若遊絲,帶著無盡的悲涼,“黃老虎……不會罷休的。你爹……你爹還在床上躺著,這船,這營生……怕是都完了……”
    提到養父莫老憨,阿貝的心猛地一縮。那個老實巴交、疼她如命的漢子,隻因帶頭反抗黃老虎強占漁產,就被打得奄奄一息,至今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家裏僅有的那點積蓄,早已在請郎中抓藥中耗得精光,如今真是山窮水盡了。
    “娘,你別想那麽多,總會有辦法的。”阿貝握住母親枯瘦的手,試圖傳遞一點力量,卻發現那隻手冰涼得嚇人。
    莫沈氏劇烈地喘息了幾下,渾濁的眼睛裏忽然迸發出一絲異樣的光彩。她用盡力氣,從貼身的衣襟裏摸索了許久,掏出一個用油紙包了好幾層的小包。顫抖著打開,裏麵赫然是一塊磨損得厲害的銀元,以及半塊溫潤剔透的玉佩。
    “阿貝……”莫沈氏將銀元和玉佩一起塞進阿貝手裏,指尖的冰冷觸得阿貝心頭一顫,“拿著……去滬上……”
    阿貝愣住了:“滬上?”
    “去找你親爹……”莫沈氏的眼神開始渙散,卻強撐著說道,“當年……在碼頭撿到你時,你懷裏……就隻有這半塊玉佩……娘和爹沒本事,讓你跟著我們受苦……如今……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你去滬上,拿著它……或許……或許能找到你的根……”
    “不!我不去!”阿貝像被燙到一樣,想把銀元和玉佩推回去,“你就是我娘,爹就是我爹!我哪兒也不去,我守著你們!”
    “傻孩子……”莫沈氏眼淚湧了出來,混著臉上的病容,更顯淒楚,“爹娘……護不住你了……黃老虎心狠手辣……下次,下次來的就不是砸船了……聽話,去滬上……活出個人樣來……”
    她猛地又是一陣嗆咳,血沫子濺在油紙上,觸目驚心。阿貝趕緊幫她拍背,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和臉上的雨水混在一起。
    “這銀元……是最後一點了……省著點用……這玉佩,千萬收好……可能,可能關乎你的身世……”莫沈氏的氣息越來越弱,眼神卻死死盯著阿貝,充滿了不舍、擔憂,還有一絲決絕的期望,“走吧……天亮就走……坐……坐鎮上去滬上送水產的貨船……你認得……張老大的船……”
    阿貝握著那枚帶著母親體溫和血跡的銀元,還有那半塊冰涼堅硬的玉佩,心如刀絞。這玉佩,她從小見過無數次,養母隻說是撿到她時的念想,從未像今天這樣,明確地指向“親爹”和“滬上”。她對自己的身世並非沒有猜測,但十六年來,莫老憨和莫沈氏給予她的愛,讓她早已將這裏當成了唯一的家。如今,家要散了。
    艙外,雨聲漸密,敲打著船篷,如同催命的鼓點。阿貝看著油盡燈枯的養母,想起重傷臥榻的養父,再想到黃老虎那張獰惡的臉,一股巨大的絕望和憤懣湧上心頭。留下,可能真的隻有死路一條,甚至還會連累爹娘。走吧,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或許……真能找到一條出路,將來有能力回來,保護他們,討回公道!
    她不再猶豫,將銀元和玉佩緊緊攥在手心,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那半塊玉佩邊緣的紋路,清晰地烙在她的掌心。
    “娘,我走。”阿貝的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你等著,我一定在滬上站穩腳跟,我一定回來接你和爹!我一定讓那黃老虎,付出代價!”
    莫沈氏聽了這話,嘴角微微扯動了一下,像是想笑,卻又被咳嗽打斷。她疲憊地閉上眼睛,微弱地點了點頭。
    阿貝俯身,輕輕抱了抱養母瘦削的身體,然後毅然起身。她換上了一身半舊的粗布衣裳,將銀元小心藏好,那半塊玉佩則用一根紅繩係了,貼身掛在胸前。她走到養父的鋪位前,莫老憨昏睡著,眉頭緊鎖,似乎在夢裏也在忍受著痛苦。阿貝跪下,磕了三個頭,低聲道:“爹,女兒不孝,要離開一陣子。您和娘,一定要等我回來!”
    說完,她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生活了十六年、充滿溫情如今卻滿目瘡痍的家,彎腰鑽出了船艙。
    雨比剛才小了些,變成了迷蒙的雨霧。東方天際,透出一絲極其微弱的、黎明前的灰白。河麵上水汽氤氳,停泊的船隻像一個個沉默的黑影。阿貝辨認了一下方向,踩著濕滑的河岸,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鎮子碼頭跑去。她記得張老大的貨船,通常在天亮前啟航前往滬上。
    心跳如擂鼓,混合著腳步踏在石板上的聲音。冷雨打在臉上,反而讓她更加清醒。前路是未知的滬上,是渺茫的尋親,是生存的挑戰。但她胸中憋著一口氣,一股不服輸的狠勁。她想起養父教她劃船時說過的話:“丫頭,水再急,船頭也要迎上去!你軟了,它就把你衝走了!”
    跑到碼頭時,果然看到張老大那艘略顯破舊的貨船正在做出發前的準備,船工們懶散地搬運著最後幾筐水產,腥氣撲鼻。
    “張叔!”阿貝喘著氣跑上前。
    船老大張老憨是個黑壯的中年漢子,看到阿貝,愣了一下:“阿貝?這大雨天的,你跑來幹啥?你家的事……唉,聽說了,真遭罪……”
    “張叔,我想搭你的船去滬上。”阿貝直接說明來意,聲音還有些喘,眼神卻直直地看著他。
    “去滬上?”張老憨更加驚訝,“你一個姑娘家,去那兒做啥?現在你家……”
    “我去討生活。”阿貝打斷他,從懷裏摸出那枚唯一的銀元,“張叔,我隻有這點錢,當船費,不夠的我以後掙了錢一定還你!求您帶我一程!”
    張老憨看著阿貝倔強的眼神,又看看她手裏那枚珍貴的銀元,歎了口氣。他和莫老憨相識多年,知道這丫頭的脾性,也明白莫家如今的困境。他擺擺手:“錢收起來吧,路上吃飯還要用。順路捎你一程,不算啥。趕緊上船,要開船了。”
    阿貝心中一暖,鼻子發酸,連忙道謝,將銀元小心收好,快步跳上了搖晃的船板。
    貨船解纜,柴油機發出“突突”的轟鳴,緩緩駛離了碼頭,滑入濃稠的夜色與雨霧之中。阿貝站在船尾,任憑冰冷的雨絲吹打在臉上,死死望著養父母方向那點早已看不見的漁火影子,直到它徹底被黑暗吞噬。
    她轉過身,麵向船頭方向。前方是寬闊的、流向未知遠方的河道,更遠處,是傳說中那座遍地黃金也充滿荊棘的繁華都市——滬上。
    她伸手入懷,緊緊握住那半塊玉佩。玉佩冰涼,卻似乎又帶著一點養母最後的體溫。
    幾乎就在阿貝乘坐的貨船駛入茫茫水道的同時,千裏之外的滬上,已是另一番天地。
    法租界,齊公館。
    即便已是深夜,書房裏依舊燈光明亮。寬大的紅木書桌上,攤開著一幅剛剛送來的繡品。白色的緞底上,用極其細膩的絲線,繡出了一幅江南水鄉黎明時的景象:薄霧如紗,籠罩著靜默的河道、烏篷船和臨水的屋舍,水汽氤氳,層次分明,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潮潤和清冷。右下角用淡雅的絲線繡著幾個小字:“水鄉晨霧,阿貝”。
    齊嘯雲穿著一身熨帖的絲質睡袍,站在書桌前,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繡品上那些靈動的針腳。他眉頭微蹙,深邃的目光落在那些線條和色彩上,似乎在透過這繡品,看著更遙遠的東西。
    他是齊家的少東家,年輕有為,執掌家族部分生意已有數年,見慣了滬上的浮華與精巧。但這幅來自江南小鎮的繡品,卻以一種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打動了他。更重要的是……
    這針法,這構圖間隱約透出的靈秀之氣,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熟悉。記憶深處,一些早已模糊的片段被觸動——那是很多年前,他還很小的時候,似乎聽家裏的老傭人提起過,與自家有婚約的莫家,那位出身蘇繡世家的主母林氏,便有一手絕世繡藝,而莫家當年誕下的那雙生女,據說也天賦異稟……
    雙生女……
    齊嘯雲的指尖停在繡品中霧氣的留白處,眼神變得幽深起來。
    莫家早已敗落,那位莫家小姐瑩瑩,如今跟著母親在滬上貧民區勉強度日,他偶爾會派人接濟,自己也見過幾次,是個溫婉柔順的姑娘,符合他對落難千金的所有想象。他也默認了那份由祖父定下的婚約,覺得自己有責任照顧她。
    可眼前這幅繡品,署名“阿貝”……這個從未聽過的名字,卻擁有著如此驚豔的、似乎與莫家淵源頗深的技藝。是巧合嗎?還是……
    他抬起頭,望向窗外。滬上的夜空被霓虹燈染成曖昧的紫紅色,與記憶中江南水鄉那純淨的黎明景象,形成了尖銳的對比。雨點開始敲打玻璃窗,發出淅淅瀝瀝的聲響,仿佛與千裏之外那片籠罩著阿貝的雨雲,遙相呼應。
    一場雨,連接起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少女,正懷揣著半塊玉佩和滿腔孤勇,闖入這座繁華而危險的都市;而另一個青年,則在對一幅繡品的凝視中,對自己既定的認知和未來,產生了第一道清晰的裂隙。
    命運的齒輪,在雨聲中,悄然開始了新的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