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9章暗室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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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將滬西貧民區低矮的屋簷和狹窄的巷道吞沒殆盡。隻有零星幾扇窗戶透出昏黃搖曳的煤油燈光,像溺水者最後的喘息。寒風從牆縫、門隙裏鑽進來,發出嗚嗚的哀鳴,卷起地上凍硬的塵土,打在糊了厚厚舊報紙的窗欞上,沙沙作響。
莫家母女賃住的這間小屋,更是冷得如同冰窖。牆壁上結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嗬出的氣瞬間變成白霧。唯一的炭盆裏,隻有幾塊劣質的、冒著嗆人煙氣的煤核,有氣無力地燃燒著,提供的熱量微乎其微。
林氏裹著一件洗得發白、打了補丁的舊棉襖,就著豆大的油燈,手指飛快地在一件破損的緞麵旗袍領口上穿梭。她的手指早已不複當年的白皙細膩,布滿了凍瘡和針紮的細小傷口,但在昏黃的光線下,那穿針引線的動作依舊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優雅與穩定。這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也是她們母女活下去的微薄依靠——接一些縫補漿洗的活計。
瑩瑩蜷縮在床角,身上蓋著家裏最厚實的那床舊棉被,依舊凍得小臉發青,嘴唇泛白。她懷裏緊緊抱著一個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布娃娃,那是父親莫隆在她周歲時,請西洋工匠定做的,曾是她的心頭愛。如今,娃娃的裙子破了,金發也黯淡打結,卻是她在這冰冷絕望中唯一的慰藉。
“阿嚏!”瑩瑩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小小的身子抖了抖。
林氏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計,擔憂地望過來:“瑩兒,冷嗎?再靠近炭盆些。”她的聲音溫柔,卻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和沙啞。
瑩瑩搖了搖頭,聲音細弱:“娘,我不冷。”她看著母親在燈光下顯得愈發消瘦單薄的背影,鼻尖一酸,卻強忍著沒有讓眼淚掉下來。她記得以前,家裏的冬天有燒得旺旺的壁爐,有暖手的手爐,有厚厚的、帶著陽光味道的羊毛毯……可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娘,”她小聲問,“爹爹……什麽時候能回來?”
穿針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林氏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湧的痛楚與憤恨,再抬頭時,臉上已是一片平靜的溫柔:“快了,等爹爹把事情弄清楚,就會回來了。瑩兒要乖乖的,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等爹爹回來看到瑩兒長高了,一定會很開心。”
這樣的話,她已經說了無數遍。起初是安慰,後來是習慣,如今,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渺茫的希望還能支撐多久。莫隆被關在哪裏,境況如何,她一無所知。昔日那些趨炎附勢的“故交”,在莫家倒台後避之唯恐不及,連打聽消息的門路都斷了。
瑩瑩乖巧地點了點頭,沒有再問。她雖年幼,卻早已從母親日漸憔悴的容顏和夜深人靜時的歎息中,懵懂地感知到了什麽。她將懷裏的娃娃抱得更緊了些。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幾聲極輕、卻很有規律的叩門聲。
林氏渾身一僵,眼中瞬間閃過一絲警惕。這麽晚了,會是誰?是那些落井下石的債主?還是趙坤派來趕盡殺絕的爪牙?
她示意瑩瑩別出聲,自己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後,透過門板的縫隙向外望去。借著慘淡的月光,她看到門外站著一個穿著深色長衫、戴著禮帽的身影,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麵容,但身形隱約有些熟悉。
“誰?”林氏壓低聲音問道,手悄悄摸向了門後那根用來頂門的粗木棍。
門外的人沉默了一下,隨即,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幾分蒼老卻難掩關切的聲音傳來:“夫人,是我,齊府的老周。”
齊府?周管家?
林氏緊繃的心弦微微一鬆,但警惕未消。她輕輕拉開一條門縫,確認外麵隻有周管家一人,這才將門打開了些許。
周管家迅速閃身進來,反手將門關嚴,隔絕了外麵的寒風。他摘下帽子,露出那張布滿皺紋卻依舊忠厚的臉。他先是飛快地掃視了一眼這間家徒四壁、寒氣逼人的小屋,目光在林氏憔悴的臉上和瑩瑩凍得發青的小臉上停留片刻,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和痛惜。
“夫人,小姐,你們受苦了。”他聲音低沉,帶著濃濃的愧疚。
林氏搖了搖頭,語氣平靜:“周管家深夜到訪,有何要事?”她與齊家雖有婚約,但莫家落難後,齊家雖未明著落井下石,卻也保持了距離。此刻周管家冒險前來,定然有事。
周管家從懷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沉甸甸的布包,遞了過去:“夫人,這是我家老爺和夫人一點心意。眼下風聲緊,他們不便親自前來,隻能讓我偷偷送些東西過來,暫且度日。”
布包裏是幾塊銀元,還有一些米票和一小包糖果。東西不多,但在此時此地,無異於雪中送炭。
林氏看著那布包,眼眶微微發熱,卻沒有立刻去接。她知道齊家如今的處境也頗為微妙,齊老爺在商會中地位不低,若被人發現暗中接濟“罪臣”家屬,恐怕也會惹來麻煩。
“代我多謝齊老爺、齊夫人。”林氏的聲音有些哽咽,她最終還是接過了布包,這不是為了她自己,是為了瑩瑩。“這份情,林氏記下了。”
周管家擺了擺手,歎了口氣:“夫人言重了。莫老爺的為人,我們是清楚的,定是遭人陷害。隻是如今……唉!”他欲言又止,顯然也知道有些話不能說透。
他的目光轉向床上的瑩瑩,露出一個慈祥的笑容,從袖袋裏又掏出一個小小的、用油紙包好的東西:“小姐,這是城南新出的桂花糕,還熱乎著,你嚐嚐。”
瑩瑩怯生生地看了母親一眼,見林氏微微點頭,才小聲道:“謝謝周伯伯。”
周管家看著瑩瑩乖巧可憐的模樣,心中更是酸楚。他記得以前去莫府,這位大小姐是何等金尊玉貴,活潑可愛,如今卻……
“夫人,還有一事。”周管家壓低聲音,“我家少爺……嘯雲,他一直惦記著小姐。前幾日還偷偷問我,能不能來看看。隻是被老爺夫人攔住了,怕惹人注意,對你們更不利。他讓我帶話,說……說讓小姐好好的,他……他會像保護妹妹一樣,一直護著小姐的。”
瑩瑩聽到齊嘯雲的名字,黯淡的眼睛裏似乎亮起了一點點微光,抱著娃娃的手緊了緊。
林氏心中百感交集。齊嘯雲那孩子,她是知道的,重情重義。有他這句話,在這冰冷的世道裏,也算是一絲難得的暖意。
“嘯雲有心了。”林氏輕聲道,“也請他……多加小心。”
周管家點了點頭,不敢久留:“夫人,小姐,你們保重。這些東西,省著點用,過段時日,我再想辦法。”說完,他重新戴上帽子,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入外麵的夜色中。
門重新關緊,小屋恢複了寂靜,隻有炭盆裏煤核偶爾發出的劈啪聲。
林氏將那塊還帶著體溫的桂花糕遞給瑩瑩。瑩瑩小心地掰了一小塊,放進嘴裏,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開,驅散了些許寒意,也讓她蒼白的小臉上,終於有了一絲屬於孩童的滿足。
林氏看著女兒,又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布包,眼中情緒複雜。有對齊家雪中送炭的感激,有對自身處境的悲涼,更有對未來的茫然與一絲不肯熄滅的堅韌。
這暗室之微光,雖弱,卻終究照亮了一隅,給了她們在凜冽寒冬中,繼續走下去的一點點力量和盼頭。
她重新拿起那件未完工的旗袍,就著昏黃的燈火,一針,一線,緩慢而堅定地縫補起來。仿佛縫補的,不隻是衣物,更是這破碎飄零的生活,和那渺茫卻未曾放棄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