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4章陌路窮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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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碼頭的喧囂如同潮水般衝擊著阿貝的耳膜,各種陌生的聲響——輪船粗獷的汽笛、小販尖利的吆喝、黃包車夫奔跑的腳步聲和攬客的呼喊、還有她聽不懂的異國語言——交織成一片混亂的交響,讓她頭暈目眩。空氣中彌漫著煤煙、河水腥氣、汗味,還有不遠處街上飄來的、混合著油炸食物和香水的氣味,複雜而濃烈,與她熟悉的江南水鄉清潤潮濕的空氣截然不同。
    她像一株被突然移植到鋼筋水泥叢林中的蘆葦,單薄、無助,在龐大而冷漠的城市麵前瑟瑟發抖。雨水浸濕了她的頭發和打著補丁的粗布衣裳,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尚未完全長成的、纖細而堅韌的輪廓。寒意從濕透的鞋底一直蔓延到頭頂,她抱緊了懷裏的藍布包袱,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和溫暖來源。
    “小姑娘,坐車伐?要去啥地方?”一個精瘦的黃包車夫拉著車湊過來,打量著這個明顯是外地來的、一臉茫然的女孩。
    阿貝猛地回過神,警惕地後退一步,搖了搖頭。她不知道要去哪裏,更付不起坐車的錢。
    “切,鄉巴佬。”車夫撇撇嘴,不屑地啐了一口,拉著車轉向其他看起來更有錢的旅客。
    阿貝抿緊了嘴唇,沒有理會那輕蔑的目光。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觀察四周。碼頭上人來人往,大多行色匆匆,無人留意這個角落裏的落魄少女。她看到有穿著體麵、拎著皮箱的人走向碼頭出口,那裏似乎有更多的車輛和更寬闊的街道。
    她定了定神,學著那些人的樣子,低著頭,混在人群中,朝著出口的方向走去。
    走出碼頭,視野豁然開朗,卻也更加令人心驚。寬闊的馬路上,黑色的、方頭方腦的汽車鳴著刺耳的喇叭穿梭不息,車身上印著她不認識的洋文;色彩鮮豔的有軌電車沿著鐵軌叮叮當當地行駛,穿著旗袍或洋裝的女士、戴著禮帽的紳士從容上下;街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商鋪,玻璃櫥窗裏陳列著琳琅滿目的商品,霓虹燈招牌在陰沉的雨天下依然閃爍著誘人的光芒;更高處,是一幢幢風格各異、高聳入雲的洋樓,有些甚至比她在畫片上見過的寶塔還要高。
    這就是滬上嗎?果然是天上海,仙人洞府一般。阿貝心裏暗暗驚歎,但更多的是一種格格不入的疏離感和深切的卑微。這裏的繁華,與她,與她那躺在破舊棚屋裏奄奄一息的養父,仿佛是兩個毫不相幹的世界。
    當務之急,是找到地方賣掉繡品,換到錢。
    她記得養母說過,滬上最繁華、最有錢人最多的地方是南京路、霞飛路那些地方,那裏的綢緞莊、百貨公司或許會收好的繡品。
    可是,那些地方在哪裏?她毫無頭緒。
    她試著向路邊一個看起來麵善的、賣香煙的老太太問路:“阿婆,請問去南京路怎麽走?”
    老太太抬起渾濁的眼睛,打量了她一下,用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官話含糊地說道:“南京路?遠得來……坐電車,幾個站頭就到了。”
    電車?阿貝看向那龐然大物,心裏發怵。她不知道該怎麽坐,更不知道要多少錢。
    “那……走路要多久?”她怯生生地問。
    “走路?”老太太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走到天黑也走不到哦!小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一個人來的?”
    阿貝點點頭,心裏更沉了。
    老太太歎了口氣,指了指一個方向:“喏,順著這條大馬路一直往東走,過好幾個路口,看到人最多、店鋪最亮堂的地方,大概就是了。不過……你一個小姑娘,路上小心點。”
    “謝謝阿婆。”阿貝道了謝,緊了緊包袱,按照老太太指的方向,邁開了腳步。
    雨還在下,不大,卻足夠冰冷。她沿著寬闊的人行道走著,與身邊衣著光鮮、步履匆匆的行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濕漉漉的、打著補丁的衣裳,她那雙沾滿泥濘的舊布鞋,以及她臉上那無法掩飾的茫然與疲憊,都引來了不少或好奇、或憐憫、或鄙夷的目光。
    她低著頭,盡量縮著身子,減少自己的存在感。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咕叫了起來,從昨天上船前吃了那個饅頭後,她就再沒吃過東西。路邊點心鋪子裏傳來的香甜氣味,像一隻隻無形的小手,撓著她的腸胃。她摸了摸懷裏僅剩的二十幾個銅板,狠狠心,咽了口唾沫,繼續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腳底也磨得生疼。周圍的建築越來越華麗,商鋪的招牌越來越耀眼,行人的穿著也越來越講究。她猜,自己可能快到南京路了。
    她鼓起勇氣,走進一家看起來門麵很大、裝修氣派的綢緞莊。店裏光線明亮,貨架上陳列著各色流光溢彩的綢緞綾羅,幾個穿著旗袍、妝容精致的女店員正陪著客人挑選,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脂粉香。
    阿貝的闖入,與這環境格格不入。她身上的水汽和泥點,讓光潔的地板留下了汙跡。
    一個離門口最近的女店員皺了皺眉,走上前來,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哎,幹什麽的?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出去出去!”
    阿貝被她嗬斥得後退半步,但還是努力挺直脊背,從包袱裏拿出那方她最得意的雙麵異色繡手帕,雙手遞過去,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抖:“這位姐姐,我……我是來賣繡品的,您看看,這手帕繡工很好的,能不能……能不能收下?”
    那女店員瞥了一眼那手帕,確實繡工精巧,一麵是喜鵲登梅,一麵是鯉魚戲水,色彩過渡自然,針腳細密均勻。但她臉上鄙夷的神色更濃了:“哪裏來的鄉下貨色?我們‘瑞蚨祥’是百年老店,隻收蘇杭名家之作,或者自家繡坊出的精品,誰要你這來路不明的東西?快走快走,別耽誤我們做生意!”說著,就要揮手趕人。
    阿貝的心涼了半截,還想再爭取一下:“姐姐,您再看看,這針法真的很別致,我……”
    “叫你走沒聽見啊?”另一個年紀稍長的店員也走了過來,語氣更加不善,“再不走我叫巡捕了!”
    聽到“巡捕”二字,阿貝嚇得臉色一白,不敢再停留,慌忙將手帕塞回包袱,低著頭,在店員們譏誚的目光和竊竊私語中,逃也似的跑出了綢緞莊。
    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邊,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混合著屈辱的淚水,又鹹又澀。第一次嚐試,就這樣慘敗。她沒想到,連展示的機會都沒有,就因為她的衣著和來曆被直接拒之門外。
    她不死心,又找了幾家看起來規模不小的繡莊和百貨公司,結果大同小異。不是被直接趕出來,就是對方隻隨意瞥一眼,報出一個低得可憐、幾乎是侮辱性的價格,連成本都不夠。
    “小姑娘,你這繡工是不錯,但沒名氣啊,我們收了也不好賣。”
    “這料子太普通了,要是用上好的杭緞或者湖縐,或許還能值幾個錢。”
    “走走走,我們這裏不是慈善堂。”
    一次次碰壁,像一盆盆冷水,澆滅了她心中原本就不多的希望之火。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雨卻沒有停歇的意思。街邊的霓虹燈次第亮起,將濕漉漉的街道映照得光怪陸離,更添了幾分冰冷的繁華。
    她又冷又餓,又累又絕望。懷裏的銅板,連最便宜的客棧大通鋪都住不起。難道今晚要露宿街頭嗎?在這人生地不熟、危機四伏的滬上?
    一種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她抱著包袱,蜷縮在一家已經打烊的店鋪屋簷下,看著街上車水馬龍,行人歸家,隻覺得無比的孤獨和無助。阿爹的病容,阿娘的淚眼,再次浮現在眼前。
    不,不能放棄!阿爹還等著錢救命!
    她猛地站起身,抹去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大店鋪不行,那就去小一點的地方試試!總有識貨的人!
    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開始往那些看起來不那麽繁華、鋪麵較小的街巷裏鑽。這些地方燈光昏暗,路麵狹窄潮濕,空氣中彌漫著各種生活雜物的氣味。
    她找到一家門臉陳舊、掛著“顧氏繡坊”招牌的小店。店裏隻有一個戴著老花鏡、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坐在燈下,慢悠悠地繡著什麽。
    阿貝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怯生生地開口:“婆婆,您……您這裏收繡品嗎?”
    老太太抬起頭,透過老花鏡打量了她一下,目光在她濕透的衣衫和蒼白的臉上停留片刻,語氣平和:“什麽繡品?拿來看看。”
    阿貝心中一喜,連忙拿出那幅《蓮塘清趣》的繡品,小心翼翼地展開。
    老太太接過,湊到燈下仔細看了許久,手指摩挲著繡麵,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這針法……靈動自然,配色也大膽,有靈氣。是你繡的?”
    “是,是我繡的。”阿貝連忙點頭,心中燃起一絲希望。
    老太太沉吟了一下,歎了口氣:“小姑娘,繡得是真好。可惜啊……如今這世道,懂行的、肯為手藝花錢的人不多了。大家都喜歡買洋布、成衣,或者那些機器繡的便宜貨。你這幅繡品,費時費力,料子卻普通,我最多……最多能給你三塊大洋。”
    三塊大洋!阿貝的心猛地一跳。這比她預想的要少很多,但……三塊大洋,也能買不少藥了!至少能解燃眉之急!
    她正要答應,忽然想起養母說過,好的蘇繡,尤其是精品,價值不菲。這幅《蓮塘清趣》她花了將近兩個月才完成,三塊大洋,實在有些……
    她咬了咬唇,鼓起勇氣問道:“婆婆,能不能……再多一點?我阿爹病得很重,急需錢救命……”
    老太太看著她眼中的哀求和不甘,又看了看手中的繡品,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將繡品遞還給她:“小姑娘,不是婆婆心狠。三塊大洋,已經是看在你這手好繡工的份上,給的最高價了。我這小店,生意也難做,收上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賣出去。你……再去別家問問吧。”
    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阿貝接過繡品,木然地對著老太太鞠了一躬,轉身走出了繡坊。三塊大洋……她連三塊大洋都賣不到嗎?那阿爹的藥錢怎麽辦?
    絕望,如同這無邊無際的夜色,徹底將她吞噬。
    她失魂落魄地在昏暗的巷子裏走著,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又冷又餓,體力透支到了極限,眼前一陣陣發黑。
    在一個堆滿垃圾桶的拐角,她腳下一滑,再也支撐不住,猛地摔倒在地。包袱脫手飛出,裏麵的繡品和那柄短匕首散落出來,沾滿了泥水。
    膝蓋和手肘傳來火辣辣的疼痛,但比身體更痛的,是那顆沉到穀底的心。她趴在地上,冰冷的雨水無情地衝刷著她的身體,淚水終於決堤,混合著雨水,無聲地洶湧而出。
    為什麽這麽難?她隻是想救阿爹,隻是想活下去,為什麽就這麽難?
    難道她真的要死在這異鄉的街頭,像一條無人問津的野狗嗎?
    就在她意識逐漸模糊,幾乎要放棄掙紮的時候,一隻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擋在了她的上方,隔絕了冰冷的雨水。
    一個低沉而帶著一絲訝異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小姑娘,你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