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分道揚鑣了

字數:4219   加入書籤

A+A-


    落日照亮了城頭,正越過垛口向西。
    再遠一些,山風高蕩,太陽也被吹得冷卻了似的,黯淡如鏽色,低淌在連綿雪峰之上。
    那曾監牧一路都懶洋洋地歪斜在馬背上,對手下解差呼喝、對流犯更是叱罵,滿臉不耐與煩躁。但快要走到堡門處時,他卻忽地翻身下馬來了,拍了拍渾身的土,轉眼換上了一副熱絡笑臉,快步上前向守門的兵卒拱手寒暄:
    “程伍長!呦今兒怎麽是您當值?我記著嫂子不是剛坐月子沒幾天,您合該多歇兩日才是!”
    那被喚作程伍長的漢子按刀而立,聞言忍不住笑罵道:“曾胖子,你這記性!俺兒都百日了,誰家月子坐到百日去的?”
    “哎呦!瞧我這糊塗腦子!”曾監牧笑嗬嗬地一拍額頭,笑愈發殷勤,“咱侄子都百日了?這可是大喜事,回頭我割上二斤好肉,提一壇好酒,來看孩子!”
    “正好,明兒我喊了幾個弟兄吃酒,你也來。”
    “好!一定一定!”
    那曾監牧顯然與這些兵卒守將都很相熟,不厭其煩一一搭話,同時也沒忘使喚解差速去旁邊的值房遞交文書、公驗與刑部批牒。
    等流犯逐一被搜身核驗完畢,他才笑嗬嗬地重新上馬,引眾流犯入堡,同時,這人還頻頻扭身回頭與那些兵卒們抱拳辭別,熱情洋溢地喊著:“酒留著,我一定來!”
    至於趙家人,早有兩名小吏得了信兒候在苦水堡門口,他們便如逃出牢籠般,迫不及待地與流犯們分道揚鑣,跟著小吏們先行一步了。
    等曾監牧終於不再扭頭,樂瑤她們也隨著解差時不時地喝罵催促,緩緩穿過了那道低矮而厚重的夯土堡門。
    不知要在這裏熬多少年,所有人都忍不住抬眼張望。
    一進來,裏頭便是一片被踩得板結的黃土場子,地麵浮土極厚,人馬走過塵煙騰漫,風一吹,混著牲畜糞便的氣味,臭烘烘地撲得人滿臉滿身。
    兩側擠著一排低矮的土屋,好似是暫時存放貨物與糧草的倉廩,不少西域胡商牽駝引馬,裝卸貨物,喧嚷不絕。
    稍往深處,便能看見三五成群的苦役正佝僂著背脊搬運薪柴與石料。
    粗麻繩勒在肩膀上,將身上那件短褐磨得破破爛爛,露出裏頭絮的麥草與雞毛。
    他們個個都打熬得黝黑幹瘦、雙眼麻木無神,他們的背脊似乎已在繁重的勞作中被壓得畸曲,即便卸下重物,也幾乎直不起來,看得樂瑤與其他新來的流犯們個個都心驚膽戰。
    正望著,又聽一陣刀鞘與甲胄相碰的錚錚聲。
    一隊殘兵正從另一頭緩慢行來,刀鞘擊打著腿甲,發出明顯的金屬聲響。他們應當是打了場惡仗的傷兵,身上的盔甲大多都破裂變形,血垢泥垢混雜,辨不清顏色了,鐵甲下的皮袍更是破爛如絮,裹傷的麻布甚至還在滲血。
    大多數人都帶著傷,有的缺了耳,有的少了指,隊伍裏為首的武官更是整條左臂齊肩而斷,他卻隻是隨意將空蕩蕩的袖子捆紮起來,依舊身背重刀,單手持韁,目不斜視,渾身皆是肅殺之氣。
    之前隻是聽聞邊關不太平,流犯們都是錦繡堆裏滾出來的,也想象不出其中的殘酷,如今突然刺入眼簾,人人都驚愕得說不出話。
    原本油滑怠懶的曾監牧一見這支隊伍,便立刻收斂了臉上的笑,連忙抬手喝止了流犯:“止步!退避道旁!”
    “快快快!”解差如驅趕豬羊般將眾人搡至路邊,好些人險些摔了,但礙於一路上這些解差的脾氣,人們默默相互攙扶一把,都垂頭斂息,沒人敢出聲。
    很快,隊伍走到眼前了。
    那曾監牧也迅速翻下馬來,垂首抱拳,肅立在道旁。
    殘兵踏塵而過,迎風而來濃重的血腥氣。
    樂瑤心頭一震,再抬頭時,那傷痕累累的隊伍已遠去了。
    曾監牧緩緩抬起頭來,靜默片刻,又恢複了原來那副懶散油滑的形容,摳了摳鼻眼兒,不耐煩地吆喝起來,催促解差快點趕著人往前走。
    穿過那場子,又走過一條窄短的巷子,裏頭便豁然開朗了起來。
    樂瑤這才後知後覺地回望了一眼。
    外頭那片場子三麵高牆、入口狹窄,形如覆甕,應當便是古時用來圍困敵軍的“甕城”了,後世常說的成語“請君入甕”,便是入的這個甕。
    而過了甕城,眼前才是真正的苦水堡。
    大唐時沒有沿街開設的店鋪,黃土路兩旁隻有橫平豎直的夯土坊牆,以坊市分割出了大大小小不同的區域。
    與長安洛陽等地通常較為低矮的坊牆不同,此處坊牆高厚,牆上密密麻麻全是箭垛與射駑洞,二十步一望樓,三十步一武鋪,四處都有戍卒巡梭。
    走了約莫半刻鍾,沒見著多少平頭百姓,滿目皆兵。
    與其說是個戍堡,不如說是個大軍營。
    北側似乎是一排營房,隔著牆也能聽見士伍操練之聲,東側則是各類匠作坊,從敞開的門裏望進去,似乎還有幾間簡陋鋪麵。
    匠作坊後有一條甬道,盡頭似乎是汲水的地方,開有一口深井,井口非常狹窄,圍著低矮的石欄,幾個苦役正吃力地往上提水。
    整個戍堡透著一股被風沙與嚴酷氣候反複打磨出來的貧瘠荒涼。
    越走,流犯們失望之色也溢於顏表。
    即便心裏個個都知曉,流放罪人之地絕無可能雕梁畫棟、繁花似錦,但親眼見到後的絕望終究還是不同的。
    樂瑤還算淡定,至少有房子可住,她還以為要住帳篷呢。
    一路看來,她心中反而暗歎,這樣全靠人力的時代、這樣物資匱乏的邊陲之地,能築起如此森嚴的戍壘,實在不易。
    終於,流犯們被驅趕到一排低矮土屋外的空場上列隊站定。
    那曾監牧領著人進去交接,不多時,一名身著青色圓領袍的老文吏捧著簿冊走了出來,身後還跟著兩名按刀而立的戍卒。
    這老文吏約莫五十來歲,生了個瘦巴巴高顴骨的耗子臉,臉頰上還長了個大大的肉痣,痣上還有根長毛。
    曾監牧交了差,對那老文吏擺手道:“老笀,人交給你了,我走了。”
    那被叫做老笀的文吏撇著嘴點點頭。
    “小子們,走咯走咯,這破差事了了,都跟某去吃酒去!”
    一卸了活兒,這曾監牧頓時又變了個人似的,如山大王般振臂一呼,那群凶惡的解差們也變了樣兒,如猢猻般歡呼雀躍,一眨眼,便都大搖大擺地走光了。
    老笀見他們一哄而散,臉色更差了。
    樂瑤在人堆裏,莫名在老笀臉上看出了“全公司都下班了隻有我加班”的那股煩躁與萬般不情願。
    老笀不滿地用手指撚那痣上的長毛,從尾撚到頭,又從頭撚到尾,似乎借此平複心情。
    他一邊撚痣毛,還一邊用一雙高傲的吊梢眼緩緩掃過眼前惴惴不安的流犯,半晌,才低頭展開冊子,也不看人,隻自顧自說道:
    “現下分派勞役,念到名姓者,高聲答‘在’並出列一步,一會兒自會有人領你們去該去的地方。天快黑了,你們若不想睡在地上,便都緊著點神,早分完,早了事。”
    “米應生、米仲昭、米雨君、米……”
    “在、在……”
    米大娘子與她另幾位族兄弟連忙出列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