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惡吏食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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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瑤頭疼欲裂、意識不清,腹中咽喉也疼得要命,混沌中似有人抓住她的手腳粗暴拖拽著抬了起來,很快又用個滿是黴味髒臭的東西卷了起來,她想動,軀殼卻似離魂般僵死,隻得任人擺布。
“腿腳快些!”
頭頂傳來壓著嗓的催促,冰涼如水的月光正好移過她倒垂的臉頰,她直愣愣地瞪著腐朽的草席,想轉頭看看,卻一直使不上勁。
怎麽回事?她到底在哪裏?
不對啊,她不是……不是死了嗎?
她在做夢嗎?可做夢怎麽會這麽疼?而且這夢也太詭異了……隨著意識漸漸清明了一些,竟還有無數陌生的記憶碎片驟然湧入了她腦海中,更令她愈發驚懼了起來。
而就在這時,抬著她的那幾個男人,又忽然相互說起話來。
“真他娘觸黴頭!”
四下無人,張五又膽大包天了起來,一邊幫著抬一邊咒罵。
“眼瞅著到嘴的肉飛了不說,反惹一身騷!這一路上若不是老子,這賤婢早餓死了!老子待她還不夠好嗎?老子沿途還給她餅吃!”
“頭頭頭兒,小的還是怕……”另一人聲音虛浮,抓著樂瑤腳踝的手都抖得厲害,“這樂小娘子雖受父罪流徒,但卻未被除籍……明日甘州都護府的士卒來驗,若盤問起來少個人,咱們該怎麽答啊……”
“夯貨!”
草席外傳來巴掌摑肉的悶響。
“你隻管把心放肚子裏,如今隻要把屍體處置了,死無對證,流犯自盡至多算我等監守疏失,挨幾鞭子不就過去了?”
“可……”
“噤聲!休再多言,莫驚動了人。”
樂瑤大致聽懂了來龍去脈,她上輩子雖然眼盲,但聽書聽劇也聽了不少,所以……她應該是穿了,而且還穿到原身被害現場了!
這三人隻怕就是凶手了……樂瑤冷靜地想著,她還發現他們說話的言語腔調十分古怪,夾雜著很多難辨的古音,她不應該聽懂的,可現在竟毫無阻礙猶如聽母語般聽懂了。
很快,眼皮上那點微弱的光感消失了,樂瑤心知自己八成被抬入不見天光之處,因為……她還聞到了周遭更重的泥腥濕腐氣息。
身體雖還無法動彈,她卻已從最初的恐慌中飛快緩過神來,開始下意識留心著周遭的變化。
打從六歲起,她就查出了視網膜色素變性,這個病不僅無藥可治,最殘忍的是,它會隨著年齡增長而視力逐漸減退,直到完全失明。
所以,樂瑤從小就知道自己有一天會失去光明,她也一直在為此做萬全準備,她不僅提前自學盲文,在完全失明之前,也時常練習閉目辨物,以此磨礪自己的感官與心性,以備黑暗突然降臨到她身邊。
不論在何時何地,都要冷靜下來,與黑暗共生,這幾乎已成她的本能了。
又一陣冷風襲來,隨之送來清晰的水腥氣與苔蘚味道,可這裏沒有河水聲……是井邊嗎?
他們要將她投入井裏毀屍滅跡?
好凶殘之人,不行,她可不想又死一回!
樂瑤心急如焚,她拚命掙紮,企圖掌控這具不聽使喚的軀體,卻連眼珠子都沒挪動……動不了,怎麽還是動不了?她更害怕了。
眨眼間,那三人的腳步已踏近濕滑的井沿,濃重的水氣隨之撲麵而來。
就在此刻,她終於感到指尖傳來一絲微弱的顫動,但還來不及驚喜,幾乎同時,裹在草席裏的她也被那三人合力抬起,她整個身軀都豎了起來,濃烈的井水腥氣直衝鼻腔。
糟了!
就在樂瑤萬念俱灰之際,抬著她雙腳的那個膽小解差不知瞥見了什麽,突然發出一聲驚駭得變了調的嘶吼:
“誰!”
另外兩人也下意識扭頭搜尋:“何人?!”
“嗖——”
回應他們的,隻有一道銳利破空聲。
一支羽箭擦著其中一人耳畔疾射而過,“奪”地一聲悶響,重重釘在對麵的土牆之上,那三人魂飛魄散,驚嚎著撒手。
嘩啦!砰!
樂瑤隻覺天旋地轉,還沒反應過來,已和草席一起狠狠摜落在井台邊半濕潤的泥地上。
破草席瞬間散開,樂瑤半個身子滾了出來,渾身劇痛。
但這一摔,卻仿佛摔開了禁錮這具軀殼的枷鎖,原本麻木僵死的四肢百骸變得柔軟,體內的神經正一寸一寸地重新連接,凝固停滯的血液也如解凍的冰河,開始緩慢回流……
她漸漸能勉強控製手腳了。
眼睛……也能動了。
摔落時,半塊破草席恰好覆在她臉上。
她艱難地轉動眼珠,透過葦席散裂的縫隙往外窺視。
或許是剛從陰曹地府掙紮回來,她視野模糊,重影晃動,眩暈與惡心翻湧不止,一時什麽也看不清。
她用力眨了眨眼,才勉強從黑夜中看出幾道人影輪廓。
先看見的是那三名差役打扮的男人,他們突然朝著後門的方向跪倒,再順著他們望去,門外,竟有十數騎人馬,靜靜立在月色中。
當先一騎,騎馬的人生得尤為高大挺拔,身量幾乎超出常人一頭,因此也尤為醒目。
這些人馬燃起了幾把油炬,樂瑤眼前的世界也跟著被火光照亮。
那第一人手中長弓尚未收起,弓弦猶在風中鳴顫。身著的玄色缺胯袍,外罩半舊皮甲,肩披深色風氅,整個人幾乎融於濃重的夜色。
但唯有那雙眼睛,迎著月光,呈現出一種罕見的、冷冽如山雪的淺灰色。
此刻正冷冷地掃視過來。
他身後還有不少人勒馬肅立,隻是大多被黑夜吞沒,看不清麵孔。
樂瑤不知來者是善是惡,想著自己身上氣力尚未恢複,便在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中,屏住呼吸,繼續裝死。
嶽峙淵策馬緩行,直至近前,方才利落地翻身下馬。
他看也未看地上三名跪伏的差役,徑直走向半掩在散亂草席中的少女。
少女的臉被草席遮蓋,隻露出半截指痕交錯的纖細脖頸,身上那件染血的素麻襦裙衣領已被撕開,領口處是同樣血染的麻布中衣,更顯淒楚。
嶽峙淵沉默片刻,才緩緩抬眼,目光刺向跪伏在地的三人。
“怎麽回事?”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呼嘯的北風。
趙庚、劉甲早已嚇得六神無主,拿眼偷偷看張五,而張五此刻也心頭大駭,他已經認出了眼前這年輕男人腰間懸掛的銀魚袋!
怪了,甘州都護府怎會派一位五品武官漏夜前來收押流犯?
“小…小人……”張五假借回話,飛快地用餘光瞥了此人一眼,這人約莫才二十出頭,盔帽下高鼻深目、灰眸銅膚,一看便是胡人。
他常在涼、甘二州往來,記得甘州確有一位剛從安西調派而來的年輕胡將,但他也是出了名的茅坑裏的石頭,性情孤僻怪異,實在不好惹。
怎麽偏偏就撞上他了!
但此刻已容不得他猶豫,隻得擠出諂笑:“嶽都尉……可是嶽都尉?您…您怎會途徑此地?嗬嗬……是…是這般,這女子不堪流徙之苦,竟於牙關暗藏鴆藥,突然自尋了短見……小的們怕擔幹係,也恐分說不明,才想著先行處置……”
另兩人在一旁磕頭如搗蒜,連聲附和:“是是是……正是如此……”
嶽峙淵沉著臉地聽完,瞥了眼地上的屍首,冷冷開口:“好個自尋短見,照你所說,她頸上、臉上的指痕淤青是她自己掐的?衣裙也是她自己撕的?還有……”
他目光忽然變得更為銳利,又投在張五臉上:“你左臉上的血痕,莫非也是你自己撓的?”
張五慌忙往臉上一抹,果然刺痛,但這動作卻無異於不打自招了。
心知糊弄不過去,不如避重就輕換幾鞭子也就是了,於是伏地磕頭:“都尉明鑒!是小的們一時豬油蒙了心,可……可我等真的未曾得手啊!不過是……不過是言語撩撥了幾句,誰知她性子這般剛烈,竟吞了毒!小的們真的未曾殺人!不幹小的們的事啊……”
“是啊是啊,都尉,冤枉…冤枉啊……”
“小人真的不想的啊都尉!是張五!是他一路覬覦樂小娘子美色,隻是人多眼雜無從下手!今夜也是他強拉小的們來……”
“混賬王八羔子!你敢攀咬老子?”
“夠了!”嶽峙淵的聲音陡然拔高,打斷了他們的狗咬狗,“爾等逼人至死,與親手屠戮何異!聖人都饒過了他們的死罪,爾又何敢將人逼死?押解途中行此禽獸之舉,眼中可還有朝廷法度,軍規鐵律?”
涼州、甘州均屬於河西四郡,此處幾乎全都是邊關軍鎮,這些州府的太守均為武官兼任,受河西節度使轄製。
且河西地廣人稀,普通百姓甚至比駐守的邊軍都少,因此涼州、甘州的解差也多由各都護府調撥的老弱官兵充任,並非尋常胥吏,皆要受軍法約束。
“都尉饒命啊!”三人聽他口氣便知大禍臨頭。流犯如草芥,途中暴斃也是常事,就算被人發覺死因有異,隻要不是有上頭遞話關照的人,上峰多半也懶得深究計較,嘴上訓誡或是領幾下鞭子便算揭過了。
但偏偏這人是個極較真的,聽著像是要對他們行軍法處置了。
大唐軍法嚴酷,他們隻得涕淚橫流地不住求饒。
張五更是病急亂投醫,膝行爬到嶽峙淵麵前,將身上搜刮來的一串串通寶、銀餅一股腦捧了出來,涕泗橫流:“都尉開恩!都尉開恩!小的再不敢了,願獻上所有身家……”
此舉令嶽峙淵更是怒不可遏,抬腳狠狠將他踹翻在地。
滿地錢財丁零當啷。
他已懶得再與這幾條軍中蠹蟲多費唇舌,揮手示意身後親兵:“搜身!驗其傳符!”
“諾!”兩名剽悍親兵上前,一頓拳腳相加,粗暴地將三人搜了個底朝天,很快便將身份名姓、籍貫、隸屬折衝府查得清清楚楚。
這三人竟都是隸屬甘州都護府的戍兵,難怪見了他身上的隨身魚袋,神色那般惶惶……嶽峙淵垂眸撫過冰涼的傳驗木符,語氣霜寒:
“綁了,帶下去細審。”
他將木符擲在三人麵前,沉聲交代身後親兵:“依律,若審得張五身為押解班頭,監臨所部流人婦女而犯奸非之罪,先革其班頭之職,杖一百。”
頓了頓,目光掃過瑟瑟發抖的趙庚、劉甲,續道:“另二人若知情不舉、縱容同犯,減張五罪一等,鞭五十,革去解差之職,發往苦役營充役;若審明那二人曾為張五望風、助其掩蓋罪跡,便以共犯論,加刑一等,配流西州戍邊。”
“是!”
另有幾名壯碩的親兵上前,如提雞仔般將三人反剪雙臂押下。
哀嚎與告饒聲很快被拖曳遠去。
“華駿。”嶽峙淵將懷中印信遞給身後唯一身著青色圓領袍、略顯文弱的少年文吏,“去前頭看看其他解差與犯人在何處,今夜便安排人交接清楚,將流犯悉數移送西城驛安置。之後取來《捕亡曆》,記下這三個惡吏姓名、罪供,遣人回甘州複命,便稟報說……我查辦了幾個惡役,在西城驛休整一夜再啟程。”
“是,都尉。”
那叫華駿的少年郎約莫才十七八歲,生得狐狸眼、白麵皮,聞言叉手一行禮,揣上印信,興衝衝便繞過場院不見了。
諸事稍定,嶽峙淵目光才重新落回地上那具女屍身上,神色複雜難明。
他默立片刻,俯下身,用刀鞘輕輕挑開了覆在她臉上的半塊破席。
慘白的月光映在那張臉上。
原本應是清秀靈動的臉龐,此刻青白交加,滿臉血汙。
她雙目圓睜,空洞地映著這汙濁塵世,眼角、口鼻處,暗紅的血痕尚未幹涸,如同絕望的淚,還在緩緩滲出,望之令人心悸。
“……尋個僻靜處,挖坑埋了罷。”
半晌,他直起身,聲音低沉地對身後僅剩的兩名年輕親兵吩咐道。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