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3章洋行初涉,歸舟起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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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幕 亭子間的新晨
    民國十四年的這個清晨,陽光似乎格外眷顧這間位於法租界邊緣的亭子間。
    莫瑩瑩站在唯一的穿衣鏡前——那是林婉貞用省下的錢從舊貨市場淘來的,鏡麵有些模糊,但足以映出人影。她身上是一件半新的陰丹士林藍布旗袍,洗得發白,卻熨燙得十分平整,沒有一絲褶皺。這是母親連夜為她改好的,將原本過於學生氣的款式收緊了腰身,顯得更為利落。長發編成一根簡單的辮子垂在腦後,額前光潔,露出一張清麗絕俗的臉。未施粉黛,卻眉目如畫,尤其那雙沉靜的眼眸,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更多的是破土而出的決心。
    “很好。”林婉貞倚在床頭,仔細端詳著女兒,眼中是掩飾不住的欣慰與一絲隱憂,“記住娘的話,少說,多看,多學。洋行裏人事複雜,凡事留個心眼。”
    “媽,您放心,我都記下了。”瑩瑩轉身,握住母親微涼的手,“您按時吃藥,好好休息,我晚上回來給您帶城隍廟的梨膏糖。”
    林婉貞笑著點點頭,催促道:“快去吧,第一天,莫要遲了。”
    瑩瑩提起一個同樣半舊的布製手提袋,裏麵裝著母親為她準備的筆墨和一個幹糧饃饃。她最後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走進了弄堂裏初升的朝陽中。
    第二幕 匯豐洋行的“遠親”
    匯豐洋行(注:此處為虛構洋行名)位於外灘附近的一棟三層西式建築內,門麵氣派,玻璃櫥窗擦得鋥亮,裏麵陳列著最新的留聲機和洋緞布料。進出的人大多衣著光鮮,步履匆匆。
    莫瑩瑩在門口略站了站,定了定神,才邁步走了進去。大堂寬敞明亮,大理石地麵光可鑒人,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雪茄煙和印刷品的混合氣味。穿著灰色製服的信差抱著文件小跑穿梭,幾個西裝革履的職員正用英文交談,電話鈴聲此起彼伏。
    她走到詢問處,一位穿著考究旗袍、抹著口紅的年輕小姐抬起眼皮打量了她一下,眼神帶著審視。
    “你好,我找劉經理。我是……來報到的書記員,姓莫。”瑩瑩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
    那小姐似乎得到了吩咐,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些,但依舊帶著幾分疏離:“哦,莫小姐是吧?劉經理吩咐過了,你跟我來。”
    她領著瑩瑩穿過忙碌的辦公區,不少職員投來好奇的目光。瑩瑩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在她洗得發白的旗袍和舊手提袋上停留。她微微挺直脊背,目不斜視地跟著。
    劉經理是個四十歲左右、身材微胖的中年人,戴著金絲邊眼鏡,看起來頗為精明。他在一間不大的辦公室裏接待了瑩瑩。
    “莫小姐,坐。”劉經理態度還算客氣,但公事公辦,“福伯都跟我交代過了。我們洋行主要做進出口貿易,文書工作繁雜。你初來,就先在總務股幫忙,整理文件、登記往來信函、幫著抄寫合同草案。薪水按月結算,試用期三個月,做得好了自然留下。”
    “謝謝劉經理,我會用心學的。”瑩瑩恭敬地回答。
    劉經理點點頭,叫來一個姓王的女職員,約莫三十歲年紀,麵容嚴肅,眼神犀利:“王姐,這是新來的莫瑩瑩,你帶帶她,總務股那邊雜事多,你給她安排一下。”
    王姐上下掃了瑩瑩一眼,淡淡地“嗯”了一聲,對瑩瑩道:“跟我來吧。”
    總務股在大辦公室的一個角落,堆滿了卷宗和文件。王姐指著一個靠牆的舊桌子:“那是你的位置。這些是上個月未歸檔的信函,你先按日期和來源公司分類整理好,登記在冊。字要寫工整,不能出錯。”她丟給瑩瑩一本厚厚的登記簿和一堆散亂的信件,語氣不容置疑。
    “是,王姐。”瑩瑩沒有多言,立刻坐下開始工作。
    她知道,這是對她的第一重考驗。她小心翼翼地拆開信件,辨認著各種中外文落款和日期,然後用娟秀工整的小楷在登記簿上逐一記錄。周圍是嘈雜的打字機聲、算盤聲和同事們的低聲交談,偶爾夾雜著幾句英文或滬語。她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忽略那些若有若無投向她的探究目光。
    第三幕 太湖邊的“新學”啟蒙
    江南水鄉的清晨,總是從湖麵的薄霧和漁船的引擎聲中開始。
    阿貝的生活似乎並沒有因為救了一個陌生學生而發生太大改變,她依舊跟著莫老憨出船打漁。但有些東西,確實不一樣了。
    大學生陳望舒在莫家休養了兩日,傷勢已無大礙。他感激莫家的救命之恩,更對活潑靈動、對知識充滿渴望的阿貝印象深刻。這日傍晚,夕陽西下,阿貝坐在自家門前的矮凳上,手裏拿著樹枝,在沙地上比劃著陳望舒教她的幾個簡單的漢字。
    “莫、貝、水、魚……”她念得很認真,眉頭微微蹙起。
    陳望舒坐在一旁,看著她專注的側臉,笑道:“阿貝姑娘很聰明,學得很快。”
    阿貝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陳先生,你們在大學裏,也學寫字嗎?”
    “學,但不止是寫字。”陳望舒耐心解釋,“我們學曆史,知道我們國家從前多麽強盛,後來又為何積弱;學地理,知道中國有多大,世界又有多大;學格物(物理)、化學,知道輪船為什麽能浮在水上,電話為什麽能傳聲……”
    阿貝聽得入了神,手中的樹枝無意識地在沙地上劃著。陳望舒描述的那個世界,遙遠而廣闊,是她蜷縮在太湖一隅從未想象過的。她摸了摸脖頸上的玉佩,第一次對“外麵”產生了如此強烈的向往。
    “陳先生,你說……像我這樣的漁家女,也能去城裏,學這些嗎?”她忍不住問道,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憧憬和怯意。
    陳望舒看著她眼中閃爍的光芒,心中觸動,認真地點點頭:“當然可以!現在很多地方都興辦女學,提倡男女平等。阿貝姑娘你如此聰慧,若有心向學,未必沒有機會。”
    他的話,像一顆種子,悄然落入了阿貝的心田。
    第四幕 “海晏號”的歸客
    吳淞口,江風獵獵。
    巨大的“海晏號”郵輪拉響汽笛,緩緩駛入港口。甲板上擠滿了歸心似箭的旅客。&nong tl&nan stood out.
    齊嘯雲身著剪裁合體的淺灰色西裝,外麵罩著呢料長風衣,身形挺拔,氣質卓然。他扶著欄杆,望著越來越近的、熟悉又陌生的上海灘,眼神複雜。五年的英倫求學,讓他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多了幾分沉穩與銳氣。歐洲的見聞,西方工業文明的衝擊,讓他對積弱的祖國有了更深的憂慮和更強的責任感。
    “嘯雲,看!上海!我們回來了!”他身邊一個同樣穿著西裝、戴著眼鏡的年輕男子興奮地喊道,這是他在英國的同學兼好友,家裏做紡織生意的孫景明。
    齊嘯雲微微一笑,目光掠過外灘那些高聳的銀行大樓和海關鍾樓,最終落在江麵上密密麻麻的舢板和遠處灰蒙蒙的城區。這裏是他生長於斯的地方,有他的家族,他的責任,還有……記憶中那個模糊而柔弱的身影。
    “是啊,回來了。”他低聲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船緩緩靠岸。碼頭上人頭攢動,接船的人揮舞著帽子手帕。齊家的汽車早已等候多時,福伯親自帶著兩個下人等在出口。
    “少爺!孫少爺!”福伯看到齊嘯雲,激動地迎了上去。
    “福伯,辛苦您了。”齊嘯雲與福伯握了握手,笑容溫煦。
    “不辛苦,不辛苦!老爺和太太都在家等著呢!快上車吧!”
    坐進黑色的福特轎車裏,齊嘯雲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問道:“福伯,家裏一切都好?”
    “都好,都好!老爺身體硬朗,太太就是念叨您。”福伯笑著回答,遲疑了一下,又道,“少爺,您還記得……莫家的瑩瑩小姐嗎?”
    齊嘯雲的心猛地一跳,臉上卻不動聲色:“記得。她……和莫伯母,現在怎麽樣了?”他離國前,曾隱約知道齊家一直在暗中接濟她們。
    福伯壓低了些聲音:“林夫人身體不太好,前些日子,老爺安排她們搬到了滬西的一處亭子間。瑩瑩小姐……今天剛去咱們家的匯豐洋行做事了。”
    齊嘯雲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窗外。那個記憶中總是安靜跟在林伯母身後、眼神怯生生的小女孩,如今也要為了生計奔波了嗎?他想起小時候那個雨夜,在破敗的屋簷下,他對她說過的話:“別怕,我會像保護妹妹一樣護著你的。”
    “去洋行……也好。”他淡淡地說了一句,不再多問,心中卻已有了計較。
    第五幕 洋行裏的暗流與歸客的到訪
    匯豐洋行裏,莫瑩瑩已經埋頭工作了一整天。她將堆積如山的信函整理得井井有條,登記簿上字跡工整清晰,甚至還將幾封因地址不明而滯留的信件根據內容推測出了可能的投遞處。
    王姐表麵上沒說什麽,但下午讓她幫忙核對一份英文貨單時,語氣緩和了不少。瑩瑩的英文是母親林婉貞教的底子,雖然生疏,但靠著字典和極強的記憶力,竟也將貨單上的品名、數量核對得八九不離十。
    下班鈴聲響起時,瑩瑩才覺得脖頸酸痛,手腕發麻。但她心裏是充實的。她用自己的能力和態度,初步贏得了在這個陌生環境裏的一席之地。
    她隨著人流走出洋行大門,夕陽的餘暉給外灘的建築鍍上了一層金色。她輕輕吐出一口氣,正準備往電車站走,卻聽到一個略帶遲疑的、低沉的男聲在身後響起:
    “瑩瑩?”
    莫瑩瑩身形一頓,這個稱呼……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叫過她了。她緩緩轉身。
    隻見不遠處,停著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車旁站著一位身著灰色西裝、身形挺拔的年輕男子。夕陽在他身後勾勒出耀眼的光邊,他的麵容有些逆光看不太清,但那熟悉又陌生的輪廓,以及那雙正凝視著她的、帶著驚訝與探尋的深邃眼眸,讓她瞬間認了出來。
    是齊嘯雲。他回來了。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靜止。車水馬龍的喧囂遠去,周圍的人群成為模糊的背景。瑩瑩看著眼前這個褪去了少年稚氣、變得成熟穩重的男子,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是該叫他“齊少爺”?還是像小時候那樣……
    齊嘯雲看著她,眼前的少女與記憶中那個瘦弱小女孩的形象緩緩重疊,又迅速分離。她長大了,出落得清雅動人,但眉宇間那份沉靜與堅韌,卻與這浮華的滬上格格不入,也更讓人……心生憐惜。
    他走上前幾步,在她麵前站定,聲音放緩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剛下班?我……正好路過。聽說你和伯母搬了新家,一切都還好嗎?”
    莫瑩瑩回過神來,微微垂下眼瞼,斂去眸中一瞬間的複雜情緒,再抬眼時,已恢複了平靜,她屈膝行了一個舊式的禮,聲音輕柔卻疏離:“勞齊少爺掛心,我和母親一切都好。謝謝齊家這些年的照拂。”
    她的客氣和疏遠,讓齊嘯雲心中微微一澀。他看著她低垂的睫毛和緊握著舊手提袋、微微發白的手指,知道這十年的磨難,早已在他們之間劃下了一道無形的鴻溝。
    “不必多禮。”他頓了頓,“我剛回來,改日……再去拜訪林伯母。”
    “少爺事務繁忙,不敢勞煩。”瑩瑩輕聲拒絕。
    齊嘯雲看著她倔強而單薄的身影,還想說什麽,最終卻隻是點了點頭:“那……路上小心。”
    “謝少爺,告辭。”莫瑩瑩再次微微一禮,轉身,匯入了下班的人流中,沒有再回頭。
    齊嘯雲站在原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消失在暮色裏,目光深沉。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那個需要他保護的“妹妹”,已經長大了,而且,似乎並不想再依賴任何人的保護。
    第六幕 暗處的謀劃
    就在齊嘯雲歸國的同一天,滬西另一處豪華的公館內。
    趙坤,如今已是滬上炙手可熱的政商人物,正與日本三井洋行的代表鬆本飲酒密談。
    “趙桑,齊家那個小子,回來了。”鬆本操著生硬的中文,小眼睛裏閃著精光。
    趙坤晃動著杯中的紅酒,冷笑一聲:“齊墨軒那個老狐狸,把他兒子送去英國喝了幾年洋墨水,現在回來,是想大展拳腳?哼,滬上這塊蛋糕,早就重新分好了,容不得他齊家再來指手畫腳。”
    “齊家在航運和金融界根基很深,我們接下來的棉紗和軍火生意,要想順利通過海關和碼頭,難免會與他們有衝突。”鬆本說道。
    趙坤眼中閃過一絲陰鷙:“衝突?那就看誰的手段更高明了。齊墨軒念著舊情,一直暗中接濟莫隆的妻女,這就是他的軟肋!找個機會,從那個女人和那個丫頭身上下手,我倒要看看,齊墨軒能忍到幾時!”
    他放下酒杯,臉上露出誌在必得的獰笑:“這滬上,遲早是我趙坤,和大日本帝國的天下!”
    夜色籠罩上海灘,華燈璀璨,歌舞升平。然而在這浮華之下,歸國的學子,掙紮求生的孤女,遠在江南的漁家妹,以及蟄伏在暗處的野心家,他們的命運之線,已然開始緊緊糾纏。一場關乎身世、恩怨、家國與情感的大幕,正伴隨著黃浦江的潮聲,緩緩拉開。
    (第0103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