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刮痧排熱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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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華駿還算見多識廣,看了會子忽然明白過來,不由咦了一聲:
“這樂氏女,莫非是要用那幾近失傳的砭石刮療之法?”
砭石刮療之法緣起於春秋,《山海經》中便有“高氏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箴石”的記載,所謂箴石,便是砭石的前身。
後來,經千年來王朝更迭、戰亂不絕,不少醫書典籍散佚、傳承凋零,此法至唐已式微。
如今除了那些籍籍無名、不知根底的鄉野遊醫,常以此法裝神弄鬼、招搖撞騙之外,在兩京繁華之地,已鮮有良醫會以砭石治病。
李華駿因家世之便,倒是見過幾個有真本事的神醫,也十分推崇砭石刮療,隻可惜,世上人對此法大多懷有偏見,不大相信了。
而且,李華駿往日聽聞或親見的砭石之法,多以萱麻、布縷蘸取熱水或藥液,於病人患處或穴位刮擦,似這般直接以石子施治的,倒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這讓他還真來了些興味。
他將韁繩丟給身側小兵,並不在意身份之別,擠到了流犯們身後靜靜觀看。
李華駿猜對了,樂瑤的確是要用刮痧來為杜六郎進行外治,刮痧也正是由砭石療法傳承演變而來的。
在中醫理論中,刮痧能疏通經絡、調和氣血、驅邪排毒,《黃帝內經》所說:一砭、二針、三灸、四藥,頭一個砭,指的便是砭石。
在後世,刮痧因簡單有效,不限工具,石頭、硬幣、湯匙,甚至是手指都可施用,漸漸在民間廣為流傳。
現代中暑的孩子,除了會被灌上一瓶滋味絕妙的藿香正氣水,大多都被親媽揪痧揪得嗷嗷哭過,刮痧也是不少人的童年噩夢。
痛雖痛,但十分有效。
不僅是對付中暑有效,前世樂瑤在自家診所裏診治小兒外感發熱,也常會用刮痧的辦法來為患兒快速退燒。
杜六郎內熱積蓄不出,光靠效力有限的幾味草藥湯劑很難宣泄出來,甚至可能因持續高燒,導致腸胃功能紊亂,處於應激狀態,一服藥便容易嘔吐,必須刮痧輔助。
樂瑤打算先刮痧退燒,再服藥抗炎,輔以推拿排痰,三管齊下,杜六郎的病想來就能有很大好轉了。
但她這架勢一擺出來,便引得議論紛紛。
有不明所以的,也有猜到了卻滿腹懷疑的,還有人小聲道:“怎麽如今還有人信這等騙術?用石頭刮一刮便能治病?這樂小娘子瞧著年紀輕輕,怎麽盡會些歪門邪道?”
“唉,話不可以偏概全,你忘了樂小娘子路上一手聞所未聞的推拿術?若依你的話,那她也隻是拍拍打打便救回人命了?保不準人家樂小娘子家學淵源,便是精通此等外治古法呢?”倒也有人為樂瑤說話。
“推拿此法是常有的,這拿石頭刮人算什麽醫術?豈可混為一談?”
“是你孤陋寡聞!砭石、推拿、針灸皆為外治之法,觸類旁通,她既精於推拿,通曉砭石又何怪之有?她父親可是太醫署醫正!”
“太醫署醫正又如何,還不是醫術不精惹怒了聖人,害得全家流放,成了罪人!”
“噫!你這廝,流放怎的了?你我不也是流犯?有理說理,胡亂攀扯作甚!”
“我便攀扯,你能怎的!肥頭大耳的蠢物!”
“呔!殺才!安敢辱我!吃我一拳!”
那兩人吵著吵著竟突然扭打了起來,惹得官兵急忙怒吼著撲上來製止,於是場麵更加混亂了起來。
二人滾地撕扯不休,直到官兵拔刀才被扯開,甚至被用刀鞘摁住了還罵不絕口,恨得互衝對方猛吐口水。
“我呸!無恥之徒!”
“我呸呸呸!醃臢潑才!”
樂瑤捏著石頭,都看傻了。
但那兩人吵架倒提醒了不少人,紛紛扭頭問樂懷仁:“樂醫工,用砭石治療小兒病症,到底可行嗎?”
“這不是騙術麽?樂小娘子果真學過砭石古法嗎?”
樂懷仁方才聽到那二人說他樂家都是罪人時,臉便黑了,咬緊牙關才忍下心頭的屈辱,沒想到他們還問到他頭上來了,不由惱怒道:“她愛如何治便如何治,與我何幹!”
有個人勸道:“好歹是你侄女兒,血濃於水,您是長輩,大人當有大量,便不要與小輩置氣了嘛。”
“侄女?她可沒敬我是叔父!”樂懷仁不高興地冷哼一聲,又想起路上被樂瑤當眾揭穿、顏麵掃地的情形,心頭更是憋悶。
他忍了又忍,目光複雜地瞥了一眼被人指指點點仍神色平靜的樂瑤,雖滿心疑惑她從何處學來這等偏門古法,但終究不敢再信口胡編了,最終,隻得心不甘情不願地說了句:
“春秋時,扁鵲便曾用砭針砥石之法治愈虢國太子的暈厥之症,《備急千金要方》中也曾記載砭石化療可清熱泄毒,並非是騙術,隻是此法如今用得少了。”
眾人恍然。
不過,樂懷仁還是又加了一句:“我與長房分家多年,我可不知她從何習來此術,回頭刮出了毛病,可與我無關!”
這些話很快就傳開了。
李華駿不論周遭生了什麽亂子都沒動一步,臉上也如覆了假麵一般,一直隱隱帶笑,看熱鬧看得很是專心。
這樂懷仁自私卑劣,與那樂小娘子不和得都要打起來了,但又慫得很,被揭穿了一回,知曉醫理是騙不得人的,竟也說了些公道話。
那樂小娘子也有趣,眾人聲浪不小,她卻恍若未聞,自顧自地做事。片刻間,不僅熱好了石頭,還順手搗了些蒲公英汁。
之後便隻是手握石頭,安靜地抬眼看向那柳玉娘。
也不多言解釋。
那柳玉娘也出乎李華駿意料,先前討水時連家族都不敢認的懦弱婦人,此刻竟堅決地道:“樂小娘子,你盡管放手一試,我信你。旁人都說我兒沒救了,唯獨你還願意為他醫治。我曉得如今缺藥無針,已至絕境,你用何法我都聽從!總強過旁人口中白白等死、聽天由命的好。”
正好就說過等死、聽天由命的樂懷仁不悅地抿起嘴,將頭扭向一邊。
樂瑤一笑:“好。”頓了頓又道,“柳娘子放心,我下手有分寸,絕不會傷了六郎的。”
柳玉娘道:“隻要能救他,傷了便傷了!”
杜彥明原本有些猶豫,但看到妻子如此堅決,心也一橫:是啊,如今還能有何法子?
不信也得信,死馬當活馬醫了!
於是將孩子抱到樂瑤麵前。
杜六郎此刻是醒著的,高燒使他雙頰緋紅,呼吸急促,正睜著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怯怯望著樂瑤。
樂瑤聲調放柔,溫言慰道:“六郎莫怕,阿姊待會用這小石頭,在你背上開馬車,你數數馬車走了幾圈,好不好?”
他望望母親,又回頭看父親,見二人皆對他投以鼓勵和肯定的目光,才乖巧道:“好。”
樂瑤讓杜彥明協助,使杜六郎背對著自己坐好,輕輕撩起他後襟,露出了瘦骨嶙峋、肌膚發燙的脊背。
她又命杜彥明站到風口擋風,取過蒲公英汁,輕輕塗抹在六郎後背。
杜六郎被涼得一抖,小身子瑟縮了一下,但卻乖乖沒有掙紮,隻是眼巴巴望著母親。
柳玉娘沒忘了還要盯著孩子的藥,她強忍心中焦慮,回頭對兒子露出安撫的笑容,柔聲勉勵道:“六郎不怕,樂家阿姊在救你,你乖乖聽話,一會兒便好了。”
他便懂事地不動了。
樂瑤拿起石頭,起初指端幾乎不用力,隻用石頭圓潤的邊緣輕貼在皮膚上,先沿天柱骨從上而下輕刮。
一邊刮,她一邊觀察杜六郎的反應。
他起初不太適應地哼了兩聲,好似有些癢,沒哭。樂瑤便逐漸加重力道,杜六郎的皮膚也開始熱了起來。
等他忍不住疼得哼哼唧唧時,周圍的人也驚訝地發現他後脖子和背脊被石頭刮過的地方,竟由淺至深,全都出現了一條條紅紫痕跡,甚至還有血點似的,望之觸目驚心。
眾人嘩然,杜彥明也沒見過這陣仗,嚇得直問:“這、這是怎了?怎刮出這許多血痕?這可如何是好?”
“六郎都沒哭,你慌什麽?”樂瑤斜了杜彥明一眼,冷靜道,“這並非是刮破流血了,這是開始出痧了,也是六郎體內的熱毒被逼出來了,這些痧痕過幾日便會自行消退,不會留下疤痕,放心罷。”
見熱毒排出,樂瑤又多刮了幾下,在天柱骨和膀胱經上一共刮了兩三百下,才放下他的衣裳。
之後她忙解下身上布袋,請周婆幫著將她挖來的沙裝好,懸在火堆上,溫熱後再拿過來。
沒有艾灸,隻能用“沙灸”了。
樂瑤從容不迫地將熱沙在杜六郎的後脖的大椎穴、足底的湧泉穴上溫熨數次,他很快便開始出汗了,片刻後,更是大汗淋漓。
他一出汗,樂瑤便立即用衣物給他擦去。
灸完不到一刻鍾,杜六郎臉上被燒起來的潮紅便飛快褪去,原本懨懨無力的眼睛也跟著明亮了起來。
樂瑤灸到最後,杜六郎也不哭了,甚至還微微扭過頭,對著柳玉娘小聲道:“阿娘……我餓了……”
這聲餓了,對杜彥明夫婦而言,簡直如同仙樂!
火光搖曳,樂瑤在眾人目瞪口呆的靜默中伸手探了探杜六郎的額頭,又給他把了把脈,才轉頭對柳玉娘道:
“退燒了,命也算保下了,給孩子先吃點泡軟的麥餅,再服藥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