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途中小兒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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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那夜拚死一撲,終究是撲對了。
這位嶽都尉,真的救了她。
日後若有機會,定要好好謝他。
樂瑤又想到了正骨的事兒,手癢癢的,也不知他的骨頭正了沒?
“唉……咱們就快到了。”
周婆沒有留意到樂瑤的動作,說著說著忽又重重歎了口氣。
“小娘子,你可聽說了?咱們不日便要發往甘州城西三十多裏的苦水堡做苦役,朝廷為防吐蕃、突厥餘部侵擾邊境,要在那兒繼續夯築新城、屯墾荒地、開鑿深井……咱們這些人,便是去夯土牆、開荒地的苦力。”
苦水堡?
樂瑤聽這名字又有點忐忑起來。
這名字一聽就是個地瘠水鹹之地啊!
流放輾轉千裏,好不容易快到終點了,卻還有無窮無盡的苦役等著自己,築城、屯田、挖井……她一個現代來的盲人中醫,全都不會啊!
“以往家中蓄奴眾多,我活了近六十年,連汲水的瓦罐都未曾碰過。如今鬢發皆白,反倒要受此苦役之罪,往後的日子,可怎麽熬啊……”周婆垂頭歎息不已。
聽得樂瑤也沉默了。
說起來她也沒幹過活,不過她也不是人上人,隻是個被國家嬌慣出來的普通人,生下來便有自來水、有樓房住、有快遞外賣,在家裏做過最重的活便是過年時回老家幫舅舅們摁年豬、捉大鵝。
不過樂瑤也不必擔心自己會露餡了,看周婆那愁容就知曉了,再看隊伍裏其他人,他們哪個不曾是呼奴使婢、養尊處優的官宦人家、士族子弟?說不定她這個現代來的,適應能力還比他們強點兒。
還有,這穿就穿了,她上輩子沒做過什麽壞事兒,又行醫積德,怎麽就攤上這開局?而且,一般開局這麽糟糕的話,不應該給點金手指之類的麽?空間?係統?異能?讀心術?
樂瑤在心裏召喚了半天,啥也沒出來,她又在自己身上四處摸索,想看看有沒有什麽祖傳的戒指、項鏈、玉鐲之類,萬一有什麽靈泉之類的呢?
但自然也沒有。
想來也是,樂小娘子即便有這種東西也早被那些差役搜刮光了。
最終她隻在腰間係著的空癟破布袋兒裏,翻出一截細長皮質的……繩子?
這是什麽玩意兒?
周婆瞧見,為她解惑:“這是我替你收的。”
“前夜你毒發昏迷,是橫搭在嶽都尉馬鞍前馱回來的。聽說你為了活命,死扯著嶽都尉靴子不放。他沒法子,隻得解了行縢才得以脫身。這行縢一看便是新做的,隻怕是頭一回用呢!”周婆說著攏起手掌,低聲與樂瑤耳語,“我想著,這行縢用來捆包袱、綁腿、掛水囊多合用啊,一路上這樣的東西才金貴呢,我便替你留著了……”
行縢是什麽?樂瑤心中剛浮起疑問,腦海果然自然地映出了它的模樣:唐時武將所穿烏皮靴,皮質薄軟,靴筒高聳,騎馬時為防脫落,常用堅韌的皮條或布帶穿孔纏繞踝部固定,此物便稱“行縢”。
樂瑤:“……”原來這是鞋帶。
原來她昏過去以後,還拽著人家的鞋帶不放啊?
她好生尷尬,捏著那行縢,丟也不是,留也不是。想到周婆的話,躊躇片刻,也不矯情了,還是將它塞回了那個空癟的布袋裏。
也是,回頭有機會還是還回去吧,不然人家就剩一根鞋帶了。
“嘔……哇……嗚哇……”
恰在此時,牛車角落裏,一陣劇烈的嘔吐聲伴隨著孩童的哭喊突然響了起來。
樂瑤和周婆都下意識望了過去。
這輛牛車上,除了樂瑤和周婆,角落裏還擠著一對母子,母親柳玉娘三十上下,五官雖端秀,卻也已熬得枯瘦不成樣,眼下青黑,滿臉憔悴,懷裏緊摟著八九歲大的幼子杜六郎。
這嘔吐聲便是杜六郎發出來的。
他窩在柳玉娘懷裏,臉頰潮紅,唇周與額頭卻發白,正接連作嘔,卻因腹中空空,隻能吐出一些黃綠色的酸水。
吐完,他難受得直哭,可才抽噎幾下,隨即就被更劇烈的嘔吐打斷。
好不容易歇會兒,他喉嚨裏又發出嗬嗬的痰鳴聲,鼻孔急促翕張著,突然又吸不上什麽氣似的,憋得嘴唇都微微發紫了,小手無力地抓著母親的衣襟,眼神也開始渙散。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六郎,我的兒……”柳玉娘六神無主,哭得涕淚橫流,徒勞地用手擦拭孩子衣襟上酸臭的穢物。
杜家曾是長安顯赫的大族,先帝朝時還出過駙馬,門庭煊赫了數十年,可這般富貴的人家,傾頹起來也不過旦夕之間。
聽聞杜家與王皇後的舅父柳奭有姻親,便也理所應當地卷進了這場清剿王黨的風波中,杜侍中被羅織了七八樁大罪,在獄中自盡,杜氏嫡支幾房也盡數伏誅。
周婆竊竊與樂瑤講了這柳玉娘一家子流放的緣故。
王皇後舅父柳奭當時已居宰輔之位,卻仍不滿足,他既聯結長孫無忌、褚遂良等關隴舊勳,以固中宮地位;又借姻親之好拉攏外廷官員,形成了足以威脅當今聖上親政的龐大勢力,聖人又怎會不知?便幹脆以廢王立武為陽謀,以牙還牙,與武後共同扳倒了這些人。
樂瑤歎了口氣,曆史上寥寥數語,但落到真實的人身上,卻顯得殘酷,可這種殘酷也是無從辯駁的。
因為政治鬥爭從來沒有無辜與否,隻有成王敗寇。
便如原身的樂家,又如柳玉娘的丈夫杜彥明,他不過是杜家庶支旁親,平日裏隻在年節時才與嫡支往來,卻也因柳相之故連坐獲罪,一家子判了流刑,榮華沒有同享,有難倒同當了。
最可憐的是杜六郎已滿八歲,即便年幼亦不得豁免,隻能一路踉蹌隨父母跋涉千裏,終於病倒。
此時的杜彥明已看不出煊赫豪族的風姿,一身粗布袍服皺巴巴的,沾滿塵土草屑,頭發散亂地用根麻繩束著,下頜胡茬雜亂,聽見妻兒哭嚎,慌忙擠到車旁,恰好見到杜六郎氣息奄奄,才一會兒功夫已連哭的力氣都耗盡,小腦袋猛地向後一仰,竟抽搐著驚厥過去。
柳玉娘尖叫了起來。
“不好,閉過氣去了!”周婆也驚呼道。
流犯們麵露憐憫,卻無人上前。
這一路,同行病死者不計其數,活下來的大多人對生死早已麻木,對自己的性命尚且無能為力,對旁人的孩子,自然也生不出餘力關懷。
樂瑤卻趕忙強撐著還虛弱的身子靠攏過去,伸手先去摸杜六郎的額頭,她一邊探孩子的體溫,一邊靜靜地觀察他的症狀。
這時,杜彥明突然想起了什麽,快步擠到前麵,生拉硬拽地拖來一個同樣骨瘦如柴、須髯邋遢的中年男人。
那人穿著一件破破爛爛、汙糟不堪的灰色袍服,瘦長臉,臉上有一雙與樂瑤相似的濃眉大眼,隻是他那雙眼睛裏積滿了冷漠與不忿,沉沉的,沒什麽光彩。
此人正是原身的叔父,樂懷仁。
“樂醫工!樂醫工!”杜彥明急得幾乎要跪下,“您是樂太醫的親弟弟,您一定有辦法的,先前一路上也多虧您照拂大夥兒,求您大發慈悲,救救我家六郎!”
樂瑤見他過來,眉頭一跳。
她有原身的記憶。
先前,原身一路被張五調戲揩油時,這位叔父不僅默不作聲,還恨不得將她推出去多換些水餅來,甚至在原身父親意外溺亡後,還勸過原身主動巴結張五,以求一路平安。
不過……這份疏離與涼薄,或許從十幾年前便種下了。
樂家人丁不旺,她這位便宜叔父還是庶出,自小在嫡母跟前就不受待見,樂家祖父死後,他與其生母便被嫡母趕出家門,隻分得長安懷遠坊內一間小醫舍讓他另立門戶,過得並不大如意,如今還受嫡兄連累流放,這恐怕也是他對原身見死不救的原因之一。
上一輩的恩怨,剪不斷理還亂。
但他將怨氣全發泄在原主身上,又公平麽?
樂瑤又再歎口氣,默默抓過杜六郎瘦得可憐的手腕,三指搭上寸關尺,細細體察脈象,再未抬眼去看樂懷仁。
此時,柳玉娘也將所有希冀都寄托在樂懷仁身上,淚眼婆娑地望著他,嘴上哀求不止,絲毫未留意樂瑤的動作。
車上生了變故,駕車的驛卒還算好心,慢慢勒停了牛車,無措地望向一旁騎馬監視的官兵。
那官兵略一思索,沉聲道:“且在此候著,看緊他們。”便一夾馬腹,打馬如飛,直向隊伍最前方稟報去了。
這頭,樂懷仁也已一臉不情願地被杜彥明拖至車旁,其餘步行的流犯聽見動靜,也一個個圍攏了過來。
他隨便瞥了眼昏迷在柳玉娘懷裏的孩子一眼,見那孩子手腳不自覺輕微抽搐,又看了看杜六郎的麵唇及吐出的穢物,便皺起了眉頭。
看著病得不輕,如今無藥無針,萬一治得不好,反倒惹出事端,還不如明哲保身。
待柳玉娘泣不成聲將孩子抱近車沿求他診治,他便僅伸出二指,象征性地在杜六郎滾燙的額頭搭了搭,隨後便縮回手,冷淡道:“高熱驚厥,已痰迷心竅。若在長安,或有施針開藥之機。如今缺醫少藥,更無金針在手,神仙也難救!聽天由命吧。”
樂小娘子的爹樂懷良意外溺亡後,樂懷仁成了這隊流犯中唯一的醫者。
一路上,他也會為求到跟前的流犯治些頭疼腦熱的小症,以此換些麥餅吃,此行眾人對他的醫術還算尊敬信服的。
所以他這麽一說,柳玉娘便如被判了死刑一般,張著嘴卻沒說出話來,眼前一黑,身子也向後軟倒。
杜彥明更如被抽了筋一般,呆呆地跌坐在地,好一會兒,才慟哭出聲。
樂瑤離柳玉娘最近,見她暈厥,立時向前探身,一手慌忙托住從母親懷中跌落的杜六郎,另一臂堪堪墊住柳玉娘後腦,免得她磕在堅硬的車板上。
“周婆,快扶住她!”樂瑤快撐不住了。
“哎哎……”周婆方才看呆了,聞聲才如夢初醒,慌忙將柳玉娘半摟在懷,一邊拍打其麵頰,一邊用力掐她人中。
“柳家娘子醒醒!你可千萬不能倒!孩子還指著你呢!”
見柳玉娘暫時有人照料了,樂瑤便將目光重新落在杜六郎身上。
這孩子一路跟著父母流亡,風餐露宿,瘦得隻剩一把骨頭,抱在懷裏輕飄又硌人,那觸感叫樂瑤實在難過。
她顯然忘了她自己如今也好不到哪裏去,尤其看到那隨口胡謅便轉身要走的樂懷仁,更是一股無名火直衝腦門。
樂瑤前世自小在恩師的診所打混,形形色色的人見得多了,樂懷仁不想醫治杜六郎的私心她一瞬便想到了,不想擔責或是力有不逮都罷了,也算人之常情,但他卻不能這樣胡亂嚇唬人,這便是沒有醫德了。
忍不了了,她抬眼瞪視樂懷仁的背影,叱罵道:“你這人連脈都沒給孩子把過,怎麽能這樣草率下定論?”
樂懷仁腳步頓住,驚異地扭過身來。
而此時,接到稟報的嶽峙淵也正逆著人流打馬過來。
來時,正好聽到這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