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3章雪夜銀元
字數:7294 加入書籤
這個雪夜,林婉貞攥著最後一塊銀元走進當鋪,卻遭掌櫃惡意壓價。
當掉傳家玉佩的瞬間,她聽見身後傳來女兒瑩瑩因饑餓而壓抑的啜泣。
冒著大雪歸家時,她發現破屋門前站著齊家老管家,他奉齊嘯雲之命送來米糧。
年幼的齊嘯雲從馬車裏鑽出,解下自己的貂裘裹住瑟瑟發抖的瑩瑩:“別怕,我會像保護妹妹一樣護著你。”
雪,是何時開始下的,林婉貞已然記不清晰了。
她隻記得自己牽著瑩瑩,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滬上南城那條被稱作“老鼠巷”的泥濘窄道上時,冰冷的雪沫子就已經混著汙水,沾濕了她早已不複光鮮的棉袍下擺。天色晦暗,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這片擁擠、破敗的貧民窟,雪花無聲旋轉飄落,試圖掩蓋那些裸露的垃圾、汙穢的角落,卻隻讓這巷子顯得更加淒寒徹骨。
風從巷口灌進來,帶著黃浦江上特有的、鹹腥又混著煤煙的氣味,刀子似的刮過臉頰。瑩瑩的小手在她掌心裏,冰涼,且微微顫抖。孩子很安靜,異乎尋常的安靜,自從家變之後,那個曾經會咯咯笑著在莫家花園裏追逐蝴蝶的小女兒,似乎一夜之間就學會了沉默。隻是那偶爾抑製不住、從喉嚨深處溢出的細微嗚咽,比嚎啕大哭更讓林婉貞心碎。
她攥了攥手心,那裏麵,躺著她們母女二人最後的希望——一塊沉甸甸的、“袁大頭”銀元。這是她變賣了幾乎所有能變賣的首飾、衣物後,僅剩的最後一點硬通貨。原本,不該動它的,這是留著應付真正山窮水盡時的救命錢。可米缸早已見底,昨日去碼頭扛包做苦力換來的幾個銅子,也隻夠買回兩個幹硬的窩窩頭,撐過了昨天,今天卻再也無力為繼。瑩瑩餓得厲害,早上起來時,孩子那雙酷似她父親的大眼睛裏,已經沒了神采,隻剩下一種茫然的、對饑餓的本能恐懼。
不能再等了。
她停下腳步,在一處相對能避些風雪的屋簷下蹲下身,仔細替瑩瑩整理了一下那件用舊窗簾布改成的、臃腫卻不甚保暖的棉襖帽子,又將一條磨得發毛的圍巾緊了緊,試圖多遮住一點孩子凍得發紅的小臉。
“瑩瑩乖,”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連日來勞碌疲憊的粗糲,“再忍一忍,娘這就去把這塊大洋換了,給你買熱乎乎的肉包子吃,好不好?”
瑩瑩抬起眼,長長的睫毛上沾著細碎的雪晶,她看著母親,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那眼神裏,有一絲極細微的、屬於孩童的期盼亮了一下,隨即又被更深的畏縮和茫然覆蓋。她伸出小手,輕輕摸了摸林婉貞冰涼的臉頰,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察言觀色。
這細微的觸碰,幾乎讓林婉貞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她猛地別過頭,深吸了一口冰冷徹骨的空氣,將那股洶湧的酸澀強行壓回心底。不能哭,至少,不能在孩子麵前哭。她是林婉貞,是莫隆的妻子,是瑩瑩現在唯一的依靠。
她重新站直身體,拉著瑩瑩,走向巷子口那家掛著“陳記質鋪”招牌的鋪麵。鋪子門臉不大,黑漆木門半掩著,透出裏麵昏黃的光線和一股陳腐的、混合著舊衣物、灰塵和黴味的氣息。
推開門的瞬間,一股略帶著暖意的、但更顯汙濁的空氣撲麵而來。櫃台很高,幾乎抵到林婉貞的胸口,後麵坐著一個穿著藏青布棉袍、戴著瓜皮帽的老者,正是陳掌櫃。他手裏捧著一個黃銅暖爐,正眯著眼睛打盹,聽見門響,懶洋洋地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在林婉貞和瑩瑩身上掃了一圈,那眼神裏沒有任何溫度,隻有一種見慣了落魄與乞憐的麻木與審視。
林婉貞走到櫃台前,將手心裏的那塊銀元遞了上去,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陳掌櫃,兌開這塊大洋。”
陳掌櫃慢騰騰地放下暖爐,伸出幹瘦得像雞爪一樣的手,接過那枚銀元。他並不急著看,而是先用指尖掂了掂分量,然後才湊到櫃台那盞昏暗的煤油燈下,眯起眼,仔細地查看起來。銀元在昏黃的光線下,反射出一點微弱的光。
半晌,他嗤笑一聲,將那銀元“啪”地一聲丟回櫃台上,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拉長了調子:“這位太太,您這玩意兒,成色不對啊。”
林婉貞的心猛地一沉。“成色不對?”她重複了一遍,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這是官鑄的‘袁大頭’,怎會成色不對?”
“嘿,官鑄?”陳掌櫃嗤笑更甚,伸出留著長指甲的小指,在銀元邊緣刮了刮,“瞧見沒?這聲音發悶,邊齒也模糊。如今這世道,假洋錢多了去了,做工比真的還真。您這塊,依我看,頂多七成銀,摻了不少銅鉛。”
他抬起眼皮,那雙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精明的算計:“按規矩,這種成色不足的,我們質鋪是不能收的。不過嘛……看您帶著孩子也不容易,這樣吧,我吃點虧,按八成銀的價給您兌了,六十個銅子,如何?”
六十個銅子!林婉貞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比門外呼嘯的寒風更冷。這塊足色的銀元,若在往日,隨便哪家銀樓、錢莊,都能換得一百二三十個銅子,甚至更多!這陳掌櫃,分明是趁火打劫!
“陳掌櫃,您這價……也太不公道了!”林婉貞的聲音因憤怒和屈辱而微微拔高,“這分明是足色的銀元!您不能……”
“公道?”陳掌櫃打斷她,皮笑肉不笑地,“這位太太,如今這世道,還有什麽公道可言?您要覺得不公道,大可以拿著您這‘足色’銀元,去別家試試看。不過嘛,我可提醒您,這南城地界,像我陳記這樣還敢收這種來路不明銀錢的鋪子,可沒幾家了。再說了,這兵荒馬亂的,您一個婦道人家,揣著塊說不清道不明的銀元滿街走,嘿嘿……”
他後麵的話沒說,但那威脅的意味已經不言而喻。
林婉貞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知道自己沒有選擇。去別家?且不說這大雪天,帶著瑩瑩能走多遠,就算找到了,誰敢保證不是另一個“陳記”?更何況,陳掌櫃的話雖難聽,卻點出了一個殘酷的現實——她們孤兒寡母,本身就是一種危險。
她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枚被她體溫焐得微熱的銀元,此刻卻像一塊寒冰,烙得她生疼。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站在她身邊的瑩瑩,忽然輕輕地、壓抑地咳嗽了兩聲,那聲音微弱,卻帶著一種因饑餓而引發的、從胸腔深處傳來的空響。孩子的小手無意識地抓緊了她的衣角,仰起的小臉上,嘴唇已經凍得有些發紫。
這一聲咳嗽,像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林婉貞所有的堅持和尊嚴。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一片死寂的灰敗。
“……兌吧。”兩個字,從她喉嚨裏艱難地擠出來,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陳掌櫃臉上露出一絲得逞的笑意,慢條斯理地拉開抽屜,數出六十個銅板,叮叮當當地扔在櫃台上:“您點好嘍,出了這個門,概不負責。”
林婉貞沒有去數,她伸出顫抖的手,一把將那些冰冷的銅板攏起,胡亂塞進懷裏。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倉促,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會讓她窒息。
就在她拉著瑩瑩,準備轉身逃離這個令人作嘔的地方時,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櫃台角落一個不起眼的托盤,裏麵散亂地放著幾件剛剛過期的死當物品。其中,一枚青白玉的螭龍紋小佩,猛地撞入了她的視線。
那是……那是隆哥早年隨身佩戴的玩意兒!不算頂頂貴重,卻是他心愛之物,時常摩挲。家破那日,混亂之中,竟不知遺落何處,原來……原來是在這裏,成了無人問津的死當!
一股巨大的悲痛和物是人非的酸楚瞬間攫住了她。她腳步一頓,幾乎站立不穩。
陳掌櫃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嘿然一笑:“怎麽?太太看上這玩意兒了?死當,五個大洋,不二價。”
五個大洋!若在往日,不過是莫隆隨手賞給下人的數目。如今,卻像一道天塹,橫亙在她眼前。
她猛地轉過身,不敢再看,拉著瑩瑩幾乎是踉蹌著衝出了質鋪的大門。
冰冷的風雪再次將她包裹,懷裏的六十個銅板沉甸甸的,硌得她胸口生疼。她沒有立刻去買食物,而是靠著質鋪外牆冰涼的磚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仿佛剛剛經曆了一場生死搏鬥。屈辱、憤怒、無助、悲傷……種種情緒像毒蛇一樣噬咬著她的心髒。
瑩瑩似乎被母親劇烈的反應嚇到了,她仰著頭,看著林婉貞煞白的臉和緊閉的雙眼,那強忍了許久的恐懼和委屈終於決堤。她沒有哭出聲,隻是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眶裏滾落,混著雪花,迅速在她凍得通紅的小臉上結成冰涼的濕痕。那細微的、因極度壓抑而斷斷續續的抽噎,在這風雪嗚咽的背景下,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卻像最鋒利的針,一下下紮在林婉貞的心尖上。
林婉貞蹲下身,緊緊地將女兒摟在懷裏。孩子的身體冰冷而瘦小,在她懷中瑟瑟發抖。她沒有說話,隻是用盡全身力氣抱著她,仿佛要將自己體內最後一點微薄的熱度傳遞過去。雪花落在她們母女的頭上、肩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像過早降臨的白頭。
她們最終用那屈辱的六十個銅板,買了兩小袋糙米,幾個幹癟的蘿卜,以及兩個據說餡料是“肉渣混合菜末”的、冰冷的包子。瑩瑩接過包子時,小手凍得有些不聽使喚,她小口小口地咬著,吃得很慢,很珍惜,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油腥,似乎暫時驅散了她眼底的一些陰霾。林婉貞自己卻一口也吃不下,隻是看著女兒吞咽的動作,心頭堵得厲害。
風雪愈發大了。返回“老鼠巷”的路,似乎比來時更加漫長艱難。腳下的積雪咯吱作響,每一步都耗盡了林婉貞所剩無幾的力氣。她一手緊緊攥著那點可憐的糧食,另一隻手牢牢牽著瑩瑩,在昏暗的、被雪光映照得迷迷蒙蒙的巷道裏,艱難地辨認著方向。
她們所謂的“家”,是巷子最深處一個廢棄的灶披間改建的破屋,低矮、潮濕,四麵漏風。平日裏回來,遠遠隻能看到一片壓抑的黑暗,與左鄰右舍偶爾透出的、吝嗇的煤油燈光相比,更顯淒惶。
然而今夜,當林婉貞拖著幾乎凍僵的雙腿,拐過最後一個彎,視線投向那間破屋時,她卻猛地愣住了。
就在那扇用破木板和爛席子勉強拚湊而成的門前,昏黃的雪光映照下,竟赫然站著兩個人影!
林婉貞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是趙坤的人?還是巡捕?又來抓人了嗎?她下意識地將瑩瑩往自己身後藏去,身體因為緊張和寒冷而繃得僵硬,警惕地看向那兩個人影。
走得近了些,借著雪地反射的微光,她才勉強看清。站在前麵的,是一位穿著深灰色棉袍、外罩黑色馬褂的老者,身形清瘦,麵容依稀有些熟悉。他手裏提著一盞玻璃罩子的防風馬燈,昏黃溫暖的光暈,在他周圍圈出一小片與這肮髒貧瘠的巷弄格格不入的、幹淨而穩定的區域。
而在老者身後稍遠一些,停著一輛黑色的、在雪中顯得格外沉默而莊重的馬車。馬車旁,還站著一個戴著鬥笠、披著蓑衣的車夫,像一尊雕塑,一動不動。
那老者看到林婉貞母女,立刻迎上前幾步,將馬燈提高了些,燈光映出他布滿皺紋卻眼神清亮的臉。他微微躬身,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的、放緩了的恭敬:
“莫太太,小姐。老奴齊福,給太太、小姐請安。”
齊福?齊家的老管家?
林婉貞怔在原地,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齊家……是了,與莫家曾有婚約的齊家。家變之後,她自顧不暇,早已斷了與所有故交的聯係,生怕牽連他人,也怕看到世態炎涼。她萬萬沒想到,會在這最不堪的境地,見到齊家的人。
“齊……齊管家?”林婉貞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您……您怎麽找到這裏……”
齊管家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帶著歉意的笑容:“讓太太受驚了。我們也是費了些周折,才打聽到太太和小姐的落腳處。實在是……來得冒昧了。”
他的目光掃過林婉貞手中那點寒酸的糧食,又落在她們母女身上幾乎被雪濕透、單薄破舊的棉衣上,眼神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但很快便掩飾過去,語氣更加溫和:“是這樣的,我們家少爺……嘯雲少爺,一直惦記著莫家,惦記著太太和小姐。今日雪大,少爺實在放心不下,特意讓老奴送些日常用度過來,略盡綿薄之力。”
他側過身,示意了一下馬車方向。隻見馬車車廂旁,已經堆放了幾個布袋和竹筐,借著馬燈的光,隱約可以看出裏麵裝著米、麵,甚至還有一小捆用油紙包好的木炭。
就在這時,那輛一直沉默的黑色馬車的車門,忽然“吱呀”一聲,從裏麵被推開了。
一個少年,裹著一件簇新的、毛色油光水滑的玄色貂裘,動作有些笨拙地從車上跳了下來。積雪沒過了他的小腿,他踉蹌了一下,站穩身形,抬起頭來。
看上去約莫十歲出頭的年紀,麵容尚帶稚嫩,但眉眼間已初具英氣,鼻梁挺直,嘴唇緊抿,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靜。他的目光先是快速掃過齊管家和林婉貞,隨即,便牢牢定格在了被林婉貞緊緊護在身後的、那個瘦小得像隻受驚雛鳥的身影上。
少年沒有猶豫,徑直朝著瑩瑩走了過去。他走到她麵前,停下腳步。瑩瑩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陌生少年嚇到了,下意識地往母親身後又縮了縮,隻露出一雙濕漉漉的、帶著驚惶和迷茫的大眼睛。
少年看著她凍得通紅的小臉,看著她身上那件打著補丁、被雪水浸染得深一塊淺一塊的舊棉襖,又看到她手裏還緊緊攥著那半個沒吃完的、已經凍硬了的冷包子,他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然後,他做出了一個讓林婉貞、甚至讓老管家齊福都略感意外的動作。
他伸出手,動作略顯急切,卻異常堅定地,解開了自己身上那件昂貴而溫暖的貂裘的帶子。厚重的貂裘從肩上滑落,他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瞬間襲來的寒意,雙手一展,便將那還帶著他體溫的、柔軟而蓬鬆的貂裘,嚴嚴實實地裹在了瑟瑟發抖的瑩瑩身上。
貂裘對於瑩瑩來說過於長大,幾乎將她整個兒都包裹了進去,隻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突如其來的、隔絕了風雪的暖意,讓瑩瑩猛地打了個哆嗦,茫然地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年。
少年低下頭,看著被裹在貂裘裏、隻露出一雙眼睛的瑩瑩,他的聲音還帶著屬於孩童的清亮,但語氣卻異常認真,一字一句,清晰地穿透了風雪的嗚咽:
“別怕。”
他頓了頓,似乎是在斟酌詞句,又像是在許下一個極其鄭重的承諾,目光清澈而堅定:
“我會像保護妹妹一樣,護著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