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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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山行宮所在的這片區域,雖以奇峰秀水聞名,但山腳下也分布著一些相對平緩的河穀與坡地,滋養著數個村落。
朱靜鏡起初拉著葉凡,確實是奔著看瀑布奇石去的。
但走出一段,葉凡卻微微駐足,目光投向了山道旁延伸向遠處田野的小徑。
“殿下,”葉凡輕聲開口,肩上的傷讓他的動作比平時稍緩,但眼神卻格外清明。
“既然陛下有令,讓我們體察民情,不若……我們去那邊田野間走走?”
“看看此地的百姓,生活究竟如何?”
“也順便……看看劉伯溫劉中丞推行的新政,在此處落實得怎樣。”
他提到這些,朱靜鏡臉上的嬉笑之色頓時收斂了些。
想起了清水埠大牢裏的所見所聞,想起了那些因為沐英的貪婪而受苦的礦工和百姓。
她知道葉凡查案厲害,卻沒想到他連遊玩時都不忘正事。
不過,看著他認真而沉穩的側臉,她心中那點小小的失望很快被一種“跟著他做正經事”的新奇與鄭重所取代。
“好呀!”
她用力點頭,眼神也變得認真起來,“我也想知道,劉大人變法之後,老百姓的日子是不是真的好過了。”
兩人於是轉了方向,沿著田埂小路,向著炊煙嫋嫋的村落方向走去。
四名便裝錦衣衛遠遠跟著,既護衛安全,又不打擾他們“體察民情”。
時值,夏末秋初。
田裏的水稻已抽穗灌漿,沉甸甸地垂下,呈現出一片青黃交織的豐饒景象。
然而,走近了看,卻能發現田埂水溝有些失修,一些田地的稻株長勢也並非十分均勻旺盛。
遠處村落,屋舍大多低矮樸素,偶見幾間稍顯齊整的,也談不上富裕。
葉凡特意選了田間一處有樹蔭,幾個老農正歇晌的地方走去。
這幾個老農皮膚黝黑,滿臉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刻,手指關節粗大,穿著打滿補丁的粗布短褂,正就著瓦罐裏的涼水,啃著硬邦邦的雜糧餅子。
見到葉凡和朱靜鏡這對衣著雖不華麗,但氣質不凡的年輕男女走近,老農們有些拘謹地停下動作,茫然地看著他們。
葉凡臉上露出和煦的笑容,學著老農的樣子,在田埂邊的石頭上坐下,拱手道:
“幾位老丈,打擾了。”
“我們是從外地來的,路過貴寶地,看這莊稼長勢喜人,想跟各位打聽打聽,今年的收成可還過得去?”
“日子……比起前些年,可有些許改善?”
他語氣平和,態度誠懇,毫無官架子。
朱靜鏡也學著樣子,安靜地抱著膝坐在葉凡旁邊不遠處,好奇地眨著眼睛看著。
其中一位看起來年紀最大,胡子花白的老農,見葉凡說話客氣,稍稍放鬆了些。
他歎了口氣,用帶著濃重徽州口音的官話回道:“這位相公,小姐,收成嘛……老天爺賞飯,勉強糊口罷咧。”
“日子……”
他搖了搖頭,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比起前些年,說好些也好些,說不好,也不好。”
“哦?老丈此話怎講?”
葉凡追問,同時示意身後的侍衛遞上隨身帶的用荷葉包著的幾塊精細點心給老農們。
老農們推辭不過,小心地接過,眼中露出感激。
那老農啃了一小口點心,細細咀嚼著,似乎也在組織語言。
“前些年,稅多,亂七八糟的,什麽丁稅、糧稅、絲絹稅、徭役折銀……”
“名目多,衙役下來收稅,跟蝗蟲過境似的,還常巧立名目加派。”
“自從朝廷推行那個什麽……一條鞭法,把這些稅都並到一塊兒,折成銀子交,倒是省了俺們不少跑腿和應付雜稅的麻煩。”
“衙役也不敢明目張膽亂加派了,這……算是好些。”
葉凡和朱靜鏡聽了,微微點頭。
一條鞭法合並稅種,簡化征收環節,抑製胥吏盤剝,這本是劉伯溫變法的初衷之一,看來在此地確有成效。
然而,老農話鋒一轉,臉上露出了苦澀。
“可是……這要交的銀子,算下來,比俺們往年零零總總交的那些實物和銀錢,反倒……反倒還多出一些咧!”
“多了?”
葉凡眉頭微蹙,“老丈可能細說?是折算的比例不對,還是另有緣故?”
另一位稍微年輕些,缺了顆門牙的農人插嘴道:“比例估摸著大差不差。”
“可這銀子……它重啊!”
“官府收稅,要的是足色的官銀。”
“俺們平日裏攢點碎銀子、銅錢,去銀鋪換成整錠的官銀交稅,那銀鋪的人說了,熔鑄重煉,有火耗!”
“這火耗,就得俺們自己貼補!”
“一錠銀子,往往要加收一二分甚至更多的損耗錢!”
“這損耗,可不就攤到俺們頭上了?”
火耗!
葉凡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這是白銀貨幣化征收中一個長期存在,也難以根絕的弊端。
民間碎銀成色,重量不一,官府為統一標準,防止作弊,要求熔鑄成官銀,過程中必然產生損耗。
這本應由官府承擔的成本,在缺乏有效監管和財政紀律的情況下,往往被轉嫁到納稅百姓頭上,甚至成為地方官吏和銀匠聯手盤剝的借口!
“還有咧,”那花白胡子老農又歎了口氣,指著遠處幾塊麵積明顯小很多,作物也稀疏的田地。
“像村東頭王老蔫家,就兩畝薄田,原先按丁稅,按畝稅分開算,他家人少地薄,還算能喘口氣。”
“現在一條鞭,統統折成銀,按田畝攤下來,他那點地要交的銀子,算比例是沒變,可沒了丁稅的緩衝,對他那種少地的人家來說,負擔實實在在是重了!”
“他家小子,去年冬天就跑去城裏碼頭扛活了,不然稅都交不上!”
朱靜鏡在一旁聽得真切,秀氣的眉頭緊緊蹙了起來。
她之前隻聽父皇和葉凡他們談論變法如何利國利民,如何抑製兼並。
卻從未想過,在實際執行中,竟還有火耗這樣的盤剝,以及對少地貧民的潛在加重負擔!
她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關切:“那……那官府就不管這火耗的事嗎?”
“不能定個章程,不讓銀鋪多收嗎?”
老農們看了這漂亮小姐一眼,見她天真發問,隻是苦笑著搖頭。
“小姐啊,定章程?那銀鋪跟衙門裏的師爺,戶房的書辦,好多都是沾親帶故,或者早有勾連。”
“定再多的章程,到了下麵,還不是他們說了算?”
“俺們小老百姓,能有什麽法子?”
“能少收點,就是青天大老爺開恩了。”
葉凡沉默地聽著,心中的那點輕鬆早已蕩然無存。
劉伯溫的變法,方向是對的,觸及了舊有稅製的弊病。
但在執行層麵,卻麵臨著巨大的挑戰。
吏治不清,火耗這類灰色地帶就難以杜絕。
政策設計上,對弱勢群體的考量不足,也可能在基層變形,產生新的不公。
沐英案是明目張膽的犯罪,而眼前這些,則是隱藏在政策落實細節中,更加普遍而頑固的“軟刀子”。
同樣在侵蝕著民心,消耗著變法的紅利!
他看著眼前老農們黝黑臉上深深的愁苦,又看了看身旁朱靜鏡那由好奇轉為凝重,帶著不忍的小臉,心中沉甸甸的。
變法維新,絕非一紙詔令,幾項條文就能成功。
它需要配套的吏治整頓,精細的政策調整,以及對基層實際情況的持續關注與反饋。
劉伯溫在朝中頂著巨大壓力推行,而真正落到田間地頭的效果,卻如此複雜,喜憂參半。
“多謝幾位老丈告知實情。”
葉凡站起身,鄭重地向幾位老農拱了拱手,“這些情況,很重要。”
老農們忙不迭地還禮,目送著這對氣質特殊的年輕人沿著田埂慢慢走遠,繼續低聲議論著今年的雨水和收成,臉上的愁苦並未散去。
葉凡和朱靜鏡並肩走著,誰也沒有再提去看瀑布奇石。
山風拂過田野,帶來稻禾的清香,也帶來了底層百姓最真實,最沉重的歎息。
朱靜鏡悄悄拉了拉葉凡的衣袖,小聲問:“葉凡,劉大人的變法……是不是沒我想的那麽好?”
葉凡望著遠處雲霧繚繞的黃山群峰,緩緩道:“殿下,治國如醫病,良藥也需對症,且服用後必有反應。”
“劉中丞之方,確為對症之藥。”
“然藥力如何,能否祛病而不傷身,還需看用藥之人,也就是吏治,以及看病人體質……地方實情。”
“今日所見,便是藥後反應之一。”
“知其難,方知改革之艱,亦知我等責任之重。”
朱靜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將葉凡的話默默記在心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