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9章斷鐲,莫家被抄

字數:7800   加入書籤

A+A-


    莫家被抄那日,林婉清在混亂中死死護住懷中幼女。
    她不曾察覺,忠心耿耿的乳娘正被人以她性命相要挾。
    當乳娘顫抖著抱走雙生女中的一個時,林婉清腕上那枚陪嫁玉鐲驟然斷裂。
    碎玉濺開的聲音,淹沒在軍靴踐踏和嬰兒啼哭之中。
    許多年後,林婉清總在深夜裏驚醒,指尖仿佛還殘留著那日碎玉的冰涼。
    而她不知道,那半塊隨女兒消失的玉佩,正在江南水鄉的晨霧中,掛在一個小漁女的頸間。
    門軸斷裂的刺耳聲響,混著軍靴沉重雜遝的踐踏,如同驚雷,悍然劈碎了莫宅清晨的寧謐。
    “搜!一個角落也不許放過!”
    “所有人到前院集合!違令者,就地正法!”
    粗暴的呼喝,器物砸碎的爆裂,女眷仆從驚恐的短促尖叫,瞬間將這座往日裏連風都透著雅致的宅邸,撕扯得支離破碎。
    林婉清是在睡夢中被貼身丫鬟素雲搖醒的,素雲臉上是全無血色的倉皇:“夫人!不好了!外麵……外麵來了好多兵!”
    心髒猛地一沉,寒氣自腳底瞬間竄遍四肢百骸。林婉清掀被下床,甚至來不及披外衫,隻穿著寢衣便衝向隔壁的嬰兒房。兩個奶娃娃並頭睡在精致的雕花搖籃裏,兀自酣甜,全然不知外麵的天翻地覆。她俯身,一手一個,將兩個溫熱柔軟的小身子緊緊摟進懷裏,仿佛要將她們揉回自己的骨血中去。
    “隆哥……”她下意識地低喚丈夫,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前院傳來的喧嘩更甚,隱約夾雜著莫隆壓抑著怒氣的質問,隨即是一陣推搡拉扯的動靜。林婉清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雙慣常溫柔含笑的眸子裏,已逼出一種絕境下的冷冽鎮定。她快速對素雲吩咐:“去,把我的妝匣底層那幾件金飾,還有牆角小櫃裏那包銀元,拿來分給下麵機靈些的丫頭小廝,讓他們……能走一個是一個。”
    素雲含淚應了聲,匆匆去了。
    林婉清抱著孩子走到窗邊,指尖挑開一絲縫隙。院子裏,穿著灰撲撲製服的士兵如狼似虎,驅趕著衣衫不整的下人,昔日精心打理的花草被踐踏得一片狼藉。她的目光死死鎖在院門處,隻見莫隆被兩個兵士反擰著胳膊,官袍被扯得歪斜,發冠也不知落到了何處,但他脊背依舊挺得筆直,回過頭,目光穿透紛亂的人群,準確地投向這扇窗戶。
    沒有言語,隻那一眼,沉甸甸的,包含了太多——囑托,歉疚,還有讓她活下去的決絕。
    林婉清指甲深深掐入窗欞,木刺紮進皮肉也渾然不覺。
    混亂中,乳娘周氏被人群擠到了角落,她抱著胳膊,臉色煞白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身子抖得如同秋風裏的落葉。一個穿著體麵、像是管事模樣的男人悄無聲息地靠近,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毒蛇信子般的陰冷:“周媽媽,識時務者為俊傑。趙處長的話,你可想清楚了?莫家完了,你再忠心,也不過是跟著一起填那無底洞。照我們說的做,不僅能活命,還能得一筆足夠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的賞錢。若是不從……”他頓了頓,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被士兵圍在中央的林婉清,“林夫人這弱質芊芊,怕是經不起牢獄裏的磋磨。”
    周氏猛地一顫,抬頭看向那男人,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前晃過趙坤那張看似儒雅實則狠戾的臉,晃過那些她偶然聽見的、關於政敵如何消失的可怕傳聞,再看向被士兵推搡著、卻依舊努力維持著尊嚴的莫隆,以及窗前那個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身影……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淤泥,瞬間淹沒了她。
    “我……我……”她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
    那男人不耐煩地皺了眉,聲音更冷:“快點!沒時間給你磨蹭!抱那個穿湖藍繈褓的,記住,做得幹淨點,就說是亂中夭折了!”
    最後一絲猶豫被徹底碾碎。周氏渾濁的眼裏湧上淚,又被她狠狠逼了回去。她踉蹌著,趁著一隊士兵押著幾個哭喊的仆婦經過、視線被遮擋的刹那,猛地衝向已被林婉清放在榻上、由兩個大丫鬟護著的雙生女。
    “周媽媽?”一個大丫鬟疑惑地抬頭。
    周氏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聲音嘶啞破碎:“外麵……外麵亂得很,我抱著小姐避一避,避一避……”說著,她幾乎是搶奪般,一把將穿著湖藍色小繈褓的嬰兒——貝貝,從榻上抱了起來,轉身就往連接後罩房的角門擠去。
    “站住!”林婉清恰在此時被士兵逼退到內室,一眼瞥見周氏抱著一個孩子要離開,心頭驟然一緊,厲聲喝道。
    周氏背影一僵,腳步卻更快了。
    “把孩子放下!”林婉清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開攔著她的士兵,撲了過去。她一把抓住周氏的胳膊,另一隻手就去夠她懷裏的孩子。指尖觸及那柔軟的繈褓,感受到女兒細微的動彈,她心都要碎了。
    “夫人!放手吧!讓小姐逃條活路!”周氏瘋了一般掙紮,涕淚橫流,話語混亂不堪,“留著也是死啊!讓我帶她走!”
    “胡說!我的女兒,生死都要在一起!”林婉清目眥欲裂,死死攥著周氏的衣袖,指甲幾乎要摳進對方的肉裏。掙紮推搡間,她抬起的手臂寬大的寢衣袖口滑落,露出了腕上那支水頭極好的翡翠玉鐲。那是她出嫁時,母親親手為她戴上的陪嫁,寓意平安圓滿。
    兩個女人,一個要奪回骨肉,一個要完成脅迫的使命,所有的力量都傾注在這方寸之間的爭奪上。誰也不曾留意,林婉清的手腕在激烈的動作中,猛地撞上了旁邊黃花梨木桌案堅硬的直角!
    “錚——”
    一聲極其清脆,甚至帶著些微回音的玉碎之聲,突兀地響起。
    那聲音並不響亮,尤其是在這滿室的喧囂哭喊中,卻像一根最鋒利的針,精準地刺入了林婉清的耳膜,直抵心髒。
    她下意識地低頭。
    腕上一空。
    那枚戴了多年、溫潤貼膚的玉鐲,齊整整地斷成了兩截,從她腕上脫落,摔在地上。一截滾到了牆角,一截就落在她腳邊,斷口處閃爍著嶄新而刺眼的光。
    玉碎……人亡……
    一股難以言喻的、徹骨的冰涼,順著指尖,沿著手臂,瞬間凍結了她的血液,直衝頭頂。她抓著周氏的手,不由自主地一鬆。
    周氏趁此機會,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掙,抱著孩子像一道倉皇的影子,瞬間沒入了角門外的昏暗之中,消失不見。
    林婉清僵在原地,維持著伸手的姿勢,目光空洞地落在腳邊的斷鐲上。世界的聲音仿佛瞬間離她遠去,軍靴聲、嗬罵聲、啼哭聲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隻有那碎玉的冰涼,無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官裏,深入骨髓。
    “貝貝……我的貝貝……”她喃喃著,緩緩彎腰,撿起那半截斷鐲,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玉石硌著皮肉,痛楚細微而尖銳。
    “夫人!瑩小姐還在!”素雲帶著哭腔的呼喊將她從瞬間的冰封中拉回。
    林婉清猛地轉頭,看到榻上另一個穿著櫻草色繈褓的女兒,正不安地在亂動著,發出細弱的哭聲。她像是被燙到一般,撲過去將瑩瑩死死摟在懷裏,力度大得幾乎讓孩子窒息。
    懷裏隻剩下一個了。
    那份溫熱,提醒著她失去的另一個是何等撕心裂肺。斷鐲的冰冷,與懷中嬰孩的溫熱,形成絕望的對比。
    前院,莫隆已被強行押走,士兵開始如潮水般湧入內院,翻箱倒櫃,查封物品。一個軍官模樣的男人冷冷地掃過室內,目光落在林婉清身上:“林氏,帶上你的東西,跟我們走!”
    林婉清站著沒動,隻是更緊地抱住了懷裏的瑩瑩,那隻握著斷鐲的手,藏在寬大的袖中,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最後望了一眼周氏和貝貝消失的那個方向,門洞外,隻有雜亂晃動的人影和破碎的天光。
    那裏,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幾乎是在林婉清腕上玉鐲斷裂的同一時刻,抱著貝貝、慌不擇路穿過數重院落的周氏,心口莫名地一悸,腳步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
    她不敢停,憑著對莫宅結構的熟悉,從最偏僻的西角門逃了出來。門外是一條狹窄的巷道,平日裏少有行人,此刻更是空無一人。她沿著巷道發足狂奔,肺葉如同破風箱般拉扯著,懷裏的孩子似乎被顛簸得不舒服,發出小貓一樣微弱的啼哭。
    這哭聲更是讓她心驚肉跳,仿佛身後有無數追兵。
    她不敢走大路,隻撿著那些最陰暗、最曲折的裏弄穿行。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兩腿酸軟如泥,喉嚨裏泛上腥甜,才在一個堆滿垃圾的死胡同盡頭癱坐下來。
    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夾襖,黏膩地貼在背上。驚魂稍定,巨大的後怕和罪惡感便如同冰冷的潮水,滅頂而來。她低頭,看著懷裏那張酷似林婉清幼時的小臉,孩子似乎哭累了,又沉沉睡去,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淚珠。
    周氏伸出顫抖的手,想碰碰那嬌嫩的臉頰,卻在即將觸及時猛地縮回。
    “造孽啊……我造了大孽了……”她渾濁的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落在孩子湖藍色的繈褓上,洇開深色的濕痕。“夫人……我對不住您……對不住老爺……”
    她想起趙坤手下那些人的威脅,想起他們描述的牢獄酷刑,想起林婉清可能遭遇的悲慘……她怕,她是真的怕。她還有一家老小,她不想死,也不想夫人死……
    可是,懷裏這個孩子呢?她親手從她母親懷裏奪來的孩子……
    巨大的心理煎熬讓她幾乎要崩潰。她哆嗦著手,摸索到孩子的繈褓內側,那裏,係著半塊質地極佳的玉佩,雕刻著精致的雲雷紋。這是莫隆在雙生女滿月時,親手為她們戴上的,言明是未來認親的憑證。
    冰涼的玉佩入手,周氏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縮回手。
    不能留,這孩子不能留在他身邊了。趙坤的人肯定在盯著,帶著她,遲早會被找到,到時候……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心中成形。
    丟了她。
    對,丟了她。找個遠遠的地方,丟了她。或許……或許能被好心人撿到,還能有條活路。總好過跟著自己,或者回到那即將傾覆的莫家……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藤蔓般瘋狂滋長,纏繞得她幾乎窒息。她掙紮著爬起來,抱著孩子,失魂落魄地繼續往前走。
    她不敢再在滬上停留,混跡在逃難般的人群裏,用身上僅有的一點散碎銀子,搭上了一艘南下的運煤船。船艙底又黑又臭,擠滿了各式各樣神色倉皇的人。她蜷縮在角落,緊緊抱著孩子,如同抱著一個隨時會爆炸的火藥桶。
    幾天後,船在一個嘈雜的江南碼頭靠岸。周氏隨著人流下了船,眼前是陌生的水鄉景致,小橋流水,櫓聲欸乃,與她熟悉的滬上繁華截然不同。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天色漸晚,暮色四合。她走到一處較為僻靜的河埠頭,四周隻有幾艘泊著的烏篷船,炊煙嫋嫋。
    就是這裏了。
    她心一橫,走到埠頭最邊緣,將懷裏的孩子輕輕放在冰涼的石階上。孩子被驚動,不安地扭動起來,發出細細的哼唧聲。
    周氏的眼淚又湧了出來。她顫抖著,將那塊係著紅繩的半塊玉佩,小心翼翼地塞進孩子的繈褓裏,緊貼著她的胸口。
    “小姐……別怪我……下輩子,我給你當牛做馬……”她哽咽著,最後看了一眼那小小的、無助的一團,猛地轉身,跌跌撞撞地跑開,身影迅速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江南暮靄之中。
    她不敢回頭,怕一回頭,就再也狠不下心。
    河風吹過,帶著水汽的涼意,拂動著孩子細軟的胎發。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薄薄的晨霧如同輕紗,籠罩著靜謐的河麵。
    漁民莫老憨和妻子阿秀搖著自家的小漁船,準備趕早去下網。船將近碼頭時,莫老憨眼尖,看到埠頭石階上似乎有一團異樣的東西。
    “阿秀,你看那是啥?”
    阿秀順著丈夫指的方向望去,心下也是一驚:“像是……個包袱?”
    兩人趕緊將船搖近。這一看,頓時都愣住了。
    哪是什麽包袱,分明是一個裹在湖藍色錦緞繈褓裏的嬰兒!孩子小臉凍得有些發青,但呼吸平穩,竟然還在睡著。那繈褓的料子,是他們這種貧苦漁民見都沒見過的精細。
    “哎喲!這是哪個天殺的造的孽!這麽小的娃兒,就扔在這裏!”阿秀心腸軟,立刻俯身將孩子抱了起來,摟在懷裏暖著。
    莫老憨也是眉頭緊鎖,蹲下身,在繈褓裏摸索著,希望能找到點孩子身世的線索。除了觸手細膩的錦緞,他隻摸到了一塊硬物。掏出來一看,是半塊玉佩,質地溫潤,雕刻著看不懂的繁複花紋,一看就知絕非尋常百姓家之物。
    “這……”莫老憨捏著那半塊玉佩,神色凝重,“怕是大戶人家落難了……”
    阿秀抱著孩子,看著那玉雪可愛的小臉,心裏又酸又軟:“他爹,這娃兒……咱們……”
    夫妻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憐憫與掙紮。他們自己已有三個半大孩子,日子過得緊巴巴,再多一張嘴……
    可是,把這孩子丟在這裏,或者送去那不知根底的育嬰堂……
    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溫暖,在阿秀懷裏蹭了蹭,小嘴無意識地咂摸了一下。
    阿秀的心徹底化了。
    “他爹,咱們養吧!”她語氣堅定起來,“你看她多乖,跟咱家有緣。就當……就當是咱親生的!你看她懷裏這玉佩,指不定哪天……咱好好留著。”
    莫老憨看著妻子,又看看孩子,重重歎了口氣,隨即又像是卸下了什麽重擔,點了點頭:“唉,也是條小性命。咱有口吃的,就餓不著她。就叫……叫阿貝吧。”
    他將那塊玉佩重新塞回孩子的繈褓裏,仔細掖好。
    “阿貝……莫阿貝……好,好名字。”阿秀笑了,眼裏卻帶著淚花,她輕輕晃著懷裏的孩子,“阿貝不怕,以後啊,這裏就是你的家。”
    小小的漁船,載著這對善良的漁民夫婦和他們意外得來的“珍寶”,緩緩調頭,駛離了碼頭,融入了江南水鄉那迷離的晨霧深處。
    船槳劃破平靜的水麵,漾開一圈圈漣漪。
    那半塊玉佩,貼著阿貝溫熱的胸口,在她一無所知的沉睡中,悄然承載起一段被強行割斷的骨血牽連,與一個命運驟變的、巨大而沉默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