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9章暗流洶湧滬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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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將滬西貧民區低矮擁擠的棚戶與蜿蜒狹窄的弄堂徹底吞沒。隻有零星幾點昏黃的燈火,在潮濕的夜風中頑強地閃爍,如同掙紮求存的螢火。與不遠處外灘的霓虹璀璨、歌舞升平相比,這裏是被繁華遺忘的角落,空氣中彌漫著劣質煤煙、汙水和廉價食物的混合氣味。
莫家母女賃居的小閣樓裏,那盞如豆的煤油燈將兩個相依為命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投在斑駁脫落的牆皮上。
林氏坐在窗邊,就著微弱的光線,手指穿梭於一塊素色錦緞之間。那是一隻即將完工的旗袍衣領,上麵用極細的絲線繡著纏枝蓮紋,針腳細密勻淨,圖案清雅靈動。長時間的勞作讓她眼窩深陷,指腹布滿新舊交替的針眼和細繭,但她的脊背依舊挺得筆直,仿佛某種不肯折彎的風骨。偶爾,她會抬起眼,望向桌案另一側的女兒,眼神裏是深沉的慈愛與難以化開的憂慮。
瑩瑩正伏在一張搖搖晃晃的舊木桌上,專注地臨摹一本破舊的《女四書》。她的手腕懸空,力求每一個字都寫得端正秀氣。母親教導她,字如其人,即便身處泥濘,心也不能蒙塵。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夾襖,袖口已經磨起了毛邊,卻漿洗得幹幹淨淨。長期的清貧生活磨去了她身上曾經可能存在的嬌氣,卻滋養出一種溫婉而堅韌的氣質,像石縫裏悄然綻放的小花,靜默卻頑強。
“咳咳……”林氏忍不住發出一陣壓抑的輕咳,怕驚擾了女兒,連忙用手帕捂住嘴。
“娘!”瑩瑩立刻放下筆,起身倒了一杯溫水遞過去,小手輕輕拍撫著母親消瘦的背脊,眉宇間滿是心疼,“夜深了,寒氣重,您別再繡了,當心眼睛和身子。”
林氏接過杯子,溫水潤過喉嚨,緩解了癢意。她看著女兒過早懂事的麵龐,心中一酸,強笑道:“不妨事。王太太介紹的這個活計,東家要求高,但也肯出價錢。把這領子繡完,這個月的房租和嚼穀便又寬裕些。”她頓了頓,聲音愈發輕柔,“隻是苦了你,瑩瑩,跟著娘住在這等地方……”
“娘,您別這麽說。”瑩瑩握住母親冰涼的手,語氣堅定,“有娘在的地方,就是家。女兒不覺得苦。”
她重新坐回桌前,卻沒有繼續臨帖,而是從桌屜裏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用幹淨軟布包裹的物件。層層打開,裏麵是半塊玉佩。玉佩質地溫潤,色澤瑩白,即便在昏暗的油燈下,也隱隱流動著內斂的光華。它被巧妙地一分為二,斷裂處呈現出天然的雲紋狀,上麵精細地雕刻著半幅“喜上眉梢”的圖案——她手中這半塊,正是那回首眺望的喜鵲和半枝梅梢。
瑩瑩纖細的手指輕輕撫過玉佩光滑的表麵,眼神有些迷離。這是父親莫隆留給她們姐妹唯一的念想,也是莫家曾經顯赫如今零落的見證。關於另一半月佩,母親隻含糊地說過,或許在當年混亂中遺失了,或許……隨著她那未曾謀麵、據說早已夭折的孿生妹妹去了另一個世界。每當想起這個,她心頭就像被什麽東西蟄了一下,細細密密的疼。
“又在看它了?”林氏的聲音將她從思緒中拉回。
“嗯。”瑩瑩低低應了一聲,將玉佩貼心口捂了捂,才重新仔細包好,放回抽屜深處,“娘,齊家……齊伯伯他們,最近還好嗎?”
她問得有些遲疑。齊家是莫家故舊,當年莫家遭難,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唯有齊家,雖不便明麵上相助,卻一直通過管家福伯暗中接濟,這份雪中送炭的情誼,林氏和瑩瑩始終銘記於心。尤其是齊家的獨子,齊嘯雲。
提到齊家,林氏臉上露出一絲真正的暖意:“前幾日福伯悄悄來過,留下些米糧和銀錢。他說齊老爺和夫人身子都康健,嘯雲那孩子……也愈發進益了,已經開始跟著家裏學著打理些生意上的事情。”
聽到“嘯雲”兩個字,瑩瑩耳根微微發熱,忙低下頭,假裝整理筆墨。
林氏將女兒的小動作看在眼裏,心中百感交集。齊家重信守諾,從未因莫家敗落而提及解除婚約之事。嘯雲那孩子,更是從小就對瑩瑩格外照顧。她還記得,幾年前,當她們剛搬來這貧民窟不久,才十來歲的齊嘯雲跟著福伯偷偷來看她們。彼時的小小少年,穿著幹淨的緞子長衫,與這髒亂的環境格格不入,他卻毫不在意,把自己舍不得吃的西洋糖果塞到怯生生的瑩瑩手裏,用尚帶稚氣卻無比認真的語氣說:“瑩瑩別怕,我會像保護妹妹一樣護著你的。”
時光荏苒,當年的小小少年已長成挺拔青年,那句“保護妹妹”的承諾,似乎也在不知不覺中悄然變質,多了些難以言說的情愫。這對於身處絕境的瑩瑩而言,無疑是黑暗中的一縷微光。但林氏內心深處,卻始終纏繞著一絲不安。齊家越是仁至義盡,她越怕有朝一日,這份恩情會變成壓在女兒身上的重負,或者……因現實而變質,徒增傷悲。
“瑩瑩,”林氏沉吟片刻,還是開口道,“齊家待我們恩重如山。但我們需記得本分,不可過多倚仗,更不可……生出不該有的妄念,平白給人添了煩難。”她的話說得很委婉,但意思卻明白。
瑩瑩身子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隨即抬起頭,露出一個溫順柔和的微笑:“女兒明白的,娘。齊家哥哥……是好人,我們感激在心。女兒會謹守本分,不會讓娘為難,也不會……讓齊家哥哥為難。”她將“哥哥”兩個字咬得稍稍清晰,像是在提醒自己什麽。
看著女兒如此懂事,林氏心中更是酸楚,隻得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就在這時,閣樓下方傳來一陣輕微的、有規律的叩門聲——三長兩短,是福伯來了。
瑩瑩眼睛一亮,立刻起身:“娘,是福伯!”
林氏也振作精神,整理了一下衣襟:“快去開門。”
瑩瑩輕手輕腳地下樓,打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門外站著的果然是穿著深色棉袍、麵容慈祥的管家福伯,他手裏提著一個不小的布袋,左右看了看,才閃身進來。
“福伯。”瑩瑩輕聲喚道,側身讓他進屋。
“哎,瑩小姐。”福伯應著,將布袋放在屋內唯一一張還算完好的矮凳上,“夫人,瑩小姐,老爺夫人讓我送些日常用度過來。天冷了,這裏麵有兩塊新棉花,給夫人和瑩小姐添件冬衣。還有些米、油和臘肉。”
“這……這怎麽好意思,又讓齊老爺和夫人破費了。”林氏連忙起身,語氣充滿感激。
“夫人快別這麽說。”福伯擺手,壓低聲音,“老爺夫人一直惦記著您和瑩小姐。隻是……如今外麵風聲雖然不像前幾年那麽緊,但趙坤那起子人,眼睛還時不時盯著,明麵上來往多了,反而不美。”
提到“趙坤”這個名字,閣樓裏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那是導致莫家覆滅、她們流落至此的罪魁禍首。林氏的臉色白了白,瑩瑩也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
“我們省得,多謝齊老爺和夫人處處為我們周全。”林氏穩了穩心神道。
福伯點點頭,又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遞給瑩瑩:“這是雲哥兒特意讓我帶給瑩小姐的。”
瑩瑩接過,打開一看,裏麵是兩本嶄新的書籍——一本是商務印書館新出的《女子國文教科書》,另一本則是夾著精美書簽的《莎士比亞戲劇選》(英漢對照本),還有一小盒包裝精致的德國鉛筆。除此之外,竟還有一小瓶貼著西藥標簽的咳嗽藥水。
“雲哥兒說,瑩小姐聰慧,功課不能落下。這藥水是他托朋友從洋行買的,說是對止咳有奇效,讓夫人務必按時服用。”福伯笑著補充道,“雲哥兒如今在公司和學堂兩頭跑,忙得腳不沾地,還時時記掛著這邊,真是有心了。”
瑩瑩摸著那光滑的書封和冰涼的藥水瓶,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暖流,鼻子微微發酸。她珍視這份細心周到的關懷,卻也因為母親剛才的提醒而感到一絲無所適從。她隻能低聲道:“謝謝福伯,也……請代我們謝謝齊家哥哥。”
福伯又坐了一小會兒,說了些外麵不痛不癢的新聞,主要是齊嘯雲在學堂成績優異,在公司也頗得老先生們賞識之類的話,便起身告辭了,臨走前再次叮囑她們保重身體,鎖好門戶。
送走福伯,閣樓裏重新恢複了寂靜。那瓶咳嗽藥水放在桌上,小小的玻璃瓶體,在油燈下折射出微弱的光。
林氏看著女兒對著書籍和藥水出神的樣子,心中那絲不安再次浮現。她柔聲道:“嘯雲有心了。這藥……娘收著,明日開始喝。書你要好好讀,莫辜負了他一番好意。”
“嗯。”瑩瑩輕輕點頭,將書本和鉛筆仔細收好,尤其是那本《莎士比亞戲劇選》,她摩挲著書脊,想象著齊嘯雲挑選它們時的樣子。那個曾經說著“保護妹妹”的少年,如今他的關懷,是否還僅僅隻是“哥哥”對“妹妹”的照拂?
她不敢深想。
“娘,您累了,快歇著吧。我把這裏收拾一下。”瑩瑩強迫自己從紛亂的思緒中抽離,扶著林氏走向那張用木板和條凳搭成的簡易床鋪。
服侍母親躺下,吹熄了煤油燈,瑩瑩才在自己那張窄小的地鋪上躺下。黑暗中,她睜著眼睛,聽著母親極力壓抑的、沉悶的咳嗽聲,感受著從地板縫隙裏鑽上來的陣陣寒氣。
窗外的貧民區並未完全沉睡,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孩子的哭鬧或是醉漢的囈語。而遠遠地,似乎能聽到黃浦江上輪船低沉的汽笛聲,以及隨風飄來的、若有若無的舞廳爵士樂。那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此刻都被濃重的夜色籠罩,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隔著薄薄的褥子,觸摸著地板。那塊冰冷的、堅硬的木板之下,藏著她的半塊玉佩,和一個身世飄零的秘密。而齊嘯雲送來的書籍和藥水,則像是一道溫暖卻灼人的光,照亮了她灰暗生活的一角,卻也讓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橫亙在彼此之間的、巨大的鴻溝。
這一夜,滬上的夜空不見星月,唯有濃雲暗湧。弄堂深處,少女的心事與時代的暗流,在這沉寂的夜裏,無聲地交織、湧動。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