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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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場雨已經下了足足一周。
    “舊年一年沒下的雨,都下到今年哉?懊糟死人,弗來塞哉。”
    鳥安的氣候偏暖,一下起雨來,整個人像掉進灶王爺的泡菜壇子裏,又酸又鹹,也難怪坊中的女孩們抱怨。
    幾百上千年前,沒有空調,更沒有電風扇,連石磚瓦牆都沒能普及,陰暗的房子裏,擠了滿滿當當的一群女子,燈與燭在這裏是需要被警惕的存在。
    畢竟她們日夜辛勞,就是為了從吱吱呀呀惱人的木頭‘機器’中,用細細的絲、用纖長的手、用布滿血色的眼,織出一段段華麗的、密密的綢緞。
    這是一份很好的工作。
    盡管坊主不光要拿走那些用心血熬出來的絲綢,還隻給她們極少的工錢。
    牆角的苔蘚混著泥土暗暗生長,攥緊擰一擰好像能落下不少的水滴。
    靠著窗邊的女子捏了捏酸痛的後脖頸,起身,推開窗,愣了下,驚喜道:“日頭出來了!”路過的人,不由得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遠方的光。
    陽光下的鳥安,像撥開麵紗的陰鬱美人。
    金色的光,霧白的雲,遠方聳立的高高的山丘,猶如蛇鱗一樣翠綠的顏色幾乎鋪滿了整座鳥安城。這是一座璀璨的城,也是一個擁有盛世的國,玄國是眾人對它的稱呼。
    鄭皎皎來到這裏已有三年。
    三年的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短到她連這是什麽地方都沒摸清,長到她已經成婚兩年。
    成婚這件事很神奇。
    男人一旦成了婚,就好像春日的筍,一夜間就長大了,名為責任和權利的東西,給他們鍍上一層挺拔而堅硬的膜;而女人一旦成了婚,則更像化繭的蟲,將自己在繭裏融化,破開厚重的軀殼變成另一種世俗更容易接受的美。
    至於蟲變成另一種蟲,其中是否丟失了些什麽,那就屬於哲學意義上的東西了。
    紡織坊不遠處,就隔了一堵低矮的牆,茶館二樓,鄭皎皎低頭看了看水杯中的自己,察覺不到和以前自己的區別。
    雙十年華,正是人生最好的時間,和現代所有剛要出社會的年輕人一樣,她所發愁的事情,不外乎‘三錢’銀兩。
    鄭皎皎聽著對麵婦人的嘮叨,目光有些遊離渙散,婦人那兩瓣厚厚的嘴唇,像塗了油膏的某種深海魚類,多半是為了見她精心塗畫了個嚴肅嚇人的妝容,卻反倒起了壞效果。
    她悄悄端起茶水來喝了一口,試圖壓一壓那隔空而來的油膩。
    “小皎,我講的話你要聽到心裏去,明瑕素來聰慧,但心細,他最喜歡知書識禮的女子,你雖性情溫和,但終歸比別家閨秀差了些。”
    鄭皎皎垂下眼,拉長聲音在心裏重複著婦人的話。
    “從小明瑕就是最愛讀書的,他父親以前要讓他考狀元,如果不是……小皎,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婆母。”
    婦人最愛說這些車軲轆話,最後無一例外要繞到子嗣和生意上。
    “城北的成衣鋪子,雖然因為舊年裏光景不好,所以進賬不多,但總歸夠個茶水打賞錢,你和明瑕若是雇個仆從,緊吧些,也是夠的。現下明瑕能照顧的了你,可等你有了身孕,再多一個人張口,恐怕他畫符看宅的錢是遠不夠的。你二人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要為孩子打算。”談到這裏,婦人覷著女子的臉色,斟酌著忍不住要脫口而出的話。
    ——再給明瑕娶個妾。
    這話她放在心上很久了。
    起初要娶這女娃,明瑕他父親就不同意,也怪她,好似被豬油蒙了眼,鬆了口,讓她入了家中族譜,誰料到如今,她的肚皮竟沒有一點動靜……
    心裏話繞來繞去,其實隻有一句——鄭皎皎本就是城西的孤女,連件像樣的嫁妝都沒有,哪裏配的上他們家明瑕。
    婦人對鄭皎皎的不滿隨著鳥安的春草日漸增長,但眼下最重要的,還是讓明瑕去和他爹服個軟。
    “是……”鄭皎皎咬牙,婉言拒絕,“是挺好,但我和明瑕都沒有開鋪子的經驗……何況明瑕現下都離開家了……”
    終於說到了重點上。
    婦人兩眼放出柔和的光來,恨不得伸出一隻手將鄭皎皎按住:“明瑕性子剛直,何況他和他爹爹素來說不到一塊,這恐怕就要小皎你從中幫他個忙。父子沒有隔夜仇,若是叫他人知道明瑕跟他父親間如此冷漠,怕是你也過得艱難。”
    婦人身上的胭脂味實在太難聞,讓鄭皎皎的頭突突的發疼,空氣稀薄,她‘呼’地抬起頭來,呼吸一口新鮮空氣,道:“我過得不艱難,謝謝婆母關心。”
    這句子過於直白,帶著點沒有修飾的噎人味道。
    寧夫人沒有意識到,張了張大口,還待溫和地說些讓人不順耳的話:“你……”
    鄭皎皎不想再聽自己還有什麽不足,幾乎過急地反駁道:“這是明瑕自己的事,我不是他,您也不是我親媽,寧老爺也不是我親爹,我出麵替他服軟,算怎麽回事……”
    這種父子之間的事情,她才不想去摻和,別到頭來偷雞不成蝕把米,何況寧家,她是真不願去。
    如果可以鄭皎皎恨不得跟明瑕吹枕邊風,讓他永遠別回寧家了。
    寧夫人終於意識到眼前的孤女、那個她眼中的小丫頭片子竟然在忤逆她!她心下吃了一驚,即刻惱了起來。
    “小皎,你……”
    鄭皎皎的聲音消逝在寧夫人變色的臉上。
    今日茶館的說書先生請了假,四下幾乎都是閑聊的人,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屏風後的人聲,自她說出嗆人的話後,就淡了。
    鄭皎皎感受到不知道從何處傳來的窺探的目光,她抿了抿唇,跟寧夫人對視著。
    寧夫人雖非城中名門出身,可總還惦念著自家三代清流,丈夫雖是九品小官,在這偌大的鳥安亦稱不上發達,可畢竟是鳥安的官啊!她說不出什麽肮髒的、罵人的下流話,隻是冷了聲音和目光,道:“小皎,如今明瑕這麽奔波受苦,儂竟一點也不心痛嗎?”
    一生起氣來,寧夫人的嗓音便帶了些家鄉小調。
    鄭皎皎深吸了一口氣。
    “若不是儂,陰雨連天,他何苦還要出去替人看宅門風水?”
    鄭皎皎再度深吸了一口氣。
    “罷了,鋪子之事擱後,過兩天叫我身邊的春霞去照顧你們,儂今日回去便收拾一間屋子出來好叫她放行李。”
    春霞年芳二八,正是花骨朵一樣的年紀,最得寧夫人喜歡,去年年底,還到鄭皎皎年前求見,說想要為她洗腳更衣。
    為她洗腳更衣是假,想爬明瑕和她的床才是真。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我不。”
    “儂說什麽?”
    鄭皎皎:“我說我不!你我的我,不要的不!”
    寧夫人擰著眉三分懵然三分生氣地看著她。
    有好事者往這探出頭來。
    “認錯的事和春霞的事,你要說便去跟你兒子說,跟我說,有什麽用?我是能把他按去他爹麵前磕頭,還是能讓他不把春霞退回去。明瑕跟我說過,讓我不要往家中帶人,我若偏帶回去,豈非故意跟他對著幹?我二人吵起來,於您又有什麽好處?”
    鄭皎皎這些話同樣藏了許久,她本身不是一個願意爭強好勝的人,甚至被打磨的過於順從,因而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不光臉漲紅了,連眼裏都閃著點淚花。
    老天爺,千萬別掉淚。——她在心裏哀歎。
    “還有,明瑕奔波是為了他自己的生活,就算他娶的不是我,難道就不需要養家糊口了嗎?”
    “你……你……”寧夫人氣到說不出來話,她狠狠地剮了鄭皎皎一眼,“我們家三代單傳……”
    “那您再生一個。”
    寧夫人愣了下,下一秒捂著自己胸口,看起來快要背過氣去了。
    “你這不孝……不孝……的孽障。”
    鄭皎皎認真道:“您才三十來歲,完全可以給明瑕生個弟弟……”見勢不妙,她脆生生補充,“明瑕提議我跟您說的。”
    旁邊有人哄然笑出聲:“夫人,儂這兒媳,一張嘴可以坐堂拍醒木了噻!”
    素來溫順的鄭皎皎被人諷刺是說書先生,她沒生氣,對麵的寧夫人卻仿佛受到了極大的侮辱,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兩片肥厚的唇,哆哆嗦嗦、顫顫抖抖、油油膩膩。
    她又找回了一點閨門小姐溫文爾雅的聲音:“我們寧家,從不出坐堂的兒媳!”
    鄭皎皎懷疑自己再堵一句,這位夫人就要暈倒在這裏了。
    寧夫人一甩袖子,在丫鬟的攙扶下,要離開。
    “茶錢!”鄭皎皎有些丟臉地道,這次她的氣勢到頭,說的磕磕巴巴的,“我說過,不來喝茶的,是您……”
    寧夫人從鼻腔內擠出冷哼一聲,丟了三兩銀子在旁邊桌子上,銀子是沒鉸過的圓的,滴溜溜地在木桌上打轉。
    鄭皎皎的耳根火辣辣的,是真的想哭了。
    人窮誌短,她終究還是撿起銀子,付給了旁邊侯著的茶館小二,並發誓,此後再也不要來這家茶館了。
    和明瑕成婚時,她從沒料到自己會有今日這般窘迫的境地。
    明瑕是她丈夫的道號,他的真名叫做寧九,因為幼時體弱,不得已上山做了道士,一去就是十三年,與家中關係也遠沒有寧夫人所說這般親昵。
    鄭皎皎初到這裏,雖有片瓦遮身,生活成本也不高,但終歸事事不懂、無依無靠,過得拮據。
    她本想要搞古代養殖,發現自己不懂售賣,遂放棄此道;又想搞古代美食業,無奈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遂放棄……大大小小的坑她踩了一半,各種‘前輩們’提及的道路她想了百遍,最後不得不承認,她的的確確是被現代社會主義飼養的巨嬰。
    眼見馬上窮的掉渣,鄭皎皎真想破罐子破摔,重新投胎去,誰料家門口突然倒了一個俊秀的年輕道長。
    她當時是立刻要去縣衙的,這種看起來十分危險的支線任務,她一點也不想碰。
    但問題是,當時的明瑕,有錢,很有錢。
    鄭皎皎心一橫,就把人救了。
    起先是很好,明瑕是個知恩圖報的,養好了身體離開後,也時常幫她一把。
    不料,不久之後,明瑕就跟家中決裂了。
    那時她與明瑕算是半個熟人,心想的也是父子沒有隔夜仇,遂再度收留了離家的明瑕。然而明瑕這一鬧,就再也沒回家服過軟。
    直到他們婚都結了,兩年了,明瑕成日為生機奔波,也未曾回到寧家。
    不回也罷,鄭皎皎也很畏懼古代內宅的生活,尤其是有一位十分不好相與的婆母。
    隻是明瑕的生意時好時壞,賺的錢也並不穩定,所以鄭皎皎便又生了憂愁。但讓她最憂愁的,莫過於在這古代盛世,她始終沒有能夠獨立立足的本事。她活成了自己最恐懼的模樣——依附於另一個人的人生。
    街道上的紅土不夠夯實,下了雨,透過新鋪的青石板滲了上來,沾到了鄭皎皎的腳尖上,將她剛刷的繡花鞋染上斑斑紅梅。
    路旁邊有賣書的小攤,鄭皎皎拿起一本書,翻了翻,在小販讚不絕口的推薦中又挫敗地放下。
    誰想得到她農學院的高材生,到了這裏連看本書都要連蒙帶猜,實是她如今生活中,完全沒有用得到文字的地方。
    “買一本吧?程芳閣新出的,小姑娘們最喜歡了。”
    “不……”鄭皎皎剛要拒絕,瞥見一旁的三字經,一遲疑,便花了十文錢將其買下。
    賣書人不知她怎麽手裏拿著新話本,卻買了三字經,心裏納悶,手上不停地拿草紙包好,笑著遞了過去,目送她離去。
    *
    這邊寧夫人回了家後,氣的茶飯不思,唇齒間立刻生了個口瘡,越發氣悶。
    她當初,原是看新婦是個柔順的脾氣,料想能勸一勸寧九的性子,所以才並未反對二人的婚事。
    誰知今日竟碰了釘子。
    有下人端上茶飲,給寧夫人出主意:“當初如果不是那個人,少爺也不會非要跟老爺決裂,反倒讓皎皎娘子撿了便宜。今日她不記您的恩情頂撞您,恐是忘了當初是誰好話說盡才讓她進了半個寧家的門。既然如此,夫人何不給她個教訓,讓她知道她一介平民孤女,在這寧家,隻有夫人您才是她的靠山。”
    寧夫人明白下人的含義,但她是名門閨秀,素來講究家庭和睦、父慈子孝、婆媳情深,因而有些不滿地補充說:“不過是叫她去替明瑕認個錯,哪裏就能難為死她,她倒好,成日閑散在家,喝茶都要婆母掏錢,我兒卻要風裏來雨裏去,舊日他在觀中,哪受過這種苦……”
    下人知曉這位夫人的脾氣,口中有三分不滿,心中實際已有十分,便道:“少爺不過是慪氣,想不開罷了,心裏也是惦記夫人的,不然前些天怎會特意上門給夫人問好。如今天下大赦,宣王一脈平反,那人身上也就沒了罪,夫人何不全了少爺的執念,索性來一招驅虎吞狼之計。”
    “這……”寧夫人擔心,“可那個賤婢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她怎能聽我的。更何況,當初明瑕跟小皎的婚事也是他自己提出來的,也或許明瑕早就移情別戀了。”
    “夫人糊塗了不成,當初少爺跟那罪人女子情投意合,為此不惜惹怒老爺。就算這些年情分淡了,少爺自小學道,是個頂善良的性子,您隻需要叫人把她往少爺跟前一放,難道少爺會任由她在織坊受苦不成?等到皎皎娘子發現鬧了起來,到時候您再來為她主持‘公道’,便是給那女子一個通房的名分,兩個人鬥起來,咱們才好插手啊。到時候少爺看在這件事的麵子上,也得回來認錯,豈非一舉三得?”
    寧夫人起先不以為意,夜裏服侍寧老爺更衣睡下,躺在床內側輾轉片刻,忽覺得下人所說,確實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天明,雞鳴聲陣陣,遂叫人上前,商量如何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