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1章雪夜炭,寒意是無聲滲透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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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意,是悄無聲息地滲透進來的。
    先是從那扇糊了無數次、卻依舊漏風的破木窗的縫隙裏鑽入,化作一縷縷肉眼難辨的白氣,纏繞上屋角結著的薄霜。繼而爬上炕沿,侵襲著那床早已板結發硬、幾乎失了保暖效用的舊棉被。最後,直直鑽入骨髓深處,讓人在睡夢裏也不自覺地蜷縮成一團。
    林婉貞是被凍醒的。
    或者說,是被懷裏女兒瑩瑩細微的顫抖驚醒的。她睜開眼,屋內一片晦暗,隻有窗外積雪反射出一點微弱的、慘白的光,勉強勾勒出家徒四壁的輪廓。空氣冷得像是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啦啦的痛感,噴出的白氣迅速消散在冰冷的虛空裏。她下意識地收緊了手臂,將女兒更緊地摟在懷裏,試圖用自己單薄的體溫去溫暖那小小的、冰冷的身軀。
    搬到這閘北的棚戶區已有月餘,曾經的莫家主母,如今才真正嚐到了何為“貧寒”的滋味。變賣最後幾件細軟首飾換來的微薄銀錢,如同杯水車薪,在支付了這間破屋的租金、購買了最低限度的口糧後,便已所剩無幾。炭,成了奢侈品。
    她輕輕起身,動作盡量放柔,生怕驚擾了好不容易睡去的女兒。赤腳踩在冰冷的地麵上,寒氣瞬間從腳底竄到頭頂,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她摸到炕邊那小半袋混著石子的劣質煤末,這是她前幾日咬牙買下的,如今也快要見底了。她用一隻缺了口的破碗,小心翼翼地舀出一點點,投入那個小小的、鏽跡斑斑的炭盆裏。火鐮擦了好幾下,才勉強引燃一小撮引火的廢紙,橘紅色的火苗微弱地跳躍著,貪婪地舔舐著那些黑乎乎的煤末,散發出嗆人的煙霧,卻隻有可憐的一點點熱氣。
    這點熱,對於這間四處漏風的屋子來說,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林婉貞坐回炕沿,望著女兒在睡夢中依舊蹙著的小眉頭,心中一陣尖銳的酸楚。記憶不受控製地翻湧上來。也是這樣的嚴冬,在莫家那座寬敞溫暖的洋房裏,壁爐裏的火焰總是燒得旺旺的,映得滿室生春。她穿著柔軟的絲綿旗袍,懷裏抱著剛出生不久、裹在精致繈褓裏的雙生女兒,聽著窗外北風呼嘯,室內卻暖意融融,彌漫著咖啡與點心的香氣。莫隆會在一旁的沙發上看著報紙,偶爾抬頭,對她和孩子們投來溫和的笑意……
    那些畫麵,清晰得如同昨日,卻又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
    通敵……抄家……逮捕……離散……一個個冰冷的字眼砸碎了一切。丈夫生死未卜,小女兒貝貝“夭折”,隻剩下她和瑩瑩,如同驚弓之鳥,躲藏在這肮髒、寒冷、充斥著貧困與絕望的角落。
    一滴滾燙的淚猝不及防地滑落,砸在冰冷的手背上,迅速變得冰涼。她慌忙抬手擦去,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強迫自己將那些回憶死死壓回心底。不能想,不能再想了。現在,她隻是林婉貞,一個必須帶著女兒活下去的母親。
    天光漸亮,棚戶區開始蘇醒,各種嘈雜的聲音透過薄薄的板壁傳進來:孩子的哭鬧、大人的嗬斥、為生計奔走的匆忙腳步聲,間或夾雜著幾句為雞毛蒜皮事情的爭吵。這是一個與過去那個安靜優雅的世界完全隔絕的天地。
    林婉貞開始了一天的勞作。她將所剩無幾的米粒仔細地數過,熬了一鍋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稀粥。然後,她拿出從舊貨攤上淘來的幾塊廉價布料和針線,就著窗外越來越亮的光線,開始縫補衣物。這是她現在唯一能想到的貼補家用的法子——替鄰居縫補漿洗,換取幾個銅板。曾經隻執掌中饋、描畫丹青的手,如今拿起粗重的針線,手指很快被磨得紅腫,甚至紮出細小的血口。但她隻是抿著唇,一下一下,認真地縫著。每一針,都關乎下一頓的米糧。
    瑩瑩也醒了,乖巧地自己穿好那件明顯不合身、打了補丁的舊棉襖,安靜地坐在母親身邊,用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母親勞作。她不哭不鬧,過早的變故讓這個四歲的孩子有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懂事。
    “娘,瑩瑩不冷。”她甚至伸出小手,想去捂住母親那雙凍得通紅的手。
    林婉貞心頭一暖,幾乎又要落淚,卻強擠出一個笑容:“瑩瑩乖,娘也不冷。等娘把這些活兒做完,就能給瑩瑩買塊熱燒餅吃了。”
    就在這時,破舊的木門外,傳來一陣遲疑的、輕微的敲門聲。
    這聲音讓林婉貞渾身一僵。這個時候,會是誰?警察?趙坤的爪牙?還是……她瞬間警惕起來,下意識地將瑩瑩護在身後,心髒狂跳,幾乎要撞出胸腔。
    “誰?”她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門外沉默了一下,傳來一個刻意壓低的、有些蒼老而熟悉的聲音:“太太……是我,齊福。”
    齊福?齊家的老管家?
    林婉貞愣了片刻,心中驚疑不定。齊家與莫家是世交,貝貝和齊家大少爺嘯雲還有婚約。莫家出事,齊家態度曖昧,並未明確伸出援手,但也未曾落井下石。這齊管家此時找來,是福是禍?
    她猶豫著,沒有立刻開門。
    門外的齊福似乎明白她的顧慮,又低聲道:“太太放心,就老奴一個人來的,沒人看見。老爺……齊老爺心裏一直記掛著,隻是眼下風頭緊,不便明著來。讓老奴給太太和小姐送點過冬的物事。”
    林婉貞權衡再三,終究是抵不過現實的嚴寒與對一絲溫暖的渴望。她輕輕拉開一道門縫。
    門外果然是齊管家齊福。他穿著一件半舊的棉袍,圍著厚厚的圍巾,帽簷壓得很低,臉上帶著趕路帶來的風霜之色。他身後放著一個不小的、看起來沉甸甸的麻袋,還有一個蓋著棉布的籃子。
    見門開了,齊福迅速閃身進來,又反手將門輕輕掩上。他摘下帽子,對著林婉貞躬身行了一禮,目光快速掃過這間冰冷破敗的屋子,以及炕上穿著單薄、小臉凍得發青的瑩瑩,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心痛和唏噓。
    “太太,您……您和小姐受苦了。”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林婉貞看著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曾經的熟稔與如今的境遇對比,讓她倍感難堪。
    齊福不再多言,利落地解開麻袋。裏麵是滿滿的上好的銀霜炭,烏黑發亮,看著就讓人覺得暖和。他又揭開籃子上的棉布,裏麵是幾包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點心,還有一小袋米,一塊用鹽醃過的豬肉,甚至還有兩包用草紙包裹、散發著淡淡藥味的藥材。
    “老爺吩咐了,這些炭給您和小姐取暖,米糧和肉暫且度日。這兩包是預防風寒的藥材,這天寒地凍的,千萬保重身子。”齊福一邊說著,一邊不由分說地拿起幾塊炭,添進那個幾乎熄滅的炭盆裏。優質的木炭很快燃起溫暖的、橙黃色的火焰,驅散著屋內的寒意和煙霧,也帶來了一絲久違的生機。
    溫暖的氣息彌漫開來,瑩瑩忍不住靠近了炭盆一些,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感受著那熱度,眼睛裏終於有了一點屬於孩子的光彩。
    林婉貞看著這一切,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了。這些在以往看來尋常不過的東西,在此刻,無異於雪中送炭,救命的稻草。
    “齊管家……這……代我多謝齊老爺好意。隻是,如今我們這般境況,實在不好再連累貴府……”她艱難地開口,保持著最後一點體麵。
    齊福擺擺手,歎了口氣:“太太快別這麽說。老爺和莫老爺是多年的交情,齊莫兩家……唉,老爺有老爺的難處,趙坤那邊盯得緊,明麵上實在不敢有動作,隻能讓老奴偷偷來。老爺說了,讓太太務必撐下去,莫老爺的事,未必就沒有轉機。這些微薄之物,請您萬萬不要推辭,不然老爺心下難安。”
    他頓了頓,目光慈愛地看向正眼巴巴望著點心的瑩瑩,從籃子裏拿出一包桂花糕,遞過去:“小姐,餓了吧?快嚐嚐。”
    瑩瑩卻沒有立刻去接,而是抬頭看了看母親,見林婉貞微微點頭,才小聲說了句“謝謝齊伯伯”,接過來,小口小口地吃著,吃得極其珍惜。
    這一幕,讓林婉貞的防線徹底崩潰了。她背過身去,肩膀微微聳動,淚水無聲地流淌下來。不是為了這點物資,而是為了這絕境中伸出的一隻手,為了女兒那小心翼翼的懂事。
    齊福裝作沒看見,自顧自地安排著:“太太,這炭您省著點用,應該能撐過這個月。米糧也夠些時日。老奴不能久留,免得引人注意。以後每隔一段時間,老奴會找機會再送些過來。您……一定要保重,為了小姐,也為了……等著莫老爺回來。”
    最後那句話,他說得意味深長。
    林婉貞擦幹眼淚,轉過身,深深吸了一口氣,神色恢複了平靜,卻多了一份堅定:“齊管家的恩情,婉貞銘記在心。請轉告齊老爺,他的心意我們母女領受了。我們會活下去,一定會。”
    齊福欣慰地點點頭,又叮囑了幾句小心門戶、注意身體的話,便重新戴好帽子,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如同他來時一樣。
    破舊的木門重新關上,屋內卻已不同。炭盆裏的火燃得正旺,溫暖驅散了刺骨的寒冷,也仿佛驅散了一些絕望的陰霾。食物的香氣和藥材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帶來了一種踏實的安全感。
    瑩瑩吃完了一塊糕點,依偎到母親身邊,小聲說:“娘,暖和多了。”
    林婉貞摟緊女兒,望著盆中跳躍的火焰,目光漸漸變得沉靜而堅韌。是的,要活下去。為了瑩瑩,為了或許尚在人間的丈夫,也為了那渺茫的、沉冤得雪的希望。
    這雪夜送來的一袋炭,幾包糧,點燃的不僅是屋內的溫暖,更是她心中幾乎熄滅的死灰。在這亂世的浮沉裏,一點微弱的善意,便是支撐人走下去的全部力量。
    夜色再次降臨,北風依舊凜冽。但這間破敗的小屋裏,卻有了一隅難得的溫暖。林婉貞在跳躍的炭火光影中,繼續著手中的針線活,每一針都走得比往日更加沉穩有力。瑩瑩靠在母親身邊,睡得香甜,臉上似乎也有了一絲紅潤。
    而在不遠處的街角,一個穿著學生製服、眉眼間已見俊朗沉穩的少年,靜靜地佇立在風雪中,望著那扇透出微弱火光的窗戶,許久許久。正是奉祖父之命、悄悄跟隨齊管家前來確認安全的齊嘯雲。他看著那窗內的光,暗暗握緊了拳頭,在心中許下了一個鄭重的承諾。
    無人察覺的角落,一雙屬於趙坤手下探子的眼睛,也如同毒蛇般,悄然掃過這片貧民窟,記錄下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危機,並未遠離,隻是暫時被這溫暖的炭火隔在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