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4章霓裳羽衣,暗夜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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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樂斯舞廳的霓虹燈在夜幕下旋轉出迷離的光暈,紅男綠女的笑聲、爵士樂的喧囂、高跟鞋敲打大理石的脆響,交織成十裏洋場最奢靡的樂章。
後台化妝間裏,五十件嶄新的旗袍整整齊齊掛在衣架上,在燈光下泛著絲緞特有的柔光。最引人注目的不是料子,而是衣襟、袖口、下擺那些巧奪天工的繡花——淡紫色的藤蔓纏繞著珍珠,墨綠色的竹葉間點綴金線,茜紅色的牡丹花瓣薄如蟬翼,每一針每一線都透著靈氣。
“哎呀,這可真是……”舞廳經理趙金寶搓著手,眼睛在旗袍上掃來掃去,嘴裏嘖嘖稱讚,“劉三娘,你們雲裳繡坊這次可露臉了!這些繡花,比大百貨公司賣的成衣還精致!”
劉三娘拘謹地站著,陪著笑:“趙經理過獎了,都是姑娘們用心繡的。”
“用心好,用心好!”趙金寶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鼓囊囊的信封,“這是尾款,四百五十塊大洋,您點點。以後咱們舞廳的活兒,都交給你們了!”
阿貝站在劉三娘身後,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頭發在腦後挽成簡單的發髻,與周圍那些濃妝豔抹、珠光寶氣的舞女形成了鮮明對比。她微微垂著眼,沒有看那些旗袍,也沒有看趙金寶手裏的錢,目光落在化妝鏡裏自己的倒影上。
鏡中的女孩臉色有些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那是連續一個月熬夜的痕跡。但那雙眼睛依然清澈,清澈得與這紙醉金迷的舞廳格格不入。
“阿貝姑娘,”趙金寶忽然轉向她,笑容可掬,“聽說這些新花樣都是你設計的?”
“是。”阿貝簡短地回答。
“了不得,了不得!”趙金寶豎起大拇指,“年紀輕輕就有這手藝,前途無量啊!這樣,下個月我們舞廳要辦個‘花國皇後’選舉,需要定製二十件特別華麗的禮服。這個活兒,你們接不接?”
劉三娘眼睛一亮,正要答應,阿貝卻先開口了:“趙經理,能先看看要求嗎?”
“要求?”趙金寶愣了愣,“就是……要華麗,要醒目,要能讓姑娘們在台上豔壓群芳!”
“具體呢?”阿貝追問,“用什麽料子?繡什麽花樣?預算是多少?工期多久?”
一連串問題把趙金寶問住了。他撓撓頭:“這個……你們看著辦唄,反正要最好的!”
阿貝搖頭:“趙經理,刺繡不是畫畫,畫錯了可以改,繡壞了就廢了料子。沒有具體要求,我們不敢接。”
劉三娘暗中拉了拉阿貝的袖子,示意她別太較真。但阿貝沒有退讓,隻是靜靜看著趙金寶。
趙金寶盯了她幾秒,忽然笑了:“有意思。行,明天我讓裁縫把設計圖送過去,預算……每件五十塊大洋,工期一個月,怎麽樣?”
每件五十,二十件就是一千塊大洋!劉三娘呼吸都急促了。
但阿貝依然平靜:“好,等看到設計圖再定。”
從仙樂斯出來,夜已經深了。劉三娘抱著裝錢的包袱,腳步輕快,嘴裏哼著小曲。大妞二妞也興奮地嘰嘰喳喳,商量著這筆錢怎麽花:給鋪子添置新繡架,買更好的絲線,再給每人做身新衣裳……
隻有阿貝沉默地走著。她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棟燈火輝煌的建築,霓虹燈的光在她臉上明明滅滅。
“阿貝,你剛才幹嘛那麽謹慎?”劉三娘終於忍不住問,“一千塊大洋的活兒啊,全滬上也沒幾家繡坊接得到!”
“三娘,”阿貝輕聲說,“錢越多,活兒越難。仙樂斯那種地方,客人非富即貴,要求也高。萬一繡得不好,賠錢事小,壞了名聲事大。咱們剛起步,得一步一個腳印。”
劉三娘愣了愣,隨即點頭:“你說得對,是我太心急了。”
四人回到繡衣街時,已是子夜。遠遠地,看見鋪子門口站著幾個人——孫胖子帶著兩個手下,正不耐煩地踱步。
“喲,劉三娘,可算回來了!”孫胖子皮笑肉不笑,“聽說你們發了筆大財?”
劉三娘下意識地把包袱往身後藏:“孫爺,這麽晚了……”
“晚?不晚,正好!”孫胖子一揮手,兩個手下上前一步,“咱們來談談分成的事。”
“分成?”劉三娘臉色一變,“孫爺,鋪子的租金我們按時交了,咱們的賬早就清了。”
“租金是租金,分成是分成。”孫胖子慢條斯理地說,“這鋪子是我的,你們在我鋪子裏做生意,掙了錢,不該分我一份嗎?我也不多要,以後每個月,利潤的三成。”
“三成?!”大妞驚呼,“孫爺,您這是明搶!”
“話不能這麽說。”孫胖子笑容轉冷,“滬上這地方,講究個規矩。你們幾個外地來的,不懂規矩,我教教你們。三成,不多。要是不給……這鋪子你們也別想待了。”
劉三娘氣得渾身發抖,卻不敢發作。她知道孫胖子在本地有些勢力,真鬧起來,吃虧的是她們。
就在這時,阿貝上前一步,擋在劉三娘身前。
“孫爺,按滬上的規矩,租鋪子做生意,交了租金就兩清。”她聲音不高,但很清晰,“如果您覺得租金低了,可以漲。但分成……沒這個道理。”
孫胖子眯起眼:“小丫頭,牙尖嘴利啊。你知不知道,在滬上混,光靠手藝不夠,還得有人罩著。沒人罩著,手藝再好也白搭。”
“孫爺想當我們罩著的人?”阿貝反問,“那請問,孫爺能為我們做什麽?介紹客人?擺平麻煩?還是……保證我們平安做生意?”
孫胖子被她問住了。他本想嚇唬嚇唬這幾個女人,沒想到這個最小的丫頭最難對付。
“我能讓你們在滬上待不下去。”他冷冷道。
“那孫爺也得有那個本事。”阿貝從懷裏掏出一個小本子——那是她來滬上後買的,專門記錄重要事項,“這是仙樂斯趙經理給的名片,上麵有他辦公室的電話。需要我現在打過去,問問趙經理,仙樂斯的供貨商被人威脅,他管不管嗎?”
孫胖子臉色變了。仙樂斯是滬上有名的娛樂場所,背後的老板據說有青幫背景,他這種小地頭蛇惹不起。
“你……”他指著阿貝,手指發抖。
“孫爺,”阿貝收起本子,語氣緩和了些,“我們做小本生意,隻想安穩過日子。鋪子的租金,下個月開始可以漲一成。但分成的事,免談。您要是同意,咱們還是好鄰居;要是不同意……那我們就隻能另找鋪子了。仙樂斯的訂單還沒做完,趙經理應該不介意給我們介紹個新地方。”
軟硬兼施,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孫胖子盯著阿貝看了半晌,忽然笑了:“行,小丫頭,有膽色。租金漲一成,就這麽定了。以後在繡衣街,我孫胖子罩著你們!”
他說完,帶著手下揚長而去。
劉三娘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大妞二妞趕緊扶住她。
“阿貝……你、你怎麽敢……”劉三娘聲音還在發抖。
“三娘,在滬上,你越怕,別人越欺負你。”阿貝扶她進屋,“咱們憑手藝吃飯,不偷不搶,不用怕任何人。”
話雖這麽說,但關上門後,阿貝還是覺得心跳如鼓。剛才那一番對峙,她也是強撐著的。孫胖子那種人,今天暫時退了,難保不會懷恨在心,日後找麻煩。
必須盡快強大起來。隻有自己強大了,才沒人敢欺負。
這一夜,繡衣街的燈又亮到很晚。但這次不是為了趕工,而是四個人圍坐在桌邊,商量著未來的計劃。
“這筆錢,不能全花了。”阿貝把裝著七百五十塊大洋的包袱放在桌上,“我的建議是:三百塊留作周轉資金,買絲線、付房租;兩百塊給鋪子添置設備,咱們的繡架太舊了,影響效率;一百塊給每人做身像樣的衣裳——在滬上,衣著體麵很重要;剩下的一百五十塊……存起來,應急用。”
劉三娘點頭:“阿貝說得對。不過你的那份……”
按照約定,這筆訂單的利潤阿貝分五成,劉三娘母女分五成。七百五十塊,阿貝該得三百七十五塊。
但阿貝搖頭:“三娘,我的那份先不分。鋪子要發展,需要資金。等咱們站穩腳跟了再說。”
“那怎麽行!”劉三娘急了,“你這一個月沒日沒夜地繡,人都瘦了一圈,這錢是你應得的!”
“那就先給我五十塊吧。”阿貝退了一步,“我有些私事要辦。”
她沒說是什麽私事,但劉三娘也沒多問。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她知道阿貝是個有主意的姑娘,不會亂來。
第二天一早,阿貝揣著五十塊大洋出了門。
她沒有去綢緞莊,也沒有去百貨公司,而是坐上有軌電車,去了老城廂。
老城廂是滬上最古老的區域,街道狹窄,房屋低矮,與租界的高樓大廈形成鮮明對比。這裏住的大多是本地人,還有許多經營傳統行當的鋪子:古玩店、當鋪、舊書店、裁縫鋪……
阿貝要找的,是一家叫“寶鑒齋”的古玩店。這是她在茶館聽人閑聊時記下的——據說老板姓周,是個老學究,對古玉很有研究。
寶鑒齋在一條小巷深處,門麵不大,招牌上的字已經斑駁。阿貝推門進去,一股陳舊紙張和木頭混合的氣味撲麵而來。店裏光線昏暗,陳列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古物:瓷器、銅器、字畫、玉器……
櫃台後坐著一個戴老花鏡的老先生,正埋頭修補一本舊書。聽見門響,他抬起頭:“姑娘想看點什麽?”
“周老板,我想請您看樣東西。”阿貝從懷裏掏出那半塊玉佩,放在櫃台上。
周老板放下手中的書,拿起玉佩,湊到窗前陽光下仔細端詳。他看了很久,手指在玉佩表麵輕輕摩挲,感受著紋路。
“這玉……”他喃喃道,“是上等的和田青白玉,至少三百年了。這雲紋的雕工,是清初宮廷造辦處的風格……但又不完全一樣,有些地方更古老。”
他抬起頭,看著阿貝:“姑娘,這玉佩哪來的?”
“家傳的。”阿貝說,“我想知道,這玉佩的來曆,還有……有沒有可能找到另外半塊。”
周老板沉吟片刻:“這樣的玉佩,通常是成對打造,一分為二,作為信物。看這斷口,應該是被人硬生生掰斷的,時間……大概在十幾二十年前。”
他走到裏間,翻出一本厚厚的古籍,又拿出一個放大鏡,對照著玉佩細看。良久,他緩緩道:“這雲紋裏,藏著一個字。”
“什麽字?”
“莫。”周老板指著玉佩邊緣一處極細微的紋路,“你看,這裏的雲紋轉折,實際上組成了一個古篆的‘莫’字。這是家族徽記。”
莫?
阿貝心頭一震。養父母姓莫,給她取名阿貝,難道……不是巧合?
“周老板,滬上有沒有姓莫的大戶人家?”她急問。
“姓莫的……”周老板想了想,“二十年前倒是有個莫家,是做絲綢生意的,在滬上很有名。但後來出事了,家主莫隆被判通敵,家破人亡。那之後,莫家就敗落了。”
莫隆。阿貝把這個名字記在心裏。
“那……莫家有沒有雙胞胎女兒?”她試探著問。
周老板詫異地看著她:“你怎麽知道?莫隆確實有一對雙胞胎女兒,出事時剛滿月。聽說其中一個夭折了,另一個……現在應該十六七歲了吧。”
阿貝的手微微發抖。十六七歲,雙胞胎,玉佩,莫字徽記……
難道自己就是那個“夭折”的貝貝?
“姑娘,你……”周老板似乎看出了什麽,欲言又止。
“周老板,今天的事,請您保密。”阿貝收起玉佩,掏出一塊大洋放在櫃台上,“這是谘詢費。”
“不用不用。”周老板推辭,“姑娘,若你真與莫家有關……小心些。莫家的案子不簡單,牽扯的人,勢力很大。”
“我明白,謝謝您。”
阿貝離開寶鑒齋,走在老城廂狹窄的街道上。陽光透過屋簷的縫隙灑下來,在她腳下投出斑駁的光影。
她終於有線索了。莫家,雙胞胎,玉佩……一切似乎都對得上。
但接下來怎麽辦?去認親?可莫家已經敗落,林氏母女在貧民窟艱難度日,自己貿然出現,會不會給她們帶來麻煩?
還有,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自己會被抱走、遺棄?莫隆真的是被冤枉的嗎?
問題一個接一個湧上來,卻沒有答案。
阿貝停下腳步,抬頭望天。滬上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很少能看到完整的藍天。
就像她的人生,迷霧重重。
但她知道,從今天起,她不能再隻是埋頭刺繡了。她要查清楚這一切,查清楚自己的身世,查清楚莫家的冤屈。
不為別的,隻為給自己一個交代。
她握緊懷中的玉佩,轉身朝繡衣街走去。
陽光在她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堅定而孤獨。
(第0224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