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3章繡坊暗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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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嘯雲的黑色福特汽車停在閘北區一條嘈雜的弄堂口,與周圍破敗的環境格格不入。司機有些為難地回頭:“少爺,裏麵的路太窄,車開不進去了。”
    “無妨,你在這裏等著。”齊嘯雲推門下車,深灰色呢子大衣在灰撲撲的街景中顯得尤為醒目。他看了看眼前擁擠不堪、晾衣竿橫七豎八、充斥著各種氣味和聲響的裏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這就是那個可能流落至此的莫家千金生活的地方?
    他按照之前讓手下人粗略打聽來的地址,朝著“王記繡坊”走去。腳步沉穩,目光卻銳利地掃過兩旁低矮的屋簷、敞開的門扉裏忙碌或麻木的麵孔。這裏的生活氣息,與他所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
    王記繡坊的門麵比錦雲繡莊還要狹小破舊,門口掛著塊歪歪扭扭的木牌。裏麵光線昏暗,隱約傳來繡娘們低聲交談和穿梭引線的聲音。
    齊嘯雲沒有立刻進去,而是站在對麵一個賣煙卷的小攤旁,借著買煙的功夫,狀似隨意地向攤主打聽:“老板,對麵那家繡坊,生意怎麽樣?”
    攤主是個幹瘦的中年人,一邊麻利地包著煙,一邊撇撇嘴:“就那樣唄,糊口而已。裏麵都是些鄉下出來的姑娘,工錢壓得低,王婆子心黑著呢。”
    “聽說有個新來的,手藝不錯?”齊嘯雲遞過錢,繼續套話。
    “新來的?”攤主想了想,“哦,你說那個叫阿貝的姑娘?是挺靈光的,聽說繡活做得快,樣子也新。就是性子有點倔,不太會來事,王婆子不太待見她,總把難活累活派給她。”
    阿貝……齊嘯雲記下了這個名字。這顯然不是真名,更像是個隨口叫的小名。
    就在這時,繡坊裏走出一個姑娘,手裏端著一個大大的木盆,裏麵堆滿了需要清洗的繡布和絲線。她低著頭,步履有些匆忙,正是貝貝。
    齊嘯雲的目光瞬間鎖定在她身上。
    依舊是那件藍色的碎花棉襖,洗得泛白,袖口甚至有些磨損。她低著頭,看不清全貌,但那份熟悉的輪廓,尤其是那低頭時脖頸微彎的弧度,與他記憶中某個模糊的影像,以及昨日教堂外驚鴻一瞥的側影,隱隱重疊。
    貝貝並沒有注意到對麵有人注視著她。她端著沉重的木盆,快步走向弄堂深處的公用水龍頭。冰冷的自來水嘩嘩流下,她挽起袖子,露出半截被冷水激得泛紅的小臂,開始用力搓洗那些布料。動作麻利,帶著一種做慣了活計的熟練。
    齊嘯雲就那樣靜靜地看著。看著她如何在逼仄的空間裏利索地幹活,如何與路過相熟的鄰居大媽點頭打招呼,如何在寒風中嗬著白氣,卻依舊眼神專注地檢查著布料上的汙漬是否洗淨。
    這絕不是養在深閨、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該有的樣子。生活的磨礪,在她身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跡。然而,在那份顯而易見的艱辛之下,他似乎又能捕捉到一絲不同於尋常繡娘的……東西。是那雙眼睛裏偶爾閃過的靈動的光?還是她即使在勞作時,脊背也挺得筆直的那份不自覺的儀態?
    他看得越久,心中的疑團就越大,也越沉。如果她真是貝貝,這十幾年來,她究竟過著怎樣的日子?
    他沒有上前相認。時機未到。在沒有確鑿證據,沒有弄清當年真相,沒有評估可能帶來的風險之前,貿然相認,對她,對莫家,甚至對齊家,都可能是一場災難。
    貝貝洗完布料,端著木盆往回走。經過弄堂口時,她似乎感覺到一道不容忽視的視線,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齊嘯雲在她抬頭的瞬間,已自然地轉過身,背對著她,假裝在看煙攤上的東西。
    貝貝隻看到一個穿著體麵、身材挺拔的男子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弄堂口。她並未多想,滬上形形之色的人太多,或許隻是哪個走錯路的先生。她端著盆,又匆匆回到了繡坊那昏暗的門內。
    齊嘯雲走出弄堂,坐回車裏,沉默了片刻。
    “少爺,回公司嗎?”司機問道。
    “不,”齊嘯雲開口,聲音有些低沉,“去查兩個人。一個是王記繡坊那個叫阿貝的姑娘,我要知道她的確切來曆,什麽時候來的滬上,之前在哪裏生活。另一個,是當年莫家那位乳娘的下落,無論用什麽方法,找到她。”
    “是,少爺。”
    莫家小屋。
    林氏正在燈下縫補一件舊衣裳,瑩瑩則在溫習功課。屋裏很安靜,隻有針線穿過布料和書頁翻動的聲音。
    “娘,”瑩瑩忽然放下書本,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我今天……又想起教堂裏遇到的那個姑娘了。”
    林氏抬起頭:“怎麽又想起她了?”
    “我也不知道,”瑩瑩蹙著眉,“就是總覺得……心裏怪怪的。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似的。而且,我後來仔細回想,她真的……跟我長得挺像的,尤其是眉眼和鼻子。”
    林氏手中的針頓住了。女兒不是第一次說遇到相像的人了,但這次她的語氣,似乎格外不同。
    “世上相像的人……”林氏試圖用老話安慰,但話說到一半,自己卻先停住了。她看著燈下女兒清秀的側臉,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另一個小小的、與瑩瑩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蛋——那是她的貝貝,她失散了十幾年的小女兒。
    心口一陣絞痛。她一直不願深想,不敢抱有希望,怕希望越大,失望越痛。可女兒接連兩次提及,難道……真的隻是巧合嗎?
    “她……穿著什麽樣的衣服?”林氏的聲音有些發顫。
    “一件藍色的碎花棉襖,很舊了。”瑩瑩回道,“看著家境應該不太好。”
    藍色的碎花棉襖……林氏的心跳得更快了。她記得,貝貝被抱走那天,裹著的繈褓裏,似乎……似乎也有一件她親手繡了蘭草的小藍襖?記憶太久遠,太模糊,她不敢確定。
    “娘,您怎麽了?”瑩瑩見母親臉色發白,擔心地問道。
    “沒……沒什麽。”林氏強自鎮定下來,放下手中的活計,拉住女兒的手,“瑩瑩,下次……如果再遇到那個姑娘,你……你能不能試著跟她說句話?問問她……叫什麽名字,從哪裏來?”
    瑩瑩驚訝地看著母親,母親一向謹慎,不願與陌生人多來往,今日怎麽……但她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好,娘,我記住了。”
    林氏看著女兒,心中五味雜陳。一方麵,她害怕那虛無縹緲的希望再次落空,再次承受失去的痛苦;另一方麵,作為一個母親,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也想抓住那一絲微光。
    水鄉,莫老憨家。
    莫老憨靠在床頭,咳嗽得撕心裂肺。貝貝寄回來的錢,讓家裏稍微緩了口氣,抓了幾副藥吃下,但沉屙已久,效果甚微。
    莫嬸(貝貝的養母)端著藥碗進來,看著丈夫痛苦的樣子,偷偷抹了把眼淚。
    “他爹,你好些喝藥。”她扶起莫老憨。
    莫老憨喘著粗氣,就著她的手喝了藥,啞聲道:“阿貝……阿貝在滬上,不知道怎麽樣了……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
    “那孩子機靈,肯定能照顧好自己。”莫嬸安慰道,心裏卻同樣擔憂。她比誰都清楚,滬上那種地方,對一個無依無靠的年輕姑娘意味著什麽。她有時深夜醒來,會摸著胸口那塊與阿貝身上一模一樣的半塊玉佩,心裏充滿了愧疚和不安。當年碼頭遺棄,實屬無奈,隻盼那孩子能被好人家收養,平安長大。如今她去了滬上,會不會……會不會遇到她的親生家人?如果相認了,阿貝還會認他們這對窮苦的養父母嗎?
    各種念頭糾纏著她,讓她寢食難安。
    齊公館書房。
    齊嘯雲看著手下人送來的第一份關於“阿貝”的初步報告。內容很簡單:自稱來自江南水鄉,具體村落不詳,約兩個月前獨自來滬,在王記繡坊做學徒,手藝不錯,性子有些孤僻,住在附近租金最便宜的亭子間。
    信息太少,幾乎沒什麽價值。但他注意到“約兩個月前”這個時間點。兩個月前,正是江南惡霸黃老虎橫行,莫老憨被打傷的時候。時間上,吻合。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腦海中,暗巷中倔強的眼神,教堂外驚愕的對視,以及今日在繡坊外看到的,在寒風中搓洗衣物的單薄身影,交替浮現。
    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個“阿貝”,就是莫貝貝。
    接下來,就是要找到確鑿的證據,以及……弄清楚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乳娘是關鍵。還有趙坤……他在這件事裏,到底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
    他睜開眼,目光落在書桌上那份關於莫隆案的卷宗抄本上。真相,仿佛被一層濃霧籠罩,而這個突然出現的“阿貝”,就像投入迷霧中的一束光,雖然微弱,卻指明了方向。
    他拿起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福伯,加派人手,盡快找到那個乳娘。還有,派人……暗中保護那個叫阿貝的姑娘,不要讓她察覺。”
    無論她是不是貝貝,既然已經引起了他的注意,並且可能與莫家舊案有關,他就不能讓她再出任何意外。滬上的水太深,一個孤女,太過脆弱。
    夜色漸深,滬上華燈初上。貝貝結束了一天的勞累,回到那間小小的亭子間,就著冷水啃著幹硬的饅頭,心裏盤算著明天要去錦雲繡莊交新的繡活。她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悄然與這座城市的幾個關鍵人物緊密相連,一場關乎身世、恩怨與情感的風暴,正以她為中心,緩緩凝聚。而那半塊貼身的玉佩,在冰冷的夜色中,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絲命運的牽引,微微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