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9章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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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熹微中,貝貝站在繡坊那麵斑駁的鏡子前,仔細整理著衣襟。今天她要見的人,很可能是她失散十七年的親姐妹。這個念頭讓她手指微微發顫,連最簡單的盤扣都係了好幾遍才係好。
    “放輕鬆,阿貝。”她對著鏡中的自己低語,深吸一口氣,“你隻是去為一位小姐量體裁衣,僅此而已。”
    然而當她拿起那半塊玉佩,準備像往常一樣貼身佩戴時,卻猶豫了。最終,她將玉佩取下,小心地藏在行李袋的夾層中。今日相見,若瑩瑩真是她的姐妹,看到她佩戴著同樣的玉佩,恐怕會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齊嘯雲的汽車準時停在繡坊外。他今日穿著一身深灰色西裝,襯得身形更加挺拔。見貝貝出來,他親自為她打開車門。
    “莫姑娘休息得可好?”他禮貌地詢問,目光卻敏銳地掃過她的脖頸——那裏空無一物,並沒有佩戴玉佩的痕跡。
    “很好,謝謝齊少爺關心。”貝貝輕聲應答,抱著工具袋坐進車內。
    汽車駛過繁華的街道,兩人一時無話。貝貝望著窗外飛逝的街景,忍不住問道:“齊少爺,瑩瑩小姐...是個怎樣的人?”
    齊嘯雲微微揚唇,眼中泛起一絲暖意:“瑩瑩溫柔嫻靜,知書達理。這些年來,她和莫阿姨相依為命,日子雖然清苦,卻從未怨天尤人。”
    貝貝默默記下每一個字。溫柔嫻靜,知書達理——這與她在江南水鄉長大、性格爽朗的自己截然不同。
    “聽說她在教會學校讀書,成績很好。”貝貝又道。
    齊嘯雲點頭:“是,她明年就要畢業了。”他頓了頓,看向貝貝,“莫姑娘的刺繡技藝如此精湛,想必也是從小學習?”
    這個問題讓貝貝心頭一緊。她該如何解釋自己的過去?一個在漁家長大的女孩,如何學得這般手藝?
    “我娘...很會刺繡。”她含糊其辭,將目光轉向窗外。
    汽車很快駛入滬西地界,繁華漸褪,破敗顯現。當最終停在一片低矮的棚戶區前時,貝貝怔住了。她沒想到,曾經顯赫的莫家女眷,竟會住在如此簡陋的地方。
    齊嘯雲似乎看出她的驚訝,輕聲道:“莫家出事後,所有財產都被查封。這些年來,她們一直住在這裏。”
    貝貝默然點頭,跟著他走進狹窄的巷道。汙水橫流,孩童嬉鬧,女人們在水井邊洗衣閑聊——這一切與她這些月來所見的滬上截然不同,卻莫名讓她想起江南水鄉的樸實生活。
    齊嘯雲在一扇褪色的木門前停下,輕輕叩響。
    門開了。
    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
    站在門內的少女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學生裝,齊耳短發整潔地別在耳後,眉眼清秀,氣質溫婉。但最讓貝貝震驚的是,那張臉——竟與她有七分相似!
    瑩瑩也在打量著貝貝。當看到這個與自己容貌相仿的姑娘時,她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便恢複了平靜。
    “嘯雲哥,這位就是您說的繡娘嗎?”瑩瑩微笑著讓開門,“快請進。”
    貝貝怔在原地,幾乎無法移步。這就是她的姐妹?這個與她血脈相連的女孩,此刻就站在麵前,卻對她一無所知。
    “莫姑娘?”齊嘯雲輕聲提醒。
    貝貝這才回過神,跟著走進屋內。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十分整潔。靠牆的床上,一位麵色蒼白的中年婦女半倚著,正用探究的目光看著她。
    “娘,這就是嘯雲哥請來為我做禮服的繡娘,莫姑娘。”瑩瑩介紹道。
    林氏微微點頭,聲音虛弱:“有勞姑娘了。”
    那聲“莫姑娘”讓貝貝心頭一顫。她強迫自己保持鎮定,微笑道:“夫人客氣了。能為您和小姐效勞,是我的榮幸。”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貝貝強忍內心的波瀾,專注地為瑩瑩量體、選料、討論款式。她專業的表現很快贏得了瑩瑩的信任和好感。
    “莫姑娘的手真巧,”瑩瑩看著貝貝在紙上快速繪製的設計圖,由衷讚歎,“這旗袍的樣式既新穎又不失典雅。”
    “小姐過獎了。”貝貝低頭記錄著尺寸,不敢與瑩瑩對視太久——那雙與她如此相像的眼睛,總讓她有種照鏡子的錯覺。
    量體間隙,貝貝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瑩瑩的脖頸,那裏隱約可見一根紅繩。她的心猛地一跳——那下麵是否也藏著半塊玉佩?
    “莫姑娘是江南人嗎?”林氏突然問道,聲音雖弱,目光卻格外銳利,“聽口音有些江南腔調。”
    貝貝手中的軟尺險些滑落:“是,我在江南長大。”
    “江南哪裏?”林氏追問。
    “蘇州...附近的小鎮。”貝貝含糊道,手心滲出冷汗。她感覺林氏的目光像針一樣紮在她身上,仿佛要看穿她的靈魂。
    瑩瑩察覺到氣氛的微妙,柔聲解圍:“娘,您不是常說江南水鄉人傑地靈嗎?難怪莫姑娘這般靈秀。”
    林氏這才收回目光,輕歎一聲:“是啊,江南是個好地方...”
    量體結束後,瑩瑩送貝貝和齊嘯雲到門口。
    “莫姑娘,”瑩瑩忽然叫住貝貝,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小香囊,“這個送給你。是我自己做的,裏麵裝了些安神的草藥。看你眼下有些青黑,想必是熬夜趕工的緣故。”
    貝貝接過那個繡著蘭草的香囊,鼻尖一酸。這就是姐妹之間的感應嗎?即使不知彼此身份,也會不自覺地關心對方。
    “多謝小姐。”她輕聲說,將香囊緊緊攥在手心。
    回程的車上,貝貝一直沉默。齊嘯雲也不打擾她,直到汽車快到繡坊時,他才開口:
    “莫姑娘覺得瑩瑩如何?”
    貝貝望著窗外,輕聲道:“瑩瑩小姐...很好,溫柔善良,配得上這世上最好的一切。”
    這是她的真心話。無論她們之間有著怎樣的過往,她都希望這個姐妹能夠幸福。
    齊嘯雲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的側臉,終是沒有再問。
    當晚,貝貝在繡坊工作室裏,對著為瑩瑩設計的禮服草圖發呆。香囊就放在桌上,散發著淡淡的草藥香。
    她想起白日裏林氏那雙銳利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如果林氏是她的親生母親,為何沒有認出她來?是因為她與瑩瑩的容貌差異,還是因為...她根本不敢往那方麵想?
    “阿貝,這麽晚還不休息?”趙師傅推門進來,手裏端著一碗熱湯麵,“吃點東西吧。”
    貝貝感激地接過麵碗,忽然問道:“師傅,您覺得母女之間,會有心靈感應嗎?”
    趙師傅在她對麵坐下,點燃煙鬥:“怎麽突然問這個?”
    “隻是好奇。”貝貝低頭攪動著麵條,“如果一對母女分別十七年,再見麵時,母親能認出女兒嗎?”
    煙霧繚繞中,趙師傅眯起眼睛:“這要看緣分了。有的母女,就算天天見麵,也如同陌路;有的母女,就算相隔千裏,也能心有靈犀。”他頓了頓,“你問這個做什麽?”
    貝貝搖搖頭,沒有回答。
    趙師傅歎了口氣:“阿貝,我知道你心裏有事。但滬上這地方,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你隻要記住,無論發生什麽,師傅都會護著你。”
    這番話讓貝貝眼眶發熱。她想起江南的養父母,他們是否也在牽掛著她?
    “謝謝師傅。”她輕聲道。
    趙師傅離開後,貝貝從行李袋中取出那半塊玉佩,與瑩瑩送的香囊並排放在一起。月光下,玉佩泛著溫潤的光澤,香囊上的蘭草栩栩如生。
    她究竟該不該揭開這個秘密?如果相認,會帶給她們幸福,還是災難?
    與此同時,滬西那間小屋裏,林氏也難以入眠。
    “娘,您怎麽了?”瑩瑩點亮油燈,關切地問道。
    林氏怔怔地望著窗外月色,輕聲道:“那個繡娘...總覺得在哪裏見過。”
    瑩瑩在母親床邊坐下:“莫姑娘嗎?我也覺得她麵善,特別是那雙眼睛,竟與我有幾分相似。”
    林氏猛地抓住女兒的手:“你說什麽?”
    “我說她的眼睛與我很像。”瑩瑩不解地看著母親異常的反應,“娘,您怎麽了?”
    林氏鬆開手,喃喃道:“沒什麽...許是我眼花了。”她頓了頓,又問,“你看她...眉心可有一顆紅痣?”
    瑩瑩搖頭:“沒有。娘為何這麽問?”
    林氏躺回枕上,閉上眼睛:“睡吧,明日你還要上學。”
    瑩瑩吹熄油燈,卻不知母親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淚水無聲滑落。
    “貝貝...”林氏在心底呼喚著那個十七年未曾出口的名字,“如果真的是你,為何不與娘相認?”
    次日,齊氏企業辦公室內,齊嘯雲接到了一通電話。
    “少爺,找到劉探長了。”電話那頭是秘書的聲音,“但他不肯多說,隻讓我轉告您一句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翻舊賬對誰都沒好處’。”
    齊嘯雲蹙眉:“他人在哪裏?”
    “在蘇州鄉下。但我看他態度堅決,怕是問不出什麽。”
    “繼續留意他的動向。”齊嘯雲掛斷電話,手指輕敲桌麵。
    劉探長的回避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測——莫家案確有隱情。
    他拉開抽屜,取出一個文件夾,裏麵是近日收集的關於趙坤的資料。這個當年陷害莫隆的主謀,如今權勢更勝往昔,與日本商社的往來也越發密切。
    若莫家案翻案,勢必牽動多方利益。這也是為何父親齊銘琛雖然同情莫家,卻一直不敢明著插手的原因。
    門被輕輕敲響,齊銘琛推門而入。
    “父親。”齊嘯雲起身。
    齊銘琛點頭,目光落在兒子手中的文件上:“還在查莫家的事?”
    齊嘯雲沒有否認:“我覺得莫家案有蹊蹺。”
    齊銘琛長歎一聲:“我何嚐不知?但趙坤如今如日中天,又搭上了日本人這條線,輕易動不得。”他走到窗前,背影略顯佝僂,“這些年來,我暗中接濟莫家母女,已是極限。若再進一步,隻怕會引火燒身。”
    “但如果莫家真是被冤枉的...”
    “那也要有確鑿證據。”齊銘琛轉身,神色嚴肅,“嘯雲,我知道你心疼瑩瑩那孩子,但行事需謹慎。齊家上下幾百口人,不能因一時意氣而陷入險境。”
    齊嘯雲默然點頭。父親說得在理,但他無法對真相視而不見。
    齊銘琛離開後,齊嘯雲再次撥通秘書的電話:“想辦法拿到當年莫家案的卷宗副本,注意保密。”
    繡坊裏,貝貝全心投入到瑩瑩的禮服和齊家壽屏的製作中。唯有在飛針走線時,她才能暫時忘記那些紛亂的心事。
    這日,她正在繡製“江南春色”中的一幅柳枝,趙師傅領著一位客人進來。
    “阿貝,這位先生想訂做一幅繡屏。”
    貝貝抬頭,隻見一個身著長衫、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子站在麵前,氣質儒雅。
    “先生想要什麽樣的繡屏?”她放下針線,起身問道。
    男子微微一笑:“聽說姑娘擅長江南景致,我想訂一幅‘漁舟唱晚’。”
    貝貝心頭微動:“先生喜歡漁家題材?”
    “是啊,”男子目光溫和,“我有個侄女,從小在漁家長大,如今快要出嫁了,想送她一件嫁妝,讓她記得根本。”
    貝貝怔住了。這話仿佛一根針,輕輕刺中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先生請坐,我拿圖樣給您看。”她強自鎮定,取來一本圖樣集。
    男子仔細翻看著,最終選了一幅夕陽下漁舟歸航的圖樣:“就這個吧,尺寸不必太大,但要精致。”
    談妥價格和工期後,男子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他忽然回頭:“姑娘是江南人吧?”
    貝貝點頭。
    男子笑了笑:“我侄女也像你這般大,若她還在,應該也出落得這般亭秀了。”說罷,轉身離去。
    貝貝站在原地,心中五味雜陳。這已經是第幾個覺得她麵熟的人了?難道她與親生父母真的如此相像?
    她不知道的是,那位“客人”離開繡坊後,徑直走向停在街角的一輛汽車。車內,齊嘯雲正在等候。
    “如何?”齊嘯雲問道。
    男子摘下眼鏡,正是齊家的老管家福伯:“少爺,那姑娘的眉眼,確實與莫老爺有七分相似。特別是低頭時的神態,簡直一模一樣。”
    齊嘯雲眼神深邃:“這麽說,她很可能就是莫家當年‘夭折’的那個女兒?”
    福伯點頭:“十有八九。但此事關係重大,還需確鑿證據。”
    “我明白。”齊嘯雲望向繡坊方向,心中已有計較。
    三日後,貝貝終於完成了瑩瑩的禮服。這是一件月白色軟緞旗袍,領口和袖口繡著精致的纏枝蓮紋,既典雅又不失青春氣息。
    當她將禮服送到滬西時,瑩瑩驚喜不已。
    “太美了!”她撫摸著旗袍上的繡花,眼中閃著光,“莫姑娘,你的手藝真是巧奪天工。”
    貝貝微笑:“小姐喜歡就好。”
    瑩瑩迫不及待地試穿禮服。當她從屏風後走出來時,貝貝幾乎屏住了呼吸——月白色的旗袍襯得瑩瑩膚光如雪,那與她相似的眉眼在精致繡花的映襯下,更添幾分柔美。
    “怎麽樣?”瑩瑩有些羞澀地問。
    “很美。”貝貝由衷地說,“齊老夫人一定會喜歡的。”
    瑩瑩轉了個圈,忽然想起什麽:“莫姑娘,齊老夫人壽宴那日,你也會去吧?我想向親友們介紹這位才華橫溢的繡娘。”
    貝貝怔住了。齊家壽宴,滬上名流雲集,她一個繡娘,如何能出席?
    “這...不合適吧?”她婉拒道。
    “沒什麽不合適的。”齊嘯雲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不知何時已站在那裏,目光溫和地看著她們,“莫姑娘是齊家的貴客,自然應當出席。”
    貝貝還想推辭,但看著瑩瑩期待的眼神,最終點了點頭。
    也許,這是一個機會——一個接近真相,卻又不必立即相認的機會。
    送貝貝離開時,瑩瑩忽然輕聲說:“莫姑娘,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與你特別投緣,仿佛早就相識一般。”
    貝貝心頭一顫,強笑道:“我也是。”
    走在回繡坊的路上,貝貝心緒難平。咫尺天涯,大概就是如此——明明至親就在眼前,卻隻能以陌生人相待。
    但她不知道的是,更大的風波正在醞釀。遠在蘇州的劉探長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中隻有一句話:
    “玉佩已現,早做打算。”
    而趙坤的辦公室裏,一份關於“江南繡娘莫阿貝”的調查報告,正靜靜躺在辦公桌上。
    【本章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