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1章錦雲繡莊

字數:4758   加入書籤

A+A-


    一場夜雨過後,滬上的清晨帶著濕漉漉的寒意。貝貝起了個大早,將昨晚驚險趕工完成的繡活仔細檢查了一遍,又小心地包進藍布包袱裏。想到養父急需的藥錢,她不敢耽擱,揣上包袱,便朝著位於老城廂的“錦雲繡莊”走去。
    錦雲繡莊在滬上繡品行當裏算不得頂尖,但也小有名氣,尤其以收購和寄賣一些精巧別致的小件繡品為主。貝貝也是經人介紹,才知道有這麽個地方肯收她這種無名小卒的私活。
    繡莊門麵不大,黑漆木門,黃銅門環,透著股老派氣息。貝貝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店內光線適中,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絲線和樟木味道。四壁掛著各式各樣的繡品,從常見的花鳥蟲魚到略顯新派的西洋圖案,琳琅滿目。櫃台後,一個戴著老花鏡、穿著藏青色棉袍的老師傅正低頭撥弄著算盤。
    “掌櫃的,您好。”貝貝走上前,聲音不大,帶著幾分怯生。
    老師傅抬起頭,透過鏡片打量了她一眼,見她年紀不大,衣著樸素,但眼神清亮,不像是油滑之輩,便點了點頭:“小姑娘,有事?”
    貝貝將藍布包袱放在櫃台上,小心地解開,露出裏麵的幾方繡帕和那隻香囊。“掌櫃的,我這兒有幾件自己繡的小玩意,想請您看看,能不能收?”
    老師傅放下算盤,拿起一方繡帕。帕子是普通的白棉布,但上麵的繡樣卻讓他眼神微凝。那是一叢蘭草,針法細膩,絲線色彩過渡自然,蘭葉舒展的姿態帶著一股野逸之氣,不像尋常繡坊裏出來的那般匠氣呆板。他又拿起那隻香囊,香囊是緞麵的,上麵繡著一對戲水鴛鴦,羽毛根根分明,眼神靈動,配色雖不華麗,卻清新雅致,更難得的是,那鴛鴦的神態,竟有幾分說不出的憨態可掬,與眾不同。
    “這蘭草……用的是套針和滾針結合?這水紋,是打子針的變化?”老師傅指著繡帕,有些驚訝地問道。這些針法不算稀奇,但能運用得如此靈動自如,融合得毫無痕跡,在一個這麽年輕的小姑娘身上見到,實在難得。
    貝貝見老師傅識貨,心裏稍稍安定,點頭道:“是,跟家裏長輩胡亂學的,讓您見笑了。”
    “胡亂學的能有這火候?”老師傅笑了笑,不置可否,又仔細看了看繡品的背麵,針腳勻淨整齊,更是暗暗點頭。“手藝不錯,靈氣也有。這幾方帕子和香囊,我收了。帕子一方按一角五分,香囊做工複雜些,給你五角,一共一元一角,你看如何?”
    這個價格,比貝貝在王記繡坊做學徒的工錢高了不少,她心裏一陣歡喜,連忙點頭:“可以的,多謝掌櫃的!”
    老師傅一邊給她數錢,一邊狀似無意地問道:“小姑娘不是本地人吧?聽口音像是江南那邊的。這繡活兒,有點蘇繡的底子,又帶了點自個兒的味道。”
    貝貝接過那摞帶著體溫的銅元和角票,小心地揣進懷裏,仿佛揣著養父的希望。聽到問話,她老實回答:“是,我從江南水鄉來的。”
    “哦?”老師傅似乎來了興趣,“家裏是做這個的?”
    貝貝搖搖頭,眼神黯淡了一瞬:“不是,家裏是打漁的。這刺繡是跟……跟村裏一位嬸子學的。”她下意識地隱瞞了養母曾是大戶人家繡娘的經曆,這是養母再三叮囑的,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老師傅人老成精,看出她似有難言之隱,也不多問,隻是道:“手藝好,在哪裏都餓不著。以後若有好的繡活,還可以送過來。若是大件的,或者有特別的圖樣,價錢可以再商量。”
    “謝謝掌櫃的!”貝貝感激地鞠了一躬。這一元一角錢,對她而言,無疑是雪中送炭。
    揣著辛苦掙來的錢,貝貝走出錦雲繡莊,覺得連清冷的空氣都變得清新了許多。她盤算著,留下幾角錢作為這個月的房租和飯錢,剩下的全都寄回水鄉給養父買藥。她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暗暗給自己鼓勁:滬上雖然艱難,但隻要肯吃苦,總有活下去的路子。
    齊公館,書房。
    齊嘯雲坐在寬大的紅木書桌後,正在翻閱幾份文件。陽光透過玻璃窗,在他深灰色的西裝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眉頭微蹙,似乎遇到了什麽難題。
    管家齊福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奉上一杯熱茶:“少爺,您要的關於當年莫家案的舊報紙和能找到的零星卷宗抄本,都放在這裏了。”他指了指書桌一角那疊泛黃的紙張。
    齊嘯雲放下手中的文件,揉了揉眉心,拿起那疊舊報紙。紙張脆弱,帶著歲月的黴味。頭條上觸目驚心的“通敵叛國”、“莫隆認罪”等字眼,依舊刺眼。他從小就聽父親念叨莫世伯的為人,剛正不阿,怎會突然通敵?父親齊明遠這些年也從未放棄過為老友奔走,奈何證據“確鑿”,政局變幻,一直未能翻案。
    他仔細地看著那些報道,以及一些私下抄錄的、語焉不詳的庭審記錄片段。越看,疑點越多。所謂的“通敵密信”,筆跡鑒定似乎過於草率;關鍵的“人證”,在案發後不久就離奇失蹤;查封家產的速度,快得驚人……
    “福伯,”齊嘯雲抬起頭,眼神銳利,“當年負責查抄莫家的,除了明麵上的巡捕房,是不是還有趙坤帶來的另一隊人馬?”
    齊福是齊家的老人,對當年之事也知曉一些,他壓低聲音道:“少爺明察。確實有一隊人,不像是巡捕房的,動作更……更利落,直接進了內院。當時亂糟糟的,很多人都沒留意。”
    齊嘯雲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趙坤,如今已是政界炙手可熱的人物,與齊家在多個領域都有利益衝突。若莫家案真是他一手炮製的冤案……那目的何在?僅僅是為了扳倒政敵?還是另有所圖?
    他又想起昨夜那個在暗巷裏遇到的小姑娘。那雙眼睛……不知為何,總讓他隱約聯想到記憶中那個怯生生躲在母親身後,卻又在接到他送的糖人時露出羞澀笑容的莫家妹妹,莫瑩瑩。隻是瑩瑩的眼神,更多是溫婉和順從,而昨夜那姑娘眼裏,是野草般的韌勁。
    他甩甩頭,覺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怎麽會把一個底層繡娘和瑩瑩聯係起來。當務之急,是厘清莫家案的真相。這不僅關乎齊家與莫家的世交情誼,更關乎他心中對公理的一份執著。
    “福伯,想辦法,再找找當年莫家散出去的那些老人,特別是……貼身伺候過莫夫人和兩位小姐的。”齊嘯雲吩咐道,“小心些,不要驚動任何人。”
    “是,少爺,老奴明白。”齊福躬身應下,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齊嘯雲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公館花園裏精心修剪卻毫無生氣的冬景。滬上表麵繁華,內裏卻暗潮洶湧。莫家案像一塊沉入水底的巨石,看似平靜,卻牽動著水下無數的暗流。他有一種預感,揭開這個舊案,或許會掀起意想不到的波瀾。
    貧民窟,莫家小屋。
    林氏將一碗熬得稀薄的米粥端到女兒瑩瑩麵前,柔聲道:“瑩瑩,快趁熱吃了,今天還要去學校呢。”
    瑩瑩接過碗,小口小口地喝著。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學生裝,容貌清麗,眉眼間與貝貝有五六分相似,隻是氣質更加柔弱溫順,如同風雨中一株需要人嗬護的菟絲花。
    “娘,您也吃。”瑩瑩將碗推給母親。
    林氏搖搖頭,笑道:“娘不餓,你多吃點,讀書費腦子。”她看著女兒,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深藏的憂慮。女兒爭氣,考上了不錯的教會學校,成績優異,但家裏的境況……齊家雖然暗中接濟,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而且,隨著女兒日漸長大,那份與齊家的婚約,也像一塊巨石壓在她心上。齊家是滬上名門,自家如今落魄至此,這婚約……還能作數嗎?齊嘯雲那孩子是個重情義的,時常來看望,可齊家老爺夫人那邊,態度卻始終有些模糊。
    “娘,您別擔心我。”瑩瑩似乎看出母親的心事,輕聲安慰,“嘯雲哥哥說了,他會照顧我們的。等我畢業了,就能找份工作,幫襯家裏。”
    提到齊嘯雲,瑩瑩臉上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那個從小就像哥哥一樣保護她的少年,如今已長成挺拔俊朗的青年,掌管著部分家族生意,沉穩幹練。他對她的好,她都記在心裏,那份依賴,也早已在年複一年的相處中,悄悄變質。
    林氏摸了摸女兒的頭,歎了口氣:“齊家少爺是好人,隻是……唉,終究是咱們家拖累了他。”她頓了頓,像是無意間提起,“說起來,昨天聽隔壁張嬸說,她在菜場好像看到一個姑娘,眉眼跟你有點像,就是打扮……挺樸素的,在打聽繡坊的活計。”
    瑩瑩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娘,這世上長得像的人多了去了。您又想妹妹了吧?”她知道,妹妹貝貝是母親心中永遠的痛,那個在混亂中“夭折”的雙生妹妹。
    林氏眼神一黯,點了點頭,沒再說話。那個雨夜,乳娘抱著貝貝出去後就再也沒回來,隻帶回一個“孩子沒了”的噩耗,成了她十幾年來的夢魘。她總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可亂世飄零,她一個弱女子,又能去哪裏找尋?
    母女二人各自沉浸在心事中,小屋內的氣氛有些沉悶。
    而此時,貝貝正站在郵局門口,將好不容易換來的大部分錢,連同寫了一封報平安、叮囑父親好好吃藥的短信,一起寄往江南水鄉。她看著匯單被工作人員收走,心裏踏實了些許。
    她轉身,匯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滬上的陽光照在她年輕卻已初嚐世情冷暖的臉上,那雙與瑩瑩相似的眸子裏,沒有溫婉,隻有如同蒲草般的堅韌。她不知道,另一條線上,與她血脈相連的母親和姐姐,正與她呼吸著同一座城市的空氣,命運的齒輪,正在無人察覺的角落,緩緩咬合。而那半塊玉佩,依舊靜靜地貼在她的心口,等待著重見天日、揭開身世之謎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