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2章貧民窟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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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三年春,滬上閘北的貧民窟。
清晨的薄霧還沒散盡,棚戶區上空飄著煤煙與晨炊混雜的氣味。十六歲的莫瑩瑩挎著竹籃,踮起腳尖繞過滿地泥濘。她身上那件打了三個補丁的藍布衫洗得發白,但漿洗得挺括,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苟,在腦後編成一根粗亮的麻花辮。
“瑩瑩姐!”巷口賣豆漿的王嬸招呼她,“今天這麽早?你娘好些沒?”
“好多了,謝謝王嬸。”瑩瑩從籃子裏掏出兩個銅板,“還是老樣子,一碗甜漿,兩根油條。”
“哎!”王嬸麻利地舀漿,“聽說齊家今天要來施粥?還招女工去紡織廠?”
瑩瑩點點頭,接過油條時手指微微發顫。齊家——這兩個字在她心裏像塊燒紅的炭,既滾燙又刺痛。六年前,父親被捕,家產查封,母親帶著她從法租界的洋樓搬進這片貧民窟。齊家沒有退婚,但也沒有公開往來,隻是每月初七,齊家的老管家會悄悄送來一袋米、一包錢,放在門口石墩下。
母親說,這是齊老爺念舊情。
可瑩瑩知道,舊情是這世上最脆弱的東西。尤其是當莫家從“滬上名流”變成“通敵嫌犯”之後。
“瑩瑩啊,”王嬸壓低聲音,“你今年十六了吧?齊家那位少爺……聽說前陣子從英國留學回來了?”
“回來了。”瑩瑩垂下眼睛,“上個月在霞飛路上見過一次,他坐在汽車裏,沒看見我。”
其實是看見了。隔著車窗,她看見齊嘯雲穿著筆挺的西裝,戴著金絲眼鏡,側臉在車窗後一閃而過。他也看見她了——眼神對視的刹那,他的眉頭皺了皺,然後汽車加速駛過,濺了她一身泥水。
六年。他從青澀少年長成翩翩公子,她從千金小姐淪為貧民窟的丫頭。命運像一把鈍刀,把曾經並肩的兩棵樹,砍成了天差地別的模樣。
“唉……”王嬸歎氣,“造化弄人哪。不過瑩瑩,你模樣好,又識字,將來……”
“王嬸,我先走了,娘還等著吃早飯。”瑩瑩打斷她,拎著籃子快步離開。
她不想聽這些。六年來,她已經學會了把所有的委屈、不甘、思念,都埋進心底最深處。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差,去年冬天咳出血後,就再沒能下床。她們靠著她給裁縫店鎖扣眼、給報社抄稿子、給富人家洗衣服掙來的微薄收入過活。齊家送來的錢,母親一分不動,全存進一個小鐵盒裏。
“這是齊家的情分,不是施舍。”母親總這樣說,“將來有一天,若真相大白,莫家平反,這些錢要原封不動還回去。”
可真的會有那一天嗎?
瑩瑩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逼仄的屋子裏隻有一張床、一張桌、一個煤爐。母親林氏靠在床頭,正就著天光縫補一件舊衣。晨光從糊著報紙的窗戶透進來,照在她消瘦的臉上,鬢角已有了白發。
“娘,您怎麽又起來了?”瑩瑩急忙放下籃子,扶母親躺下。
“躺久了骨頭疼。”林氏咳嗽兩聲,目光落在女兒臉上,“今天怎麽心事重重的?”
“沒……”瑩瑩盛出豆漿,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齊家今天在龍王廟施粥,還說要招女工。我想去試試。”
林氏的手頓了頓:“齊家招工?”
“嗯,說是新開的紡織廠,要招五十個女工,包吃住,一個月八塊大洋。”瑩瑩的聲音越說越小。八塊大洋,夠她們母女生活三個月。
屋子裏安靜了片刻。隻有煤爐上的水壺發出輕微的嘶嘶聲。
“你想去?”林氏問。
“我……”瑩瑩咬著嘴唇,“娘,您的藥快吃完了,王大夫說新方子要加一味川貝,貴得很。而且……”
而且她十六歲了。在貧民窟,這個年紀的姑娘要麽嫁人,要麽去做工。齊家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既體麵又能掙錢的地方。
林氏放下針線,握住女兒的手。那雙手因為常年泡在冷水裏洗衣服,指節粗大,皮膚粗糙,完全不像一個十六歲少女的手。
“瑩瑩,娘知道這些年苦了你了。”林氏的聲音有些哽咽,“你本該在花園裏彈鋼琴、讀詩書,卻跟著我在這裏受苦……”
“娘,您別這麽說。”瑩瑩搖頭,“隻要能和您在一起,我不苦。”
“但你不能一輩子困在這裏。”林氏從枕頭下摸出那個小鐵盒,打開。裏麵整整齊齊碼著銀元,還有那半塊羊脂玉佩——瑩瑩的那一半。玉佩溫潤如脂,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這玉佩,是你爹在你滿月時請蘇州最好的玉匠雕的。他說,你和貝貝一人一半,合起來是‘莫’字。”林氏摩挲著玉佩,眼中泛起淚光,“貝貝她……不知道還在不在人世……”
瑩瑩心裏一痛。雙胞胎妹妹,她從未謀麵的親人。母親說,她們長得一模一樣,隻是貝貝的耳後有一顆小紅痣。六年前那個混亂的夜晚,乳娘抱著貝貝消失後,就再沒消息。
“娘,等將來我們找到貝貝,就把兩塊玉佩拚起來。”瑩瑩握住母親的手,“到時候,我們一家人團聚,爹爹也回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林氏含淚點頭,把鐵盒推給女兒:“這些錢你拿去。去齊家應工,但要記住——我們莫家人,可以窮,但不能沒有骨氣。齊家若是因為舊情錄用你,你不能接受。若是憑你自己的本事,娘支持你。”
“我明白。”
上午九點,龍王廟前人山人海。
齊家搭了三個粥棚,白粥的香氣飄出老遠。但更吸引人的是旁邊那個招工處——齊家新開的“華興紡織廠”要招女工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了整個閘北。包吃住,八塊大洋,還能學手藝,這對貧民窟的女人們來說,簡直是天大的誘惑。
瑩瑩擠在人群裏,緊緊攥著那張報名表。她填得很認真:姓名莫瑩瑩,年齡十六,識字,會算術,會簡單的縫紉。她沒有寫“莫隆之女”,也沒有寫“曾就讀聖瑪利亞女中”。
輪到她了。
招工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穿著藏青色旗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她抬眼看了看瑩瑩,又低頭看報名表:“識字?”
“識。”
“會寫自己的名字嗎?”
瑩瑩接過筆,在紙上工工整整寫下“莫瑩瑩”三個字。字體娟秀,是標準的簪花小楷。
婦人眼睛一亮:“這字寫得好。在哪學的?”
“以前……上過幾年私塾。”瑩瑩含糊道。
婦人又問了幾個問題,瑩瑩對答如流。她能背《百家姓》《千字文》,會算簡單的賬目,還會辨認幾種常見的布料。這些都是母親教的——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候,林氏也從沒放鬆過對女兒的教育。
“不錯。”婦人點頭,“明天上午八點,到楊樹浦的華興廠門口集合,帶兩件換洗衣服。試用期一個月,合格後正式錄用。”
“謝謝您!”瑩瑩深深鞠躬,激動得手心都是汗。
就在她轉身要走時,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等等。”
瑩瑩回頭,整個人僵住了。
齊嘯雲站在粥棚的陰影裏,穿著白襯衫和灰色西裝馬甲,手裏拿著一份名單。陽光從他身後照過來,給他鍍上一層金色的輪廓。六年的時間,把他從一個清秀少年變成了一個挺拔的青年,五官更加深邃,眼神也更加銳利。
他走近,目光落在瑩瑩臉上,眉頭微微皺起。
“莫……瑩瑩?”他的聲音有些不確定。
“齊少爺。”瑩瑩低下頭,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空氣仿佛凝固了。周圍的人群還在喧鬧,但瑩瑩隻覺得所有的聲音都遠去,隻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她想過無數次重逢的場景,在夢裏,在幻想裏,但沒有一次是這樣的——她穿著打補丁的衣服,頭發上沾著煤灰,而他光鮮亮麗,居高臨下。
“你……”齊嘯雲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隻是轉向那個婦人,“張主管,她的報名表給我看看。”
婦人連忙遞上。齊嘯雲掃了一眼,眼神在“識字”、“會算術”幾項上停留片刻。
“你父親是……”
“我父親已經去世了。”瑩瑩搶著說,聲音有些發顫。
齊嘯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抱歉。”他把報名表遞回去,“張主管,按正常流程辦吧。”
“是,少爺。”
瑩瑩再次鞠躬,逃也似的離開了人群。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家的,隻覺得臉頰滾燙,眼眶酸澀。齊嘯雲看她的眼神,沒有驚喜,沒有溫情,隻有陌生和……一絲憐憫。
是啊,憐憫。一個落難千金,淪落到要進工廠做工,多麽值得同情。
推開家門,母親正撐著病體在煮粥。瑩瑩撲進母親懷裏,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怎麽了?沒選上?”林氏拍著她的背。
“選上了……”瑩瑩抽泣著,“但是……我見到他了……”
林氏的手頓了頓,然後更緊地抱住女兒:“見到就見到了。瑩瑩,記住娘的話——我們靠自己的雙手吃飯,不丟人。”
“可是娘,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個陌生人……”
“六年了,本來就是陌生人了。”林氏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深深的心疼,“孩子,這世上最不可靠的,一是權勢,二是人心。齊家能暗中接濟我們六年,已經是仁至義盡。至於婚約……那不過是父輩們酒酣耳熱時的一句話,當不得真。”
瑩瑩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母親:“那您為什麽還要留著那些錢?為什麽還要我學那些大家閨秀該學的東西?”
林氏擦去女兒的眼淚,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因為娘相信,烏雲不會永遠遮住太陽。莫家的冤屈總有一天會洗清,你爹會回來,貝貝會找到。到那一天,我的瑩瑩要配得上‘莫家千金’這個身份,要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任何人麵前,不卑不亢。”
她握住女兒的手,把那半塊玉佩放在她掌心:
“這玉佩是你爹給的,是你的根。無論走到哪裏,變成什麽樣,都不要忘了你是誰的女兒。莫瑩瑩,你要記住——玉可碎,不可改其白;竹可焚,不可毀其節。這是莫家的風骨。”
瑩瑩握緊玉佩,冰涼的觸感從掌心一路傳到心裏。她擦幹眼淚,用力點頭:
“娘,我記住了。”
同一時間,齊公館書房。
齊嘯雲站在窗前,手裏拿著那張報名表的副本。窗外是法租界梧桐掩映的街道,陽光明媚,與他剛才在貧民窟看到的景象仿佛兩個世界。
“少爺,您認識那個姑娘?”張主管小心翼翼地問。
“舊識。”齊嘯雲簡短地說,目光落在“莫瑩瑩”三個字上。那字跡太熟悉了——六年前,他在莫家書房見過莫伯父教兩個女兒寫字。瑩瑩總是坐得筆直,一筆一畫都極其認真,而貝貝……貝貝總喜歡偷懶。
貝貝。那個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的小丫頭,如果還活著,也該十六歲了。
“她的錄用,按正常程序來。”齊嘯雲把表格放下,“不要因為我的關係特殊照顧,也不要刻意刁難。”
“明白。”
張主管退下後,齊嘯雲從抽屜裏取出一個檀木盒子。打開,裏麵是半塊羊脂玉佩——這是當年莫伯父給他的,說是貝貝的那一半。等兩個孩子成年,玉佩合璧,就是成婚之時。
可現在,莫家倒了,貝貝失蹤了,瑩瑩淪落貧民窟。這婚約,還作數嗎?
父親說,做人要講信義,齊家不能落井下石。
可母親說,莫家是通敵重犯,齊家若與之聯姻,會惹禍上身。
齊嘯雲摩挲著玉佩,眼前浮現出瑩瑩那雙含著淚卻倔強挺直脊梁的眼睛。六年前,那個拉著他的衣袖說“嘯雲哥哥你要常來玩”的小女孩,已經長大了。
長得……很像貝貝,但又完全不同。
他合上盒子,走到書桌前,提筆寫信。信是寫給在南京任職的姑父的——姑父在司法部有些關係,或許能打聽打聽莫隆的案子。
雖然父親說,這件事水太深,不要摻和。
但齊嘯雲忘不了,六年前莫伯父被抓走那天,瑩瑩抱著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嘯雲哥哥,救救我爹爹……”
當時他十歲,什麽也做不了。
現在他十六歲了。
也許,還是做不了什麽。
但至少,可以試試。
窗外,梧桐葉在春風中沙沙作響。
命運的齒輪,在沉寂六年後,又開始緩緩轉動。
而那兩個擁有半塊玉佩的少女,一個在貧民窟的陋室裏握玉立誌,一個在江南漁村的晨光中補網勞作,都還不知道,她們的人生軌跡,即將因為這塊玉佩,再次交匯。
(第0202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