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5章雲裳閣試繡

字數:7472   加入書籤

A+A-


    金雀閣風波後的幾日,莫瑩瑩過得頗為平靜。孫管事果然沒敢再來尋釁,張嬸也像是徹底消失了,沒再上門。那十塊大洋的定金和部分絲料,莫瑩瑩托隔壁一位稍識字的阿婆寫了張字據,連同剩餘未動的絲料一起,托人送還給了金雀閣。她不想再與那地方有任何瓜葛。
    隻是,斷了這條還算穩定的收入來源,家裏的經濟立刻又捉襟見肘起來。母親的藥不能停,米缸眼看又要見底。
    不能再等了。必須盡快找到新的門路。
    雲裳閣。
    這個名字再次浮現在莫瑩瑩心頭。
    她將那日從張嬸手中接過、已被孫管事揉皺丟棄的所謂“新圖樣”重新找了出來,又將自己這些年來繡得最滿意的幾件小樣——一方《蝶戀花》帕子,一幅《寒梅傲雪》扇麵,一個繡著《蘭亭序》局部文字的筆袋——仔細包好。然後,她換上了一身自己最好的、漿洗得幹幹淨淨的淺藍色碎花布衫,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用一根最簡單的木簪綰住。鏡中的少女雖衣著樸素,卻眉眼如畫,氣質沉靜。
    “娘,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她對臥在床上的林氏輕聲說。
    林氏看著她,眼中滿是擔憂:“瑩兒,又要去交繡活嗎?路上小心些。”她隱約感覺到女兒這次出門似乎與往常不同,但見女兒神色平靜堅定,便沒有多問。
    “嗯,我知道的,娘放心。”
    莫瑩瑩揣好繡樣,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出去。
    雲裳閣位於滬上相對繁華的霞飛路中段,與金雀閣所在的傳統商業街區不同,這裏更靠近租界,街道寬敞,兩旁多是西式或中西合璧的店鋪,來往的行人衣著也更為光鮮時髦。莫瑩瑩走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引來一些好奇或審視的目光。她目不斜視,隻按照打聽來的地址,快步前行。
    終於,一座三層高、門麵裝飾雅致、掛著鎏金招牌“雲裳閣”的建築出現在眼前。透過明亮的玻璃櫥窗,能看到裏麵陳設著各式各樣的旗袍、洋裝、布料以及一些精巧的配飾。進出店鋪的多是衣著講究的太太小姐,或是陪著女眷的男士,空氣中似乎都彌漫著淡淡的脂粉香氣和上流社會的悠閑氣息。
    莫瑩瑩在門口駐足片刻,穩了穩心神,這才抬步走了進去。
    店內十分寬敞明亮,地板光可鑒人。幾名穿著統一淺紫色旗袍、容貌清秀的年輕女店員正在招呼客人,態度殷勤而不失分寸。空氣中飄散著好聞的熏香味道。
    莫瑩瑩的進入,立刻引起了一名店員的注意。那店員打量了一下她的穿著,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和疑慮,但良好的職業素養讓她還是走了過來,客氣地問道:“這位小姐,請問需要些什麽?”
    “我……”莫瑩瑩定了定神,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穩,“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我聽說貴閣也收上好的繡品,想來……試試。”
    “收繡品?”店員愣了一下,又仔細看了看莫瑩瑩。眼前的少女雖然衣著寒酸,但容貌氣質卻十分出眾,尤其那雙眼睛,清澈沉靜,不像是來胡鬧的。“小姐稍等,我去請我們管事的來。”
    不一會兒,一位約莫三十五六歲、穿著深紫色繡纏枝蓮紋旗袍、梳著利落發髻、麵容端莊中帶著精明幹練的女子走了過來。她便是雲裳閣的掌櫃,人稱“柳娘子”。
    柳娘子的目光在莫瑩瑩身上掃過,同樣在最初的驚訝後,迅速恢複了職業性的溫和。“這位姑娘,是你要售賣繡品?”
    “是。”莫瑩瑩點頭,從懷中取出那個小布包,小心地打開,露出裏麵的幾件繡樣,“這是我平日裏繡的一些小件,請掌櫃過目。”
    柳娘子接過繡樣,初時並未太在意。來雲裳閣兜售繡品的女子不少,其中不乏手藝不錯者,但大多匠氣過重,或流於俗豔,難以入雲裳閣的眼。然而,當她拿起那方《蝶戀花》帕子時,眼神立刻變了。
    帕子是普通的素白軟緞,但上麵繡的蝴蝶與花朵卻栩栩如生。蝴蝶翅膀的紋理用極細的絲線層層暈染,仿佛真的能看到鱗粉的光澤;花朵花瓣輕薄嬌嫩,顏色過渡自然,甚至能感覺到花瓣上微露的濕潤感。更難得的是,整個構圖疏密有致,留白恰到好處,透著一股清雅的畫意。
    她又拿起《寒梅傲雪》扇麵。紅梅點點,傲立雪中,枝幹蒼勁有力,雪花的繡法極為細膩,並非簡單的白色絲線堆砌,而是用了數種不同明度和質感的白色、銀色絲線,交錯繡製,竟真的營造出了雪花蓬鬆晶瑩、即將融化的質感。寒意與梅香,似乎透“布”而出。
    最後是那個筆袋。在深青色的緞麵上,用極細的黑色絲線,以類似“發繡”的技法,繡了《蘭亭序》中的一小段文字。字跡工整清秀,筆鋒轉折處竟也模仿出了毛筆的韻味,遠看如同墨書,近看才知是細密到極致的針腳。
    柳娘子越看越是心驚。這繡工,已不僅僅是“好”,而是達到了“精”乃至“絕”的境地!尤其那份融入繡品中的書卷氣和畫意,絕非尋常繡娘所能擁有。這需要極深的審美素養和靜心凝神的功夫。
    她抬起頭,重新審視眼前的少女。這次的目光,不再是打量一個可能的售賣者,而是帶著欣賞和探究。“姑娘,這些……都是你親手所繡?”
    “是。”莫瑩瑩回答。
    “學了多久?師從何人?”
    “自幼跟著家母學過一些。”莫瑩瑩避重就輕。
    柳娘子看出她不願多談家世,也不追問,轉而道:“姑娘手藝確實非凡。不知姑娘今日來,是想長期供應繡品,還是……?”
    莫瑩瑩道:“聽聞貴閣有時會有些特別的定製活計,對繡工要求極高。我想……試試看,能否接一些這樣的活計。”她頓了頓,補充道,“工錢按貴閣的規矩即可。”
    柳娘子沉吟片刻。雲裳閣的確時常接到一些達官顯貴家眷的特殊定製,要求極其苛刻,尋常繡娘難以勝任。眼前這少女的繡工,倒是完全符合要求,甚至可能超出預期。隻是……她來曆不明,穿著如此簡樸,卻能繡出這等水準,其中必有隱情。雲裳閣是做高端生意的,最重信譽和穩妥。
    “姑娘的手藝,我是信得過的。”柳娘子緩緩道,“不過,雲裳閣的規矩,接定製活計的繡娘,需得先通過一次‘試繡’。由我們提供圖樣和要求,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一件樣品。若能通過,便可列入合作名單,日後有合適的活計,會優先考慮。”
    試繡。這在意料之中。莫瑩瑩點頭:“可以。不知試繡的內容是?”
    柳娘子示意店員取來一本厚厚的圖樣冊,翻到其中一頁,指著一幅設計圖道:“這是為下周英國領事夫人舉辦的慈善晚宴,定製的一件旗袍上的局部繡樣。要求用蘇繡中的‘雙麵異色異樣繡’技法,正麵繡折枝玉蘭,花色清雅;背麵繡暗紋纏枝忍冬,需在特定光線下才能顯現。布料是極薄的進口喬其紗,對針法和手穩要求極高。尺寸是這麽大,”她比劃了一個巴掌大小的區域,“三日之內完成。姑娘可願一試?”
    雙麵異色異樣繡,還是在不甚吃力的薄紗上!這難度比莫瑩瑩之前繡過的任何東西都要高!不僅要正反兩麵圖案、顏色完全不同,還不能讓背麵的針腳影響到正麵的效果,對繡娘的布局、分線、下針的力道和角度,都是極大的考驗。而且時間隻有三天。
    莫瑩瑩看著那複雜的圖樣和要求,心跳微微加速。但她沒有退縮。
    “我願意試試。”她清晰地說。
    柳娘子眼中閃過一抹讚賞。“好。絲線、布料和繡繃我會讓人備好。姑娘是帶回去做,還是……”
    “我就在這裏做吧。”莫瑩瑩道。家中環境嘈雜,光線也不好,不利於如此精細的活計。雲裳閣的後堂或庫房,應該有合適的地方。
    柳娘子點頭:“也好。阿秀,帶這位姑娘去後麵東廂的靜室,把東西備齊。”
    名叫阿秀的店員應了一聲,好奇地看了莫瑩瑩一眼,引著她往後堂走去。
    雲裳閣的後堂比前麵更加安靜雅致,東廂的靜室布置簡潔,一張寬大的繡架,一張椅子,窗明幾淨,光線充足,確實是做精細活的好地方。
    很快,所需的物品都送來了:一小塊薄如蟬翼、幾乎透明的月白色喬其紗,已經繃好在繡架上;各色極細的頂級絲線分門別類放在線板上;還有放大鏡、小剪刀等工具。
    莫瑩瑩洗淨手,坐在繡架前,定了定神。她先沒有急著下針,而是仔細研究了柳娘子給的圖樣,揣摩正反兩麵的圖案布局、色彩搭配、以及如何在薄紗上實現“暗紋”效果。心中漸漸有了計較。
    她挑選了最細的一號繡針,將絲線劈成比頭發絲還細的若幹股。然後,屏息凝神,落下了第一針。
    時間在指尖的飛針走線中悄然流逝。莫瑩瑩完全沉浸在了繡藝的世界裏。窗外的人聲車馬仿佛被隔絕,她的世界裏隻剩下繡架上那方寸之間的經緯絲線。正麵玉蘭的清雅,背麵忍冬的纏綿,都需要她以絕佳的耐心和精準的控製力去呈現。尤其是背麵暗紋的繡製,為了不影響正麵效果,每一針的落點和力道都需經過精確計算,有時甚至需要借助放大鏡才能看清絲線的走向。
    阿秀中途悄悄來看過一次,見莫瑩瑩端坐繡架前,姿態優雅沉靜,指尖動作卻快得幾乎看不清,繡麵上的圖案已隱約可見雛形,精美得令人咋舌,不由吐了吐舌頭,不敢打擾,輕輕退了出去。
    柳娘子也抽空來看了一次,站在門口靜靜看了一會兒,眼中驚訝更甚,隨即化為滿意的微笑,默默離開。
    第一天,莫瑩瑩完成了正麵玉蘭的大半和背麵忍冬的基礎輪廓。眼睛和手指已經十分酸澀。
    第二天,她精益求精,完善細節,處理正反兩麵的過渡與遮蓋。精神高度集中,午飯也隻是匆匆扒了幾口。
    到了第三天下午,日影西斜時,莫瑩瑩終於剪斷了最後一根線頭。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揉了揉酸脹的脖頸和手腕,這才仔細端詳自己的作品。
    繡架上,那塊月白色的喬其紗已煥然一新。正麵,一枝清麗的玉蘭斜逸而出,花瓣潔白瑩潤,仿佛能聞到淡淡幽香;背麵,是蜿蜒盤繞的忍冬紋,顏色比底色略深,平時幾乎看不見,但當對著光線變換角度時,便能清晰地看到那精致繁複的暗紋浮現,低調而奢華。正反兩麵針腳幹淨利落,互不幹擾,薄紗依舊保持原有的柔軟飄逸。
    莫瑩瑩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這才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
    柳娘子仿佛算準了時間,適時地走了進來。她走到繡架前,俯身仔細察看,甚至還拿起繡繃,對著窗戶的光線變換角度查看背麵的暗紋。
    良久,她放下繡繃,看向莫瑩瑩,臉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姑娘果然沒有讓我失望。不,是遠超我的預期。這份‘試繡’,堪稱完美。”
    莫瑩瑩心中一塊大石落地,謙遜道:“掌櫃過獎了。”
    “不必過謙。”柳娘子正色道,“這等手藝,在如今的滬上,已不多見。姑娘年紀輕輕,便有如此造詣,實在難得。”她頓了頓,“這試繡的工錢,按我們雲裳閣頂級繡娘的單件工錢結算,這是二十塊大洋。”她示意阿秀取來一個封紅。
    二十塊大洋!這幾乎相當於普通人家大半年的收入了!莫瑩瑩沒想到報酬如此豐厚。
    “另外,”柳娘子繼續道,“從今日起,姑娘便是我雲裳閣認可的特約繡娘。日後凡有高難度的定製繡品,隻要姑娘有空,我們優先考慮交予姑娘。工錢一律按最高標準,並且……預付三成定金,絕不會出現金雀閣那般無理克扣、中途變更之事。”她顯然已經知道了金雀閣的風波,話語中帶著一絲對同行的不屑和對莫瑩瑩處境的體諒。
    莫瑩瑩心中感激:“多謝柳掌櫃信任。”
    “合作愉快。”柳娘子笑道,“阿秀,去把之前李太太定的那套‘歲寒三友’披肩和暖手套的圖樣和要求拿來,給莫姑娘看看。若是能接,定金一並付了。”
    阿秀很快取來一個精致的文件夾。裏麵是一套三件的繡品設計,要求以鬆、竹、梅為主題,繡在深色的天鵝絨上,既要突出圖案的立體感,又不能破壞天鵝絨本身的質感,同樣難度不小,工期是半個月。
    莫瑩瑩仔細看了要求,估算了一下自己的時間和精力,點頭道:“我可以接。”
    “好!”柳娘子很是爽快,當即讓賬房支了定金——又是十塊大洋。並約定半個月後交貨。
    拿著沉甸甸的三十塊大洋,和未來穩定的合作承諾,莫瑩瑩走出雲裳閣時,覺得連天邊的晚霞都格外明媚。
    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米鋪買了上好的白米,去藥鋪抓了幾副好藥,甚至還去布莊扯了幾尺結實柔軟的棉布,打算給母親做身新裏衣。手裏的錢讓她感到了久違的踏實和希望。
    回到棚戶區的小屋時,天色已暗。林氏正就著昏暗的油燈縫補舊衣,見她回來,連忙放下針線:“瑩兒,怎麽這麽晚才回?沒事吧?”
    “娘,我沒事。”莫瑩瑩放下手裏的東西,臉上帶著掩不住的笑意,“不僅沒事,還有好消息。”
    她把今日去雲裳閣試繡成功、接下新活計、拿到豐厚報酬和定金的事,簡單說了一遍,略去了試繡的艱辛和金雀閣風波的影響。
    林氏聽了,又是歡喜又是心疼。歡喜的是女兒有了更好的出路,心疼的是知道女兒定是吃了不少苦。“我的瑩兒長大了,有本事了。”她撫摸著女兒的頭發,眼中含淚,“隻是……別太累著自己。”
    “不累,娘。”莫瑩瑩依偎在母親身邊,“現在好了,有了雲裳閣的活計,咱們的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您的藥也能用更好的了。”
    母女倆就著油燈,吃著簡單的晚飯,氣氛卻是這幾年來少有的溫馨和充滿希望。
    夜深人靜,莫瑩瑩躺在床上,卻有些睡不著。今日在雲裳閣的經曆,讓她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也讓她對自己未來的路,多了幾分清晰的規劃。依靠手藝,她或許真的能在這偌大的滬上,為母親撐起一片安穩的天空。
    她又想起了齊嘯雲。今日的順利,某種程度上也得益於他前幾日的解圍,否則金雀閣的麻煩未必能如此輕易了結。那個少年,如今已越發沉穩可靠了。隻是……他們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
    莫瑩瑩輕輕搖了搖頭,將這些紛亂的思緒壓下。當務之急,是做好雲裳閣的活計,站穩腳跟。
    她閉上眼,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繡架上那枝清雅的玉蘭,和陽光下若隱若現的忍冬暗紋。
    那是她用雙手,一針一線,為自己和母親繡出的,第一道實實在在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