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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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粘稠而冰冷,如同深海。
意識在其中沉浮,沒有光,沒有聲音,隻有無邊無際的墜落感。肉身的劇痛,神魂的撕裂,似乎都離得很遠,化作背景裏模糊的嗡鳴。唯有心口那一點來自涅槃枝殘片的蒼涼氣息,以及懷中溪石那持續不斷的微弱溫熱,如同兩根纖細卻堅韌的絲線,連接著他與那個名為“生”的彼岸。
不知過了多久,一點微光刺破了黑暗。
是聲音。
“……師兄……醒醒……”
帶著哭腔,顫抖著,一遍遍呼喚。是婉兒。
還有另一個更沉穩些的女聲,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靜:“別搖了,他神魂受損太重,強行喚醒反而有害。把這碗‘安魂湯’給他喂下去,一滴不漏。”
是淩霜。
溫熱的、帶著清苦藥香的液體被小心地撬開牙關,渡入喉中。藥力化開,如同春日的細雨,溫柔地滋潤著那幹涸欲裂的識海,撫平著那被意誌之劍反噬出的無數細微傷痕。那令人發狂的刺痛感,終於緩緩消退了一絲。
蝦仁的眼睫顫動了一下,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模糊的視線裏,映出婉兒那張梨花帶雨、寫滿焦急與擔憂的臉龐,以及淩霜那清冷依舊、卻站在一旁並未離開的身影。他正躺在自己那間破舊茅屋的硬板床上,身下墊著幹淨的幹草,身上蓋著一件明顯不屬於他的、帶著淡淡冷香的青色外袍——是淩霜的。
“師兄!你醒了!”婉兒驚喜地叫出聲,眼淚落得更凶,卻連忙用袖子去擦,生怕汙了他的眼。
淩霜的目光掃過來,與蝦仁那虛弱卻清醒的視線對上,清冷的眸子微微動了一下,淡淡道:“命硬。”
蝦仁想開口,喉嚨卻如同被砂紙磨過,隻能發出嗬嗬的氣音。
淩霜似乎明白他想問什麽,直接道:“決賽在三日後。蕭無情對炎烈,勝者與你對決。”她頓了頓,補充了一句,“趙焯那邊,有動靜。你昏迷時,有人試圖接近這裏,被大師兄的劍意驚走了。”
蝦仁瞳孔微縮。趙焯……果然不會讓他安心恢複。
“這三天,”淩霜的聲音依舊沒什麽起伏,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度,“你隻需做一件事——活著。”
說完,她不再多留,轉身離去,那身素淨的青衣在門口劃過一個冷硬的弧度。
婉兒連忙端來清水,小心地喂蝦仁喝下。清水滋潤了幹渴的喉嚨,也讓他混沌的意識更清晰了幾分。他嚐試著感知自身。
情況,比想象的更糟,卻又……有一絲詭異的轉機。
肉身依舊是那個破爛攤子。右臂徹底壞死,冰冷僵硬,如同一段枯木嫁接在身體上。左臂經絡因強行催穀意誌之劍而受損更重,稍微引動便傳來崩裂般的預警,短期內是別想再動用劍元了。內傷在五行蘊道丹的調和下不再惡化,但冰火衝突的根源並未消除,隻是被強行壓製,如同休眠的火山。那滴心頭精血被取走的虛弱感,依舊縈繞不去,讓他感覺生命像漏了底的沙漏。
但,不同之處在於神魂。
那強行催動、險些徹底崩碎的意誌之劍,雖然帶來了恐怖的反噬,卻也像一把粗暴的鑰匙,強行撬開了他神魂深處某扇緊閉的門戶。他的識海雖然依舊空虛刺痛,但其“容量”與“韌性”,似乎在那次極限壓榨後,被強行拓寬、錘煉了一絲!對自身意誌的感知與掌控,也變得更加清晰、入微。
這是一種破而後立,是行走在毀滅邊緣換來的、極其危險的提升。
他緩緩抬起完好的左手,五指虛握。沒有劍元流轉,沒有力量感。但他能感覺到,那凝練的、冰冷的意誌,如同無形的氣流,縈繞在指間。雖然微弱,卻真實不虛。
這,就是他如今唯一的“劍”。
“師兄,你感覺怎麽樣?還有哪裏不舒服?”婉兒跪坐在床邊,仰著臉,眼中滿是毫不掩飾的關切與心疼。她細心地用濕布巾擦拭他臉上幹涸的血跡,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
蝦仁看著她,那雙沉寂的眼底,沒有任何波瀾。婉兒的傾慕與擔憂,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激不起半點漣漪。他的世界,早已被仇恨與變強的執念填滿,容不下其他。
他沒有回應,隻是重新閉上了眼睛,開始全力運轉“養劍訣”,引導著安魂湯的藥力,配合五行蘊道丹的殘餘效力,緩慢修複著受損的神魂,鞏固著那剛剛拓寬一絲的識海。
婉兒見他閉目不語,也不敢再打擾,隻是默默地守在一旁,時不時為他掖一下被角,或者試一下他額頭的溫度。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
夜幕降臨,牧塵回來了,帶回了一些清淡的食物和打聽來的消息。
“小師弟,你嚇死我了!”牧塵看著蝦仁依舊蒼白的臉,心有餘悸,“外麵都傳瘋了!都說你是怪物,是打不死的蟑螂!連築基期的長老都在討論你那‘意誌之劍’到底是什麽玩意兒!”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蕭無情和炎烈下午打了一場,我的天,那叫一個驚天動地!最後還是蕭無情技高一籌,一劍破了炎烈的‘九陽焚天訣’,不過他自己也受了點輕傷。決賽就在三天後,對陣蕭無情!”
蕭無情……築基初期,外門第一人。
蝦仁依舊閉目,仿佛沒有聽到。
牧塵看著他這副模樣,歎了口氣,將食物交給婉兒,低聲道:“婉兒師妹,辛苦你照顧了。”便退了出去,他知道,小師弟需要絕對的安靜。
茅屋內,再次隻剩下蝦仁粗重卻平穩的呼吸,以及婉兒輕手輕腳收拾東西的細微聲響。
深夜。
蝦仁忽然睜開了眼睛。
一股極其隱晦、卻帶著惡意的窺探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無聲息地纏繞上茅屋。不是之前被洛青休劍意驚走的那股,而是另一道,更加陰險,更加難以察覺。
趙焯的人?還是……別的什麽?
他心念微動,那凝練的意誌如同無形的觸須,緩緩探出茅屋,融入夜色。
他“看”到了。在距離茅屋數十丈外的一棵古鬆陰影下,潛伏著一個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那人氣息收斂得極好,若非蝦仁神魂感知因禍得福變得異常敏銳,根本難以發現。那人手中,似乎扣著什麽東西,正對著茅屋的方向,散發出一種極其微弱的、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動。
不是直接攻擊,更像是……某種標記,或者追蹤的手段?
就在蝦仁的意誌觸須即將靠近那人,想要進一步探查時——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淩厲無比的劍鳴,如同琴弦撥動,自藏劍石殿的方向驟然響起!
一道無形無質、卻帶著斬斷一切意味的劍意,跨越空間,精準無比地斬在了那潛伏者與茅屋之間那無形的聯係之上!
嗤!
仿佛有什麽東西被瞬間切斷。
那潛伏者身形猛地一僵,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毫不猶豫地轉身,如同鬼魅般融入山林,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洛青休。
他即便未曾現身,也一直關注著此地。
蝦仁收回意誌觸須,心中並無多少慶幸,隻有一片冰冷的了然。趙焯的手段,果然層出不窮。明日的決賽,隻怕不僅僅是擂台上的勝負之爭。
他重新閉上眼,不再理會外界的暗流湧動,全部心神再次沉入對意誌的錘煉與鞏固之中。
決賽,蕭無情。
築基期……
他緩緩握緊了左拳,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黑暗中,那雙眼眸深處,仿佛有兩簇幽冥鬼火,在寂靜地燃燒。
三日時間,轉瞬即逝。
當決賽的鍾聲,帶著一種仿佛能敲擊靈魂的沉重回響,傳遍整個演武峰時,所有人都知道,見證曆史的時刻,到了。
一方,是天劍峰大師兄,築基初期劍修,外門當之無愧的第一人,蕭無情。他一身白衣,負手立於擂台之上,身姿挺拔如鬆,麵容冷峻,眼神淡漠,仿佛世間萬物皆不入其眼。僅僅是站在那裏,一股無形的劍壓便彌漫開來,讓整個擂台區域的空氣都變得凝滯。
另一方,是劍門蝦仁。依舊是那身洗得發白、沾染著暗紅血漬的青衫,左臂無力垂落,右臂纏著厚厚的、滲出藥味的布條,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行走時左腿微跛,氣息衰敗得如同風中殘燭。
兩人站在同一座擂台上,對比懸殊得令人窒息。
一個如九天之上的皓月,光華萬丈。
一個如深淵之底的殘燼,微末將熄。
然而,當蝦仁抬起那雙沉寂如萬古寒潭的眼睛,看向蕭無情時,所有觀戰者,包括高台之上的長老,心中都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寒意。
那眼神裏,沒有畏懼,沒有退縮,甚至沒有麵對強敵時應有的凝重。
隻有一片純粹的、冰冷的、仿佛已摒棄了生死、隻為斬斷前路而存在的……
決絕。
裁判弟子看著台上這兩人,喉嚨有些發幹,深吸了數口氣,才用盡全身力氣,高聲宣布:
“乾字台,外門大比決賽,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