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8章靜安寺約,妹妹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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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晴。
    靜安寺外的香火氣混著早春的花香,在午後暖陽裏氤氳成一片安寧。茶攤擺在寺牆邊的老槐樹下,幾張方桌,幾條長凳,茶博士提著銅壺穿梭,給來往的香客、歇腳的黃包車夫續水。
    貝貝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麵前的白瓷碗裏,茶水已涼透。
    她提前了一個時辰到。
    這三天,她過得魂不守舍。繡花時紮破手指三次,送貨時走錯兩條街,夜裏做夢全是破碎的畫麵——抱著雙生嬰孩的年輕夫婦,水鄉碼頭冰冷的青石板,養父咳血時佝僂的背。還有那個名字:瑩瑩。
    她的姐姐。
    “姑娘,續水嗎?”茶博士提著壺過來。
    貝貝搖搖頭,視線投向寺門方向。今天是十五,香客比平日多,女人們穿著各色旗袍,撐著陽傘,三三兩兩進出寺門。她在人群中搜尋——林文修說,瑩瑩今天會穿月白色的學生裝,藍色布裙,兩條麻花辮。
    兩點五十分。
    寺門口出現了一個身影。
    月白上衣,藍裙,麻花辮。女孩手裏拎著個布包,站在台階上左右張望,神色有些局促。陽光灑在她臉上,勾勒出清秀的輪廓——貝貝呼吸一滯。
    那眉眼,那鼻梁,那唇形。
    像照鏡子,卻又不是。
    瑩瑩的氣質是柔的,像江南的煙雨,溫婉中帶著書卷氣。而貝貝知道自己眉宇間有股水鄉女子特有的爽利,是撐船時練出的挺拔,是賣繡品時磨出的堅韌。
    姐妹倆隔著三十步的距離,同時看見了對方。
    時間在那一刻凝固。
    香客的喧嘩、車馬的嘈雜、甚至風吹槐葉的沙沙聲,全都褪去。貝貝看見瑩瑩的眼睛慢慢睜大,手中的布包滑落在地,幾個本子和一支鋼筆滾了出來。
    她站起身。
    瑩瑩也動了,踉蹌著走下台階,腳步淩亂。兩人在茶攤與寺門之間的空地上相遇,相距三步,停住。
    空氣中有灰塵在陽光裏飛舞。
    “你……”瑩瑩開口,聲音發顫,“你是……”
    “我叫阿貝。”貝貝聽見自己說,“莫阿貝。”
    瑩瑩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湧出來。她伸出手,想碰觸貝貝的臉,又在半空中停住,怕這是個易碎的夢:“阿貝……貝貝……真的是你?林叔叔說找到了你,我……我不敢信……”
    貝貝看著她哭,心裏某處堅硬的東西在鬆動。她本該怨恨,本該質問,可看著這張與自己如此相似的臉,那些話堵在喉嚨裏,變成一句:“別哭。”
    語氣生硬,卻讓瑩瑩哭得更凶。
    “對不起……”瑩瑩抹著眼淚,語無倫次,“對不起……我們不知道你還活著……乳娘說她把你……把你埋了……母親這些年一直在自責,說她沒保護好你……”
    “先坐下說吧。”林文修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他不知何時到的,穿著普通的灰色長衫,戴了頂禮帽,帽簷壓得很低。他撿起瑩瑩散落的本子和筆,示意兩人回茶攤。
    三人坐回角落那張桌。林文修點了三碗茶,又要了碟瓜子,像尋常香客一樣。但他的眼睛始終警惕地掃視四周。
    “長話短說。”林文修壓低聲音,“這裏人多眼雜,不能久留。瑩瑩,這是你妹妹貝貝,當年被乳娘抱走遺棄在江南碼頭,被好心的漁民夫婦收養。貝貝,這是你姐姐瑩瑩,這些年一直和她母親——也是你母親——生活在滬西。”
    貝貝和瑩瑩對視。這麽近的距離,能看清彼此眼中的血絲、睫毛的顫動、唇上細小的紋路。太像了,像到詭異,又因為截然不同的生活痕跡而顯得真實。
    “你……過得好嗎?”瑩瑩輕聲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茶杯邊緣。
    “還行。”貝貝簡短回答,“養父母待我很好。”
    “他們……是做什麽的?”
    “打魚的。”
    瑩瑩眼中又泛起水光:“苦了你了……”
    “不苦。”貝貝打斷她,“有飯吃,有衣穿,有學上——雖然是水鄉的學堂,斷斷續續的。養父教我拳腳,養母教我刺繡,活得挺自在。”
    她說這話時帶著點倔強的驕傲,瑩瑩聽出來了,眼淚掉進茶碗裏,漾開一圈漣漪。
    林文修歎了口氣:“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貝貝,我今天帶瑩瑩來,一是讓你們姐妹相認,二是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推給貝貝:“這裏麵是你父親莫隆案的卷宗副本——我托關係抄出來的。你看完就明白,當年的事是徹頭徹尾的誣陷。”
    貝貝沒有接:“我父親?對我而言,父親是莫老憨,那個在水鄉打了一輩子魚、現在躺在病床上等藥錢的男人。”
    話雖如此,她的手卻微微發抖。
    瑩瑩握住她的手——溫暖、柔軟,帶著薄繭,那是常年做女紅的手。貝貝想抽回,卻沒能掙脫。
    “貝貝,我知道你恨。”瑩瑩聲音哽咽,“換做是我,我也會恨。但父親……我們的親生父親,他真的不是壞人。他愛國、正直,因為不願同流合汙才被趙坤陷害。他在牢裏七年了,母親每次去探視,回來都要病一場……她身體垮了,一半是病,一半是心病。”
    貝貝看著兩人交握的手。瑩瑩的手比她的白,指節更纖細,但虎口處也有繭——那是寫字磨出來的。
    “我需要時間。”貝貝終於說,“十七年,不是三天能消化的。”
    “我明白。”林文修點頭,“這信封你先收著,慢慢看。另外……”他猶豫了一下,“你暫時還不能去見你母親。她身體太差,情緒大起大落會要了她的命。而且趙坤的人一直在監視她們母女,你突然出現,太危險。”
    “那今天為什麽冒險見麵?”貝貝問。
    “因為有些事必須讓你知道。”林文修壓低聲音,“趙坤最近在接觸日本人。我懷疑,他當年陷害你父親,不隻是政敵鬥爭那麽簡單,可能涉及更大的陰謀。而你——”他看向貝貝,“你在暗處,這是優勢。瑩瑩在明處,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有些事,她做不了,你可以。”
    貝貝懂了:“你想讓我幫你查趙坤?”
    “不是幫我,是幫莫家,也是幫你自己。”林文修直視她的眼睛,“如果趙坤不倒,你永遠不能光明正大地認祖歸宗,你父親永遠洗不清冤屈。甚至……你養父母一家,也可能因為你的身份被牽連。”
    最後這句話擊中了貝貝的軟肋。她想起病榻上的養父,想起養母鬢角的白發,想起水鄉那個破舊卻溫暖的家。
    “我能做什麽?”她問。
    “暫時什麽都不用做。”林文修說,“先看完卷宗,了解當年的事。然後……繼續你現在的生活,但留心觀察。你在繡坊工作,接觸的人三教九流,有時候反而能聽到上流社會聽不到的消息。”
    他從懷裏又掏出一個小布袋,推給貝貝:“這裏是五十塊錢,你拿著。不是施舍,是活動經費。如果需要打聽消息、疏通關係,用得著。”
    貝貝這次接過了。養父的藥不能斷,她需要錢。
    “我們怎麽聯係?”她問。
    “每個月的初一、十五,下午三點,在這裏碰頭。”林文修說,“如果我有急事找你,會讓一個叫‘老鬼’的黃包車夫去福安裏找你——他左腿有點瘸,車把上係著紅布條。暗號是:‘莫娘子繡的百鳥朝鳳可還有貨?’你回答:‘有,但要預定。’”
    貝貝記下。
    “那我呢?”瑩瑩急切地問,“我能為貝貝做什麽?”
    “你保護好自己和你母親,就是最大的幫忙。”林文修語氣嚴肅,“瑩瑩,你性子柔,不適合做這些暗地裏的事。而且你在明處,太危險。”
    瑩瑩咬唇,看向貝貝,眼神裏滿是愧疚和無力:“對不起……本該是我這個做姐姐的保護你,可現在……”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貝貝站起身,“茶涼了,我該回去了。繡坊還有活。”
    “等等。”瑩瑩也站起來,從布包裏取出一個繡囊,“這個……給你。我繡的,裏麵裝了點安神的幹花。你……晚上要是睡不好,放在枕邊。”
    繡囊是淡藍色的緞麵,上麵繡著幾枝素雅的蘭花,針腳細密。貝貝接過,觸手柔軟。
    “我沒什麽給你的。”她說,頓了頓,從懷裏摸出個小紙包,“這是江南的桂花糖,養母做的。你……嚐嚐。”
    紙包遞過去,瑩珍珍重重接住,像接住什麽珍寶。
    姐妹倆又對視了一眼,千言萬語,都在這沉默的一眼裏。
    “下月初一,還是這裏。”林文修也起身,“貝貝,萬事小心。”
    貝貝點頭,轉身離開茶攤。她沒有回頭,但能感覺到背後那道目光一直追隨著她,溫柔又哀傷。
    走出靜安寺的範圍,拐進一條小弄堂,貝貝才靠在牆上,長長吐出一口氣。她從懷中掏出那個牛皮紙信封,很薄,卻重如千鈞。
    她沒有立刻打開,而是先摸了摸瑩瑩給的繡囊。蘭花的輪廓在指尖清晰,針法確實精巧,比她的繡品更細膩,少了些鮮活氣,多了分規矩。
    就像她們的人生。
    一個在水鄉野蠻生長,一個在滬上恪守閨訓。
    回到福安裏閣樓時,天已近黃昏。同屋的阿秀正在補襪子,見她回來,抬頭笑道:“阿貝回來啦?今天怎麽這麽晚?”
    “去靜安寺上了柱香。”貝貝隨口應道,將繡囊塞進枕頭底下。
    “求姻緣?”阿秀擠擠眼,“你也該想想自己的終身大事啦,都十七了。”
    貝貝沒接話,爬上自己的鋪位,拉上布簾。狹小的空間裏,她終於打開那個信封。
    泛黃的紙張,密密麻麻的鋼筆字。是七年前莫隆案的審訊記錄、證人證詞、物證清單。貝貝識字,養父母省吃儉用讓她讀了四年私塾,後來又在水鄉學堂斷斷續續學了幾年。這些字她都認得,但連在一起,卻觸目驚心。
    “通敵叛國”、“私藏軍火”、“勾結亂黨”……
    每一項都是死罪。
    但林文修在頁邊用鉛筆做了批注:“此證人為趙坤表親,證詞前後矛盾”、“所謂密信筆跡鑒定存疑”、“軍火編號與警備司令部記錄不符”……
    一樁樁,一件件,抽絲剝繭。
    貝貝看得很慢,天色完全暗下來,她就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光線繼續看。看到最後幾頁時,她的手在抖。
    那是她“死亡”的記錄。
    “莫氏次女貝貝,於民國六年臘月廿八病夭,由乳娘王氏葬於西郊亂墳崗。”
    冷冰冰一行字,宣告了一個女嬰的死亡。
    而她還活著,在江南水鄉長到十七歲,如今坐在滬上貧民區的閣樓裏,讀著自己的“死亡證明”。
    荒謬至極。
    窗外傳來賣餛飩的吆喝聲,閣樓下有孩子在哭,隔壁夫妻在吵架——這是活生生的、嘈雜的人間。而紙上的那個世界,充滿了陰謀、謊言和鮮血。
    貝貝將紙張按順序疊好,塞回信封,壓在枕頭最底下。她躺下,睜眼看著低矮的天花板,上麵有雨水滲漏留下的黃漬,像一張扭曲的地圖。
    瑩瑩的臉在腦海中浮現,帶著淚的笑,小心翼翼遞過來的繡囊。
    母親——那個素未謀麵的女人,病重在床,還在思念“夭折”的女兒。
    父親——在牢裏七年,生死未卜。
    還有養父,咳著血,卻總說:“阿貝啊,爹沒事,你別太拚。”
    太多東西壓下來,十七歲的肩膀有些扛不住。貝貝翻了個身,摸到枕邊的繡囊,淡淡的花香飄出來,確實有安神的作用。
    她想起今天瑩瑩說的那句話:“本該是我這個做姐姐的保護你。”
    可誰又來保護她們呢?
    這個吃人的世道,柔弱的姐姐,病重的母親,牢中的父親,遠在江南的養父母……
    貝貝閉上眼,再睜開時,裏麵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既然躲不掉,那就迎上去。
    既然是一家人,那就一起扛。
    她從枕頭下又摸出那個牛皮紙信封,借著窗外最後一點天光,重新翻開第一頁。
    這一次,她讀得更仔細,每個名字、每個日期、每個細節都記在心裏。
    夜漸深,閣樓裏響起阿秀均勻的鼾聲。
    貝貝吹滅蠟燭,在黑暗中睜著眼。
    從今天起,她不隻是莫阿貝,水鄉漁民的養女,滬上繡坊的學徒。
    她還是莫貝貝,莫家的二小姐,瑩瑩的孿生妹妹。
    這條認親的路,注定布滿荊棘。
    但既然開始了,就沒有回頭的道理。
    窗外,滬上的夜空中升起一彎新月,清冷的光照進閣樓,落在少女堅毅的側臉上。
    【本篇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