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0章暗巷援手
字數:4242 加入書籤
滬上的冬夜,濕冷刺骨。寒風卷著黃浦江的腥氣,鑽進七拐八彎的裏弄,吹得屋簷下那盞昏黃的電燈搖搖晃晃,在地上投下變幻不定的光影。
貝貝緊了緊身上那件半舊不新的碎花棉襖,這是養母用攢了許久的布頭給她做的,雖不華貴,卻厚實暖和。她手裏緊緊攥著一個小小的藍布包袱,裏麵是她這些日子熬夜趕製出來的幾方繡帕和一隻繡工精巧的香囊,指望著明天能送到“錦雲繡莊”去,換些錢給養父莫老憨抓藥。
自從養父被那惡霸黃老虎打成重傷,家裏的日子就越發艱難。水鄉帶來的那點微薄積蓄早已耗盡,藥錢卻像無底洞。看著養父日漸消瘦的臉龐和養母偷偷抹淚的背影,貝貝咬碎了牙,決定來滬上闖一闖。她聽人說,滬上的繡坊工錢高,而且識貨的人多,她對自己的手藝有幾分信心,更重要的,她懷裏還貼身藏著那半塊溫潤的玉佩——這是她找到親生父母唯一的線索,或許,也能在走投無路時換點救命錢。
然而,滬上之大,遠超她的想象。高樓大廈,車水馬龍,晃得她眼花繚亂。她操著帶有江南口音的官話,問路、尋工,卻屢屢碰壁。不是嫌她來曆不明,就是欺她年紀小,壓她的工錢。好不容易在閘北一家不起眼的“王記繡坊”落了腳,做了個最底層的學徒,工錢微薄,僅夠她在這大都市的邊緣勉強棲身,寄回家裏的錢更是寥寥無幾。
今夜,她是趁著繡坊歇工,偷偷接了外頭的私活,趕著給約定的客人送去,能多掙幾個銅板是幾個。客人住在法租界邊緣的一條小弄堂裏,路有些偏僻。
她加快腳步,隻想快點送完貨,換到錢,趕緊回那間租來的、四麵透風的亭子間。腳下的青石板路濕滑,映著昏黃的燈光。
眼看就要走到弄堂口,突然,斜刺裏衝出兩個黑影,一前一後堵住了她的去路。
“小妹,這麽晚了,一個人去哪兒啊?”前麵那個瘦高個,吊梢眼,流裏流氣地笑著,目光在她身上和手裏的包袱上打轉。
後麵那個矮壯些,抱著胳膊,一臉橫肉,不說話,卻更顯凶悍。
貝貝心裏咯噔一下,知道遇到了地痞流氓。她強自鎮定,把包袱往身後藏了藏,聲音盡量平穩:“兩位大哥,我就是個送繡活的,身上沒錢。”
“沒錢?”瘦高個嗤笑一聲,上前一步,伸手就要來搶她的包袱,“這包袱看著挺沉,讓哥哥們幫你看看是什麽好東西!”
貝貝下意識地往後一退,避開了他的手,心怦怦直跳。她自幼跟著養父在船上風吹日曬,也跟鄰村武師學過幾手粗淺的拳腳防身,但麵對兩個成年男子,她知道自己毫無勝算。
“你們別亂來!我叫人了!”她提高聲音,希望能引起附近居民的注意。
“叫人?”矮壯漢子終於開口,聲音沙啞難聽,“這地方,你叫破喉嚨也沒人管閑事!”
瘦高個再次逼近,臉上已帶了狠色:“識相點,把東西交出來,再陪哥倆兒樂嗬樂嗬,就放你走!”
貝貝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她知道不能硬拚。眼看瘦高個的手又要抓到包袱,她猛地側身,右腳看似慌亂地往地上一跺,實則暗藏力道,一小塊鬆動的青石板被她踩得翹起,瘦高個猝不及防,被絆了個趔趄。
“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瘦高個穩住身形,惱羞成怒,揮拳就向貝貝打來。
貝貝矮身躲過,順勢將包袱往懷裏一塞,雙手護在身前。她知道自己躲不過了,正準備拚著挨幾下,也要抓破對方的臉。
就在這時,一道清冷低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住手。”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兩個地痞動作一僵,循聲望去。
隻見弄堂口,不知何時停了一輛黑色的福特汽車,車旁站著一位身著深灰色呢子大衣的年輕男子。他身形挺拔,麵容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不太真切,隻能隱約看到輪廓分明的下頜線和一雙在夜色中格外清亮的眼睛。他手裏拿著一副皮手套,正輕輕拍打著,姿態從容,仿佛隻是路過。
“哪來的小白臉,少管閑事!”瘦高個色厲內荏地吼道,但腳步卻不自覺地往後挪了半步。能在法租界開汽車的人,非富即貴,不是他們這種底層混混能輕易招惹的。
那年輕男子並未動怒,隻是目光淡淡地掃過兩個地痞,最後落在被他們圍在中間,雖然緊張卻依舊挺直脊背的貝貝身上。
“巡捕房的車,馬上就到。”他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矮壯漢子臉色一變,拉了拉瘦高個的衣袖,低聲道:“哥,算了,惹不起……”
瘦高個看了看氣度不凡的年輕男子,又看了看他身後的汽車,心裏也打了鼓,嘴上卻不肯服軟:“哼!今天算你運氣好!我們走!”說完,兩人狠狠瞪了貝貝一眼,快步消失在黑暗的裏弄深處。
危險解除,貝貝緊繃的神經驟然鬆弛,腿一軟,差點坐倒在地,幸好及時扶住了旁邊的牆壁。她大口喘著氣,心髒還在狂跳。
年輕男子這才緩步走上前,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保持著恰當的距離。
“你沒事吧?”他的聲音比剛才溫和了些許。
貝貝抬起頭,借著微弱的光,看清了他的臉。他很年輕,約莫二十出頭的樣子,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條好看的線,氣質清冷中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矜貴。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看又這樣有氣勢的男子,一時有些怔住。
“沒……沒事。”貝貝回過神來,連忙低下頭,整理了一下淩亂的衣衫和發絲,聲音還有些發顫,“多謝先生出手相助。”
“舉手之勞。”齊嘯雲淡淡道。他本是去拜訪一位住在附近的商業夥伴,談完事情準備離開,車子剛拐進弄堂就看到了方才那一幕。他本不是愛管閑事的人,但看到那姑娘在危險麵前,眼神裏不是純粹的恐懼,反而帶著一股不肯屈服的倔強,像極了記憶裏某個模糊的影子,這才鬼使神差地出了聲。
他的目光掠過貝貝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碎花棉襖,以及她緊緊護在懷裏的那個小包袱,問道:“這麽晚了,一個人在這裏不安全。需要送你一程嗎?”
“不用了不用了!”貝貝連忙擺手,她可不敢坐這樣貴的汽車,而且她還要去送貨,“我就住附近,送完東西就回去。再次謝謝先生!”
她說著,對著齊嘯雲深深鞠了一躬,然後抱著包袱,像隻受驚的小兔子,快步朝著弄堂深處跑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齊嘯雲看著她倉促離開的背影,並沒有阻攔。他站在原地,夜風吹起他大衣的衣角。方才那姑娘抬頭的一瞬,那雙在驚慌中依舊清亮的眸子,不知為何,讓他心裏泛起一絲極細微的、難以捕捉的異樣感。似乎……有點眼熟?但隨即他又覺得可笑,一個穿著寒酸、明顯是底層人家的姑娘,他怎麽可能認識。
他搖了搖頭,甩開這莫名的思緒,轉身上了汽車。
“少爺,回公館嗎?”司機恭敬地問。
“嗯。”齊嘯雲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腦海裏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雙倔強的眼睛,以及她護著包袱時,那與他記憶中某個小女孩重疊的、帶著防備又堅韌的姿態。那是很多年前,在貧民窟見到瑩瑩時,她也曾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
而跑遠的貝貝,直到確認看不到那汽車和人了,才靠在牆邊,撫著依舊狂跳的胸口。她想起那年輕先生清冷的聲音和好看的臉,臉上莫名有些發燙。但隨即,現實的窘迫又湧上心頭。她看了看懷裏的包袱,幸好沒丟。她不敢再多想,趕緊朝著客人的地址小跑而去。
今夜之事,對她而言,隻是滬上求生路上的一次驚險插曲。而對齊嘯雲而言,也不過是歸途中的一次偶然。兩人都未曾料到,這短暫的交集,如同投入命運長河的一顆石子,雖未立刻掀起巨浪,卻已讓原本平行的軌跡,產生了微不可察的偏移。那半塊藏於貝貝懷中的玉佩,在寒冷的冬夜裏,似乎也隱隱散發著一絲溫潤的光澤。
齊嘯雲的汽車駛離了昏暗的裏弄,融入了滬上繁華的夜色。他並不知道,他今夜無意中救下的,正是與他有著婚約、失散多年的莫家千金莫貝貝。而貝貝,也更不知道,那個出手相助的“貴人”,就是她名義上的未婚夫。命運的絲線,已經開始悄然編織,將真假千金的軌跡,一步步引向交匯的漩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