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3章孤舟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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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蒙著一塊永遠也擰不幹的髒抹布。細雨如絲,無聲無息地飄灑著,將江南水鄉本就模糊的輪廓暈染得更加朦朧。阿貝緊了緊肩上那個小小的藍布包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通往鎮外碼頭的泥濘小路上。
    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濕了她額前的碎發,順著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離別的淚水。她不敢回頭,生怕一回頭,看到那間在風雨中飄搖的棚屋,看到養母醒來後痛徹心扉的模樣,自己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勇氣就會瞬間瓦解。
    鎮子還沒完全蘇醒,隻有零星幾家早點鋪子亮著昏黃的燈,散發出微弱的熱氣和食物香味。阿貝摸了摸懷裏僅有的幾個銅板,那是她平日裏幫人繡點小物件攢下的,也是她此行全部的路費。她咽了咽口水,強迫自己忽略那誘人的香氣,加快腳步向碼頭走去。
    碼頭上已經有些喧鬧起來。苦力們喊著號子,扛著沉重的貨物在濕滑的跳板上穿梭。幾艘冒著黑煙的小火輪和更多依靠風帆、搖櫓的烏篷船、舢板停靠在岸邊,組成了一幅雜亂而充滿生機的畫卷。空氣裏混雜著河水腥氣、煤煙味、汗味和各種說不出的味道。
    阿貝站在嘈雜的人群邊緣,有些茫然。她隻知道滬上在東邊,順著大河往下遊走就能到,但具體該上哪條船,船資多少,她一概不知。她攥緊了包袱帶子,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汙濁的空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目光在人群中搜尋著看起來麵善或者像是船老大模樣的人。
    “小姑娘,一個人?要去哪裏啊?”一個穿著油膩短褂、敞著懷露出瘦骨嶙峋胸膛的男人湊了過來,嘴裏叼著煙卷,上下打量著阿貝,眼神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算計。
    阿貝警惕地後退半步,沒有答話。
    那男人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是去滬上吧?一個人路上不安全咯,跟我這條船走怎麽樣?便宜,保管把你安安穩穩送到地方。”他說著,就要伸手來拉阿貝的包袱。
    阿貝猛地甩開他的手,眼神銳利地瞪著他:“我不坐你的船!”她聲音清脆,帶著不容侵犯的堅決。
    那男人被她的眼神懾了一下,悻悻地啐了一口:“哼,不識好歹!看你一個人怎麽去滬上!”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阿貝心有餘悸,知道自己這孤身一人的小姑娘,在魚龍混雜的碼頭上,就像一塊肥肉,很容易被盯上。她不敢再輕易與人搭話,隻是默默地觀察著。
    她看到一艘看起來稍大些、也幹淨些的客船,船頭掛著一麵寫著“申滬快航”的小旗子,有穿著體麵些的旅客正在登船,船老大站在跳板旁收錢,看起來還算正派。
    阿貝鼓起勇氣,擠過人群,走到那船老大麵前,仰起頭問道:“船家,去滬上要多少錢?”
    船老大是個四十多歲的黑壯漢子,正低頭數著銅錢,聞聲抬起頭,看到是個衣衫單薄、麵容稚嫩卻眼神清亮的小姑娘,愣了一下,語氣還算和善:“去滬上?統艙,八十個銅板。”
    八十個銅板!阿貝心裏一沉,她全身加起來也不過三十幾個銅板,差得太遠了。
    她咬了咬唇,臉上努力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容,聲音也放軟了些:“船家伯伯,我……我隻有三十個銅板,我阿爹病重,急需去滬上尋親救命,您行行好,能不能捎我一程?我……我可以幫您幹活,洗碗、掃地都行!”
    船老大皺了皺眉,打量著她,似乎在判斷她話裏的真假。他搖了搖頭:“小姑娘,不是我不幫你,這船票價錢是定死的,少一個子兒都不行。我要是破例讓你上了,別人都來找我講價,我這生意還做不做了?”
    阿貝的心一點點涼了下去,眼眶瞬間就紅了,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倔強地沒有掉下來。她知道船老大說得在理,可她真的沒有辦法了。
    就在這時,旁邊一個等著上船、穿著半舊長衫、像是教書先生模樣的中年男人注意到了這邊,他看了看阿貝那強忍淚水的模樣和單薄的衣衫,歎了口氣,從袖袋裏摸出串銅錢,數了五十個,遞給船老大:“船家,這小姑娘的船資,我替她補上吧。”
    阿貝和船老大都愣住了。
    阿貝猛地抬頭,看向那中年男人,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感激:“先生,這……這怎麽使得……”
    那中年男人擺擺手,語氣溫和:“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快上船吧,船要開了。”他說完,也不等阿貝再多說什麽,便轉身踏上了跳板。
    船老大見狀,也不再說什麽,收了錢,對阿貝努努嘴:“上去吧,小姑娘,算你運氣好,遇上好人了。”
    阿貝朝著那中年男人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將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牢牢記在心裏,然後才趕緊跟著人群,踏上了搖晃的跳板,走進了船艙。
    所謂的統艙,就是在甲板下層一個昏暗、擁擠、空氣汙濁的大通間裏,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各式各樣的旅客。有挑著擔子的小販,有衣衫襤褸的苦力,有拖家帶口的難民……汗味、腳臭味、劣質煙草味和各種食物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幾乎令人窒息。
    阿貝找了個靠近艙壁的角落,蜷縮著身子坐下,將包袱緊緊抱在懷裏。船艙的木板冰涼,透過單薄的衣衫直往骨頭裏鑽。發動機轟鳴起來,船身開始震動,緩緩離開了碼頭。
    透過小小的圓形舷窗,阿貝看著生活了十幾年的水鄉小鎮在細雨中漸漸遠去,變得越來越小,最終模糊成一片灰綠色的影子。一種巨大的孤獨感和對未來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間將她淹沒。
    她抱緊了膝蓋,將臉埋了進去,肩膀微微顫抖。阿爹還躺在病床上,阿娘此刻一定發現了她的信,不知該怎樣地傷心欲絕……而前方等待她的滬上,那個傳說中遍地黃金卻也充滿陷阱的大都市,又會是怎樣的光景?
    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船在渾濁的江麵上破浪前行,單調的機器聲和著波浪的搖晃,讓一些疲憊的旅客昏昏欲睡。阿貝卻毫無睡意,她警惕地注意著周圍的動靜,手始終按在包袱裏那柄短匕首的位置。
    航程比想象中更加漫長和難熬。統艙裏環境惡劣,有人暈船嘔吐,氣味更加難聞。阿貝強忍著不適,隻在中途船靠一個小碼頭短暫停留時,上去用兩個銅板買了一個最便宜的粗麵饅頭,就著冷水勉強填了填肚子。
    她看到那個幫她付了船資的先生坐在條件好一些的客艙裏,正捧著一本書在看,神情專注。她沒敢再去打擾。
    一天一夜在煎熬中過去。
    當第二天下午,客船終於鳴響汽笛,緩緩駛入一個巨大、喧囂、布滿各式各樣大小船隻的港口時,統艙裏的人都騷動起來,紛紛收拾行李準備下船。
    阿貝跟著人流,踏上了滬上的土地。
    碼頭上人聲鼎沸,車水馬龍,穿著洋裝、旗袍、長衫、短褂的各色人等摩肩接踵。高聳的西洋建築、叮當作響的有軌電車、穿著製服吹著哨子的巡捕……一切都光怪陸離,與她熟悉的水鄉小鎮截然不同,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和陌生的繁華。
    她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如同一滴落入大海的水珠,瞬間被淹沒。巨大的茫然和無措攫住了她。該往哪裏走?去哪裏賣繡品?今晚又該住在哪裏?
    她攥緊了懷裏的包袱,那裏麵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微薄的資本。冰冷的雨絲依舊飄灑著,打濕了她單薄的衣衫,讓她在初春滬上的寒風中,瑟瑟發抖。
    孤舟入海,前路茫茫。這個來自江南水鄉的少女,懷揣著救父的信念和半塊神秘的玉佩,正式踏入了這座即將改變她一生的、冒險家的樂園。她的滬上之行,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