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 章 世間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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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銳安城內雖算熱鬧繁華,但坊市間的那些綾羅綢緞、珠寶首飾,對於肖塵幾人來說,也確實沒什麽值得流連忘返的。逛了兩日,便覺興味索然。
    肖塵索性帶著她們出了城,來到了城郊的田野之間。不同於北方的粗獷,江南的農田呈現出另一種井然有序的秀美。阡陌縱橫,溝渠密布,一片片稻田在陽光下泛著青綠的光澤。
    沈婉清作為自幼長在深閨的千金小姐,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農田。
    她看著那些在田裏彎腰勞作的農人,眼中充滿了新奇。沈明月雖闖蕩江湖,見識廣博,農田自然是見過的,但以往來去匆匆,何曾真正靜下心來,留心過這孕育了“魚米之鄉”名號的根基究竟是什麽模樣?
    既然到了此地,肖塵覺得,帶她們看看這世間最根本的“繁華”從何而來,遠比在城裏看那些浮華更有意思。
    肖塵是現代靈魂,稻田自然見過,但他所見的是機械化、高產化的現代農業。眼前這個時代的稻田,秧苗比他印象中稀疏很多,田埂也更顯窄小,但每一塊田都被整理得幹幹淨淨,秧苗行列整齊,顯然被農人精心侍弄著。
    沈明月看著田裏那些並非在插秧也並非在收割,隻是不斷彎腰、起身,在秧苗間摸索的農人,有些不解地問道:“這既不是春種,又不是秋收,他們如今這是在忙什麽?”
    肖塵望著那些古銅色皮膚、汗水沿著脊溝流淌的身影,聲音平和地解釋道:“並非將種子撒進土裏,就一定能等著收獲。農人一年到頭,少有真正清閑的時候。他們現在是在除草,用手將稻田裏的其他雜草一一拔除,免得它們搶奪秧苗的養分。這還隻是其中一環。他們還要去河底、塘底挖掘淤泥作為肥料,要收集草木焚燒成灰,要漚製糞肥……終日在土地上忙碌,麵朝黃土背朝天,付出極大的艱辛和汗水,才可能換來一個不錯的收成。”
    他頓了頓,語氣帶上了一絲沉重,補充道:“而且,還要祈求風調雨順,不碰上水災、旱災、蝗災……以及,人禍。”
    沈婉清聽著肖塵的講述,看著眼前寧靜的田園風光背後所隱藏的無數辛勞,若有所思,輕聲問道:“所以……相公你那般厭惡盧三鹿那樣的人,便是因為他們妄圖掀起的動亂,會最先摧毀這些農人賴以生存的根本,是嗎?”
    肖塵點了點頭,目光依舊停留在田野上:“我們每日吃的米飯,穿的衣服原料,並非僅僅是銀錢買來的那麽簡單。它們是這樣,由無數像他們一樣的農人,用汗水、用時間,甚至是用一生的勞碌,從土地裏一點點‘刨’出來的。” 他的話語中,帶著一種對勞動與生存本質的尊重。
    沈婉清在田邊一處幹淨的草坡上坐了下來,看著月兒像隻快樂的蝴蝶般在草叢間追逐螞蚱,她依偎在肖塵身邊,柔聲道:“我好像有些明白了。相公你不喜歡那些爭權奪利的權貴,是因為心裏同情這些辛苦求活的農人。”
    肖塵卻緩緩搖了搖頭,他的看法遠比單純的同情要複雜和冷靜。“我並非是因為同情他們,才不去做欺壓他們的事。那隻是一種選擇,一種不想與他們同流合汙的底線。但我並不想你們因此就對這些百姓抱有過多不設防的同情心,甚至放鬆警惕。”
    沈明月聞言,秀眉微蹙,有些不解:“這些農人看起來淳樸憨厚,終日隻為溫飽奔波,他們之中,難道還會隱藏著什麽大奸大惡之徒不成?”
    “不是大奸大惡,”肖塵的語氣很平靜,“但可能比那更可怕。農人大多讀不起書,無法開蒙明智,長期的困苦和信息的閉塞,很容易導致愚昧,甚至是……一種源於生存本能的、不計後果的‘蠢’。”
    “可……那也怪不得他們啊,是世道如此。”沈婉清輕聲辯解,帶著女性的憐憫。
    “是,的確怪不得他們。環境使然。”肖塵肯定了她的說法,但話鋒一轉,“但他們的愚昧和那種被逼到極限後爆發出的生存本能,所做出的事情,往往會超出常人的想象,讓你覺得匪夷所思。為了爭奪一口救命的糧食,易子而食、殺害至親的事情,並非罕見記載。當最基本的生存受到威脅時,人性就會變質。史書上寫著百年難得一遇。實際上每逢災年必有發生。”
    沈婉清看著眼前寧靜祥和、充滿生機的田野,實在無法將肖塵口中那殘酷的景象與之聯係起來,喃喃道:“可是……現在看起來,一切都那麽美好。”
    “看事情,不能隻看表象。”肖塵伸手,輕輕攬住她的肩膀,“我告訴你們這些,不是想讓你們變得冷漠,而是希望你們明白,世間有很多美好,是表象。有些美好,我們遠遠欣賞、心懷敬意便好,不必,也不能靠得太近,去窺探其下可能隱藏的艱辛與無奈。我們……隻是路過看看的客人。”
    沈婉清似懂非懂,將頭輕輕靠在肖塵肩上,望著天邊舒卷的雲,問出了一個傻傻的問題:“相公,那你說,這世上,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肖塵愛憐地摸了摸她柔順的青絲,給出了一個看似隨心的回答:“你心裏願意相信、願意去看的,對你而言便是‘真’。而那些你選擇閉上眼睛、不去在意的,對你而言,便是‘假’。”
    一旁的沈明月聽了,忍不住嗤笑一聲,插話道:“就比如那個知府查百道,銳安城誰不知道他是個撈錢的貪官?這恐怕是‘真’。但在我們麵前,他表現得唯唯諾諾,知情識趣,甚至有些滑稽可笑,就是不招人厭惡。這算不算‘假’?”
    肖塵也跟著笑了起來,接口道:“算,也不算。因為我們並非在此常駐的住,而是過路的。他隻需要在我們停留的這段時間裏,維持住這個‘不招人厭惡’的假象就夠了。但如果我們是需要在此常駐的上司,他或許就能把這份‘知情識趣’和‘勤勉可靠’裝上一輩子。那時,對於常駐於此的我們來說,他這個‘形象’,又何嚐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