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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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惜文被明瑕打了個鼻青眼腫。
    鄭皎皎吃了一驚。
    明瑕很少發火,這是她第一次明瑕見到明瑕這樣生氣,氣的連形象也不顧了,摁著人哐哐錘了一頓。
    倏忽,三人坐在木桌前,中間是一盞昏黃的油燈。
    簡惜文捂著被打的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圍繞著鄭皎皎轉了一圈,說:“這不合理。”
    鄭皎皎被明瑕一頓科普,算是聽明白了,這兩人認為她是什麽草木精怪,也就是喜歡吸陽氣修煉的魅。她姑且認為世間真的有這種東西,但她並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適。
    明瑕經過鄭皎皎的同意,用符紙點了睛看她,看的很仔細。
    他見過許多精怪的妖身,但還是第一次看鄭皎皎的妖身。從前不去看,是因為怕她真的是精怪,後來不去看,是因為知道她是精怪。
    “明明一副妖相。”簡惜文說。
    鄭皎皎摘了他們說妖氣最重的桃花枝,桃花雖離枝,仍舊嬌豔欲滴。
    “這是桃夭從繡坊院子裏摘給我的。”
    簡惜文仍緊緊地皺著眉。
    明瑕的手指搭在鄭皎皎的脈搏上,闔眸,片刻怔了一下,睜開那雙平靜的眼睛,看向她。
    此時,簡惜文拍了一下桌子,指著鄭皎皎的心髒處,恍然大悟,道:“桃枝雖然妖氣濃鬱,那是因為桃枝是桃花精的一部分,而你身上的妖氣,是從心髒處傳來的。倘若你當真是人,恐怕也早就是半個死人了。”
    鄭皎皎懵了一下。
    驟然被告知死亡的消息,傷心還在其次,突兀和震驚要更多一些。
    “我,死了?”
    她扭頭,看向明瑕。
    明瑕四平八穩,安撫道:“別聽他胡說。”
    簡惜文:“怎麽成了我胡說?”
    明瑕一撩道袍,站起身,摸了摸鄭皎皎散落的發髻,一邊攆人一邊說:“你回回早課都不上,出去偷雞摸狗,叫人家找到觀裏多少回,心裏沒數?師父打你都打斷十幾根藤條了。”
    “哎,不是!”簡惜文不肯被明瑕推出門,“這跟師父打我有什麽關係,師兄,她——”
    明瑕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了半個冷饅頭,塞到了他的嘴裏,然後對起身的鄭皎皎略有些溫和地說:“別管他,我送他出去,關了門就回來。”
    鄭皎皎勉強笑了一下,坐了回去。
    這番三情皆動的明瑕也是少見的,他是個禮數周到的人,即便對自己師弟,也從不揭短,從不做這樣冒犯的舉動。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髒,似乎真覺得停滯了一瞬。
    倘若知道自己明日將死,你會做什麽呢?
    鄭皎皎在月光下站了片刻,起身平靜收拾了碗筷,然後破天荒地,在睡覺前將碗筷洗了。洗完之後,回到屋內將繡花的一堆東西團了團,全扔到了針線筐中,然後開始擺弄自己瓶瓶罐罐中的種子,可擺弄了一會兒又全丟了回去。
    她起身,拿起了明瑕放在桌子上的道書,即便看不太懂,仍然一字一句地咀嚼著上麵的文字。
    有人說過,人之將死,方才能分辨靈魂的底色,有人平靜接受,有人憤怒以對。
    鄭皎皎之將死,方才敢放任心中不甘蔓延。
    擺脫了母親,她並沒有獲得平靜,或許早該承認,她的底色並非善良無瑕。
    就像實驗室中被禁錮的真菌,雖然被器皿培養成既定的形狀,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仍會坍縮成本來的麵目,盡管已經有些麵目全非。
    鄭皎皎摩挲的道書,靜靜地等著。
    *
    明瑕將簡惜文揪出了家門,月光下,他眉目間的清冷變得淩厲起來。
    “這番疾言厲色——”簡惜文呸呸兩口吐出涼饅頭,同樣憤怒抬頭,“師兄,縱然她不是妖,也並非良人。不過是同樣要靠你陽氣活著的一具活屍罷了!你難道要為了她,背棄師門嗎?!”
    明瑕靜靜地等著簡惜文罵了一會兒街,然後說:“我兩年前已經自請下山,本來跟師門就已經沒有多大瓜葛。你明麵投靠太子,實則與公主和二皇子結黨,此番一旦暴露,恐你屍骨難留。你心係師門我知道,但不該如此。”
    簡惜文算是和明瑕一起長大的,對於這個師兄,他打心底裏佩服,就算他離開山門,他也仍是尊敬他的。
    可他是他,明瑕是明瑕,他們終究是兩個人,也有各自的路要走。
    明瑕:“我隻問一遍,引魑魅進城害人,是你的主意,還是師門的主意?”
    簡惜文神色一凝,片刻,笑了:“怪不得你今日肯讓我進你家門。師兄,在你決定留在那鄭娘子身邊的時候,你就已經沒有資格問我這句話了。”
    一時間,二人之間陷入了一種沉寂的氛圍。
    片刻,明瑕說:“既然如此,你我就沒什麽可談的了。那虎精的下落你也不必與我打聽,等到抓到它,自然會有分曉。”
    簡惜文幾乎有些痛恨明瑕的正直了,他冷了麵目,淩厲的眉眼越發赫人,說:“師兄,你答應裴少卿接管監天司真是一步臭棋。自古以來就有魑魅魍魎,然而卻鮮有人知道,如今皇帝成立監天司,算是給這些東西走了明路,公主和太子都想要你這個位置,偏你不給,你又能落到什麽好處。”
    他吸了一口氣,道:“師兄,引妖入城這種罪惡滔天的事情,你覺得僅是我,僅是師門就能辦到的嗎?你查案處處受挫,就沒想過,其實這城內根本沒人想要你查明真相嗎?大家隻在乎結果,沒人會在乎過程怎樣。”
    月下的明瑕越發顯得清冷孤直,瞳眸黝黑地看著簡惜文:“你說的過程,就是死傷的城內百姓嗎?”
    簡惜文:“那又如何!不過是幾名無辜百姓,我道門斬妖除魔多年,不知救了多少黎民,區區——”
    狂言說到一半,餘光中閃過一抹亮色,那一抹月光有如實質,劃過簡惜文的脖頸,‘咚’地一聲,是他身後巨石劃破成兩半的聲音。
    滴答,滴答,簡惜文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頸,隻是照麵,他的脖頸就已破開一道修長的口子。
    抬頭,一抹深色倩影從月影裏走出,張口斥道:“還不滾,再不走,就扭斷你的脖子!”
    一個提著包袱的賣貨郎緊隨其後,略微尷尬地衝明瑕行了個禮:“嗨,又見麵了,明瑕尊者。”
    明瑕顰眉看向來人。
    此二人正是李靈鬆和唐富春。
    *
    鄭皎皎看了半天道書才等到明瑕回來。
    他的神色已然恢複平靜,隻是行動間還有些不自然的模樣。見到已經收拾好的桌麵,他怔了下,看向自己的小妻子。
    “皎娘——”
    明瑕走到了她身邊,看到她手中自己的道書,伸手將她攬到了懷裏,感到她幾乎立刻緊緊回報住了他,像是抱住了一截浮木。
    “別怕。”
    鄭皎皎怎能不怕。
    她雖然死過一次,可仍舊卻更加怕死了。生活才將將要有所好轉,她便要死了嗎?
    該怎麽做。
    求神,拜佛,還是獻出什麽她能獻出的東西。
    此刻的明瑕再度成了她的主心骨。她像一隻受傷的蚌,試圖縮入自己堅不可摧的殼子中。
    “明瑕,我真的要死了嗎?”鄭皎皎問。
    聽見她這樣問,明瑕心髒驟然收縮了一下,像是被什麽攥住了,他隻能一遍一遍地說:“不會的。”
    不知是在安撫她,還是在安撫自己。
    鄭皎皎這種情況,明瑕也說不清楚,她的情況,有點像是倀鬼。虎精凶惡但不善於偽裝,倀鬼就會行走在陽間,幫助虎精殺人取心。
    可她分明是有自己的神智的,而且桃花精似乎沒有這種將人化作倀鬼的能力。他們隻知道,鄭皎皎心髒處有一種東西,那東西會源源不斷地散發妖氣。
    “皎娘,你當真對自己的過去當真一點印象也沒有了嗎?”明瑕問。
    鄭皎皎靜了片刻,使勁搖了搖頭。
    她不願意去提及自己的過去,寧願忘記,何況提及,對於現狀也不會有任何幫助。
    明瑕想到了那二人給他留下的話。
    ——“鄭皎皎乃是妖域為了針對你,故意捏造的一個幻象罷了,她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甚至不曾存在於任何一個時間裏麵,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是妖域域主精心算計後的結果,為的就是讓師兄你永遠困在這裏。否則,你怎麽可能到現在都不願恢複記憶。”
    鄭皎皎想到桃夭,想到她身上的古怪,和仿佛沁入骨子裏的桃花香,抬眸,怔然問:“桃夭會是你們說的桃花精嗎?她救了我,還是害了我?”
    明瑕:“我明日去見她,見到她,就知道了。”
    鄭皎皎:“我能一起去嗎?”
    明瑕:“最好不要。”
    “為什麽?”
    “我會分心。”
    鄭皎皎張了張嘴,同意了他的拒絕,想了想說:“那我明日待在家裏,給你蒸蛋盅。”
    “好。”
    *
    是夜,鄭皎皎沉沉睡下了。
    明瑕割了一碗血放到了桌子上,停頓片刻,翻出了那根遊龍戲鳳的銀簪握在手中,留下了一張字條,推門離去。
    監天司於明日設了計,要抓捕虎精。
    虎精一事拖不得。
    但皎娘的事,既得知了,同樣拖不得。
    明瑕趁著夜色,越過一個一個地坊門,躲開巡邏的士兵,朝鳥安北麵而去。
    他要會一會那個能夠將人化作精怪,來以假亂真的桃花精。
    *
    一陣風吹過,房間內的鄭皎皎驚醒了。
    她先是抹了抹旁邊,隻摸到了一抹餘溫,起身,月光空蕩蕩。
    “明瑕?”她喊了一聲。
    無人回應。
    鄭皎皎點了蠟燭,起身,看到了那一碗血,和明瑕留下的字條,大意就是說,如果感覺身體不適,就喝了那一碗血。
    她放下紙條,拿旁邊銅勺碰了一下碗麵,感到那碗麵有些凝固,知到明瑕已經離去了有一會兒了。
    外麵,樹上樹下站著三人一犬,皆透過四敞的內門看到了這一幕。
    李靈鬆冷了麵容說:“她果然是被域主操縱的傀儡。”
    唐富春雖然對於李靈鬆的脾氣很敬而遠之,但卻覺得她這句話說的不錯。
    “深更半夜驚醒後,對著一碗人血,還能這麽平靜,看著確實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她在明瑕尊者麵前的表現。”
    一旁的毀容瞎子,也就是剛剛恢複記憶不久的謝昭,靜靜聆聽了片刻,說:“外麵妖域已經有所收斂,妖域域主想來是知道我們沒死了。既如此,不如驚一驚蛇。”
    地下的老狗子‘汪’了一聲。
    唐富春:“連謝仙君你也看不出此人底細嗎?”
    李靈鬆冷哼了一聲說:“這妖域裏麵隻能出現三種東西,幻象、妖主、被妖主困住的三魂七魄。既然死者名單之中沒有她,她要麽就是幻象,要麽就是妖主。待我給她一擊,就知道了。”
    唐富春:“可她看著倒真有真人的靈動。此妖域甚大,死傷人數也多,有所遺漏也未可知。而且倘若死人在妖域再死一次,怕是會徹底灰飛煙滅……”
    李靈鬆冷冷瞥了一眼他,說:“你們監天司的人都是吃幹飯的嗎?連死了多少人也查不清?”
    “……”唐富春忍道,“此事是戶部職責所在,事發突然,監天司也隻能從戶部那裏要去數據。”
    “我懂!”老狗子‘汪’了兩聲,原地伸展,化成了一名綁著辮子的少年,一溜煙爬上了樹,“凡間管你們這叫踢皮球,是麽。”
    唐富春:“……慈殤仙君,我們是真有苦衷。”
    李靈鬆、謝昭、慈殤還有明瑕皆是乾元宗主力修士,若非此次妖域一事死傷無數,監天司處理不了,他們也不會現身此妖域。
    謝昭那雙灰白色陰翳的眸子,逐漸在月光下變得透明,隻有中間的翠色瞳眸凝成了一線,片刻恢複成了正常黑白眼睛的樣子,說:“她心間有異。”
    李靈鬆扭過了頭:“哦?”
    謝昭:“尊者應是為此去的北麵。”
    李靈鬆問:“能看清楚是什麽異常嗎?”
    謝昭搖了搖頭。
    唐富春用了自己新煉製的法器去看,半晌,拿下了,闔了眼,也搖了搖頭,說:“妖氣太重了,晃眼。”
    慈殤忽然道:“她在做什麽?”
    唐富春睜開一隻眼,又閉上,說:“喂雞。”
    慈殤:“這個點……喂雞?”
    李靈鬆:“她怎麽成天喂雞。”
    唐富春心說,這倒不能怪她,也不能說是異常:“因為凡人就是這樣生活的,一把鋤頭,一隻雞,一個雞蛋,對他們來說,都是珍貴的,需要賴以生存的東西。”
    頓了頓,他睜開眼睛,看了看院子裏的人:“說起來,原來明瑕尊者竟然喜歡這種勤儉持家的類型麽。”
    空氣一時間涼了片刻,眾人不語,李靈鬆扭頭凝視他,問:“你想死麽?”
    唐富春僵了下,咳了一聲,閉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