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6章雲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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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雲錦記”繡坊。
雖是齊家名下的產業,卻並非頂級的繡莊,主要承接一些中檔的綢緞莊訂單,也對外售賣些尋常的繡品。門麵不算很大,青磚黛瓦,黑漆招牌,透著一股老字號特有的沉穩。
莫貝貝站在門口,深吸了一口氣,將身上那件藍布棉襖抻了又抻,試圖撫平上麵的褶皺。昨夜她找了個最便宜的大通鋪客棧住下,幾乎一宿未眠,腦子裏反複回響著那半塊玉佩、林氏溫和的臉、莫瑩瑩清雅的模樣,還有齊嘯雲清朗的聲音。她用力掐了自己手心一下,疼痛讓她紛亂的思緒暫時清晰起來。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留下,是掙錢,救阿爹(養父莫老憨)的命。其他的,慢慢來。
她抬步邁進“雲錦記”的門檻。店內光線適中,空氣中漂浮著絲線和染料特有的微香。櫃台後坐著一位戴著老花鏡、正在撥弄算盤的老者,想必就是劉掌櫃。幾個繡娘坐在靠窗的光亮處,低頭飛針走線,偶爾低聲交談幾句。
“請問,是劉掌櫃嗎?”莫貝貝走到櫃台前,聲音不大,但清晰。
劉掌櫃抬起頭,從老花鏡上方打量了她一眼。見是個麵生的鄉下姑娘,衣著寒酸,但眼神清亮,站姿也挺拔,不似一般怯懦的村姑。“我是。姑娘有何事?”
“是齊家嘯雲公子讓我來的,說您這裏可能需要繡娘。”莫貝貝如實說道,同時將懷中那幾塊大洋取出,放在櫃台上,“這是公子借我的盤纏,掌櫃的可以查驗。”
劉掌櫃聞言,神色緩和了些。齊嘯雲確實派人來打過招呼,說今日可能有個江南來的姑娘來找活計,讓他看看成色。他放下算盤,站起身:“既然是雲少爺引薦的,姑娘隨我到後麵試試活吧。”
後院是工作和晾曬的地方,比前店寬敞許多,拉著一根根長繩,上麵搭著各色繡品和絲線。劉掌櫃取來一塊素白的杭綢和一套常用的針線,遞給莫貝貝:“不拘繡什麽,挑你拿手的,繡個小品看看。主要是看你的針法、配色和耐心。”
莫貝貝接過綢布和針線,手指拂過光滑的綢麵,一種熟悉的親切感油然而生。她在水鄉,跟著養母學的是蘇繡,但養母年輕時走南闖北,也涉獵過其他繡法,加上莫貝貝自己心思靈巧,常常能琢磨出些新花樣。
她沒有立刻下針,而是先仔細觀察了綢布的質地和絲線的光澤,又抬頭看了看天色。然後,她選了幾種顏色相近但略有差異的綠色絲線,坐在繡架前,凝神靜氣,穿針引線。
劉掌櫃原本隻是例行公事地看著,但很快,他的眼神就變了。
這姑娘的起針落針,極其穩當,速度不算最快,但每一針都精準無比。她繡的是一叢簡單的蘭草,並未畫底稿,全憑心意。隻見她手指翻飛,運用了套針、搶針、施針等多種針法,那幾近相同的綠色絲線在她手下,竟巧妙地表現出了蘭葉的正反、向背、老嫩,甚至葉尖那一點點微卷的枯意,都栩栩如生。更妙的是,她在蘭草根部,用極細的褐色絲線,以滾針繡了幾塊苔點,頓時讓整幅小品活了起來,仿佛能聞到泥土的濕潤氣息。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一幅清雅靈動、生機盎然的《幽蘭圖》便呈現在素綢之上。
劉掌櫃拿起繡品,湊到眼前仔細端詳,越看越是驚訝。這姑娘的繡工,絕非普通鄉下繡娘可比!針法老辣,配色雅致,尤其難得的是那份靈氣和意境,這需要極高的天賦和對生活的細致觀察。
“姑娘……你這手蘇繡,是跟哪位大家學的?”劉掌櫃忍不住問道。
莫貝貝搖搖頭:“是我阿娘教的,她不是什麽大家,隻是普通繡娘。”她沒說養母曾有過不凡經曆。
劉掌櫃嘖嘖稱奇,心中已然有了決斷。這樣的人才,留在“雲錦記”有些屈才了,但既然是雲少爺引薦,想必另有安排。他放下繡品,臉上露出了笑容:“姑娘好手藝!我們‘雲錦記’正缺你這樣靈巧的繡娘。工錢按件計,多勞多得,包一頓午飯,你可願意?”
莫貝貝心中一喜,連忙點頭:“願意!多謝劉掌櫃!”
“嗯,那你今日便算上工了。”劉掌櫃指了指靠裏的一個空位,“那是你的位置。先熟悉一下,待會兒讓李嫂拿些料子和圖樣給你。”
就這樣,莫貝貝在“雲錦記”安頓了下來。她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幹活極其賣力,從不偷懶。她學習新的圖樣很快,甚至能對一些呆板的傳統圖樣提出巧妙的修改建議,讓繡品更顯生動。加上她性格爽朗,不搬弄是非,很快便贏得了其他繡娘的好感,連最初有些排外的李嫂,也漸漸對她照顧有加。
日子仿佛暫時平靜下來。莫貝貝白天在繡坊拚命幹活,晚上回到那簡陋的客棧,將掙來的銅板一枚枚數好,小心藏起,計算著何時能湊夠給養父治傷和調養的錢。她偶爾會想起林氏母女,想起那半塊玉佩,但苦於沒有機會再去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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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府,書房。
齊嘯雲坐在紅木書案後,正在翻閱幾份商號送來的賬目。他年紀雖輕,但自小耳濡目染,加上天資聰穎,已經開始逐步接觸家族生意。燈光下,他眉宇微蹙,似乎遇到了什麽難題。
管家齊福端著茶盞輕輕走進來,放在書案一角:“少爺,歇會兒吧,看久了傷眼睛。”
齊嘯雲揉了揉眉心,放下賬本:“福伯,城南那幾家綢緞莊的賬目,有些不對勁。尤其是‘雲錦記’,近幾個月利潤下滑得厲害,但報上來的開銷卻沒什麽變化。”
齊福是齊家的老人,對生意上的事也門清,他低聲道:“少爺懷疑劉掌櫃……”
“劉掌櫃是老人,一向忠心,我倒不疑他中飽私囊。”齊嘯雲打斷道,“隻是覺得有些奇怪。我打算過兩日親自去‘雲錦記’看看。”
“少爺親自去查看一下也好。”齊福點頭,隨即又想起一事,“對了,前幾日您引薦去‘雲錦記’的那個江南姑娘,劉掌櫃前個兒來回話,說是讚不絕口,誇那姑娘繡藝了得,靈氣逼人,不像尋常鄉下出身。”
“哦?”齊嘯雲挑了挑眉,想起那日暗巷中那雙倔強明亮的眼睛,“她倒真有幾分本事。”
“是啊,劉掌櫃還說,那姑娘幹活極其勤快,人也本分。”齊福笑道,“少爺算是幫了她一把,也是結個善緣。”
齊嘯雲不置可否。他當時出手,一是路見不平,二是看那姑娘骨子裏有股不服輸的勁兒,讓他有些欣賞。至於繡藝如何,他並未抱太大期望,如今聽到劉掌櫃如此誇獎,倒是有些意外。
“她叫什麽名字?”齊嘯雲隨口問道。
“好像……是叫阿貝。”
阿貝……齊嘯雲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並未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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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齊嘯雲果然輕車簡從,來到了“雲錦記”。
他並未聲張,隻說是隨便看看。劉掌櫃連忙迎了出來,陪著他在前後店轉悠。齊嘯雲目光銳利,一邊聽著劉掌櫃的匯報,一邊觀察著店內的陳設、貨品以及繡娘們的工作狀態。
當他走到後院時,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正在埋頭刺繡的繡娘們,很快便落在了靠裏位置的莫貝貝身上。
她穿著一身幹淨的粗布衣裙,頭發利落地挽在腦後,露出一段纖細白皙的脖頸。此刻,她正對著一幅較大的屏風麵料刺繡,那是一隻展翅的仙鶴,羽翼部分需要用到極其繁複的套針和施毛針,極為考驗耐心和技巧。隻見她全神貫注,指尖捏著細如發絲的銀色絲線,一針一線,不急不躁,那仙鶴的羽毛在她針下,仿佛真的擁有了生命和光澤,在陽光下隱隱流動。
齊嘯雲停下腳步,靜靜看了一會兒。他雖不精通刺繡,但鑒賞能力是有的。這姑娘的技藝,確實遠超這“雲錦記”裏其他的繡娘,甚至比他見過的某些名家之作,也不遑多讓,尤其難得的是那份沉靜專注的氣度。
莫貝貝繡完一小片羽毛,下意識地抬手揉了揉有些發酸的後頸,一抬眼,便對上了齊嘯雲審視的目光。
她微微一怔,隨即放下針線,站起身,有些拘謹地行了一禮:“齊公子。”
齊嘯雲點了點頭,走到近前,看向那幅仙鶴圖:“這是給‘瑞福祥’訂的屏風?”
“回公子,是的。”劉掌櫃連忙接口,“原本工期緊,正愁找不到合適的人手,多虧了阿貝姑娘,這仙鶴最難的部分都是她負責的,又快又好!”
齊嘯雲看著那栩栩如生的仙鶴,又看了看眼前這個低眉順目、卻難掩靈秀之氣的姑娘,心中一動。他想起父親偶爾提及,齊家正準備開拓更高端的定製繡品市場,以迎合那些洋人和新興權貴的喜好,正需要這種既有傳統功底又有創新意識的頂尖繡娘。
“阿貝姑娘是江南人?”齊嘯雲開口,聲音比平日溫和些許。
“是。”莫貝貝低聲應道,心跳有些快。近距離看這位齊公子,他身量很高,麵容俊朗,眼神清澈而深邃,帶著一種與年齡不太相符的沉穩。
“江南刺繡,果然名不虛傳。”齊嘯雲讚了一句,隨即轉向劉掌櫃,“劉叔,這幅屏風完工後,讓阿貝姑娘試著設計幾幅新圖樣,要融合一些西洋畫的透視和光影,但骨子裏還得是我們中國繡品的韻味。料子和絲線用最好的,不計成本,我看看效果。”
劉掌櫃先是一愣,隨即大喜。雲少爺這是要重用阿貝啊!他連忙應下:“是,少爺!老朽一定安排妥當!”
莫貝貝也聽明白了齊嘯雲的意思,這是給她機會,也是考驗。她心中湧起一股激動,更多的是一種被認可的喜悅。她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看向齊嘯雲:“多謝公子信任,阿貝一定盡力!”
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像兩顆被泉水洗過的黑曜石,裏麵燃燒著鬥誌和決心。齊嘯雲與她對視,心中微微一動,這姑娘,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他沒有再多說什麽,點了點頭,便帶著劉掌櫃往前店去了。
然而,他們都沒注意到,在院子另一角,一個負責清洗雜物的婆子,正偷偷打量著這邊,眼神閃爍。她是趙家安插在“雲錦記”的眼線,平日裏並不起眼。見到齊家少爺竟然如此看重這個新來的鄉下繡娘,她暗暗記在了心裏。
齊嘯雲離開後,莫貝貝重新坐回繡架前,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齊嘯雲的認可和賦予的新任務,像一道光,照亮了她前路的迷茫。她更加努力地投入到工作中,同時也開始留心觀察西洋的畫冊(繡坊裏偶爾會有一些),琢磨著如何將那些新奇的東西融入到自己的刺繡裏。
她知道,這不僅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個可能改變她命運的機會。她要抓住它,不僅要治好阿爹的傷,還要在這偌大的滬上,掙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至於那半塊玉佩的秘密……她摸了摸藏在胸前的玉佩,感受著那冰涼的觸感。時機還未到,她需要先站穩腳跟。但冥冥之中,她感覺自己和那個叫莫瑩瑩的女孩,和那位善良的林夫人,甚至和這位齊公子之間的聯係,似乎正在一點點加深。
滬上這座巨大的迷城,正緩緩向她揭開其一角。而屬於莫貝貝的傳奇,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