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怎麽又是你
字數:4741 加入書籤
“是!是!小人姓樂,貞觀年間的太醫令樂仲明便是家父,小人嫡親的兄長樂懷良是太醫署醫正,小人此前也才在長安經營醫館多年,人稱杏林世家的南陽樂氏想必您定有耳聞……”
樂懷仁幾乎是搶著開口,伏在地上,頭埋得極低,不比麵對老笀時還一臉憤憤不平,此刻見到盧監丞,他臉上堆起了諂媚而急切的笑,仿佛要將畢生所有能抬高身份的籌碼都在這一刻盡數拋出,生怕說慢了一句便失去這唯一的機會。
然而,盧監丞也隻是漠然地聽著,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緑幘臂韝上的皮鼻,眼神裏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不等他說完,便猛地一揮手,如同驅趕一隻惱人的蠅蟲:
“行了,行了,那正好啊……”他聲音冷淡,“上官博士正在征調到陣前效力的醫工,你既有這份忠心,我便派你去大鬥軍戍堡與其他征調的醫工匯合,事不宜遲,今日便隨輜重營一同出發吧。”
說罷,轉身便走。
去陣前?
樂懷仁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了,刀劍無眼,流矢橫飛,去陣前豈不是九死一生?更何況他是罪役之身,說不準還會被推到戰場上去抬傷兵!
那還不如留在苦水堡做苦力呢!
“為、為何?大人!為何定要小人去陣前?”他猛地又撲前兩步,“方才……方才那位笀書吏還說苦水堡醫工坊人手不足啊小人……小人是真心實意願留在此處效力啊!小人願為堡中將士盡心診治,以醫贖罪!求大人開恩!”
他幾乎是匍匐在地,哀求不已。
盧監丞終於又停下腳步,側過半個身子回過頭來,黃昏最後的光線落在他沒什麽表情的臉上,顯得十分鄙夷。他嗬斥道:“到了此地,豈容你挑三揀四?罪役之身,容你去陣前你還不知足?再敢糾纏,便不是去大鬥軍這般簡單了!”
樂懷仁張著嘴,竟嚇得發不出聲音。
盧監丞冷哼一聲,心想:此人言辭浮誇,眼神閃爍,果然如老笀方才所言,一看便是個不安分的。
恰巧,他昨日又才接到上麵的行文,命各戍堡抽調醫工赴大鬥軍支援。近來也不知怎的回事,吐蕃哨騎侵擾日增,我軍傷亡漸多,正急需醫工人手。
甚至前陣子連甘州軍藥院的上官博士都親自帶人過來了一趟,一路沿各烽燧戍堡尋訪醫術高明的醫者,也不知是為了戰事所需,還是旁的什麽。
但苦水堡這破地方,就陸鴻元一個大夫還算得用,那上官博士沒看上他,他還慶幸呢,誰知人走了,又傳令回來,非要各戍堡都交一個醫工出去。
陸鴻元走了,苦水堡的士伍兵卒怎麽辦?他實在舍不得,正為此事頭疼該如何交差。
眼下正好,將誇口之徒頂替上去,豈不兩全其美?至於此人醫術究竟如何,那都不重要。橫豎陣前所有醫工皆歸上官博士統一差遣,這樂懷仁是好是壞,是留是攆,皆由上頭決斷便是。
在這苦寒邊陲,他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啊。
麻煩嘛,丟得越遠越好。
思及此,盧監丞更覺心安理得,徑直轉身回了值房。
“大人!大人!”
樂懷仁還欲爭辯,卻已被戍卒粗暴地拖了起來。恰逢督修城牆的監頭先趕來接流犯,他便與其他幾名精壯流犯一同被押往堡西,正好隨出城隊伍同行。
他被拖得渾渾噩噩踉蹌前行,腦中仍嗡嗡作響,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樂瑤那黃毛丫頭,為個不相幹的小兒說情,便能得允準;他為自己謀一條生路,道明出身資曆,怎就落得個被發配陣前送死的下場?
憑什麽?她不過在閨閣裏讀了幾年醫書,認得幾味藥材,仗著些微末伎倆和運氣,竟騙過了所有人!他樂懷仁行醫十餘載,在長安亦有薄名,怎麽就落得如此不堪?
定是那丫頭暗中使了絆子,在這些都尉官吏麵前進了讒言!
越想越恨,越不甘心。
經過樂瑤附近時,他猛地扭過身,不顧一切地喊道:“大人!大人明鑒啊!我才是正經醫者!她樂瑤才是騙子!她根本未曾獨立行過醫!我才是真的醫啊!我才是!”
他聲嘶力竭,麵目扭曲。
然而,值房的門簾早已落下,老笀正躬身對著門內說著什麽,聽見他的叫聲,也隻是直起身,有些厭惡地朝他這個方向瞥了一眼,似乎在怪他惹是生非,害他又耽擱了時辰交差。
自始至終,無人回應他絕望的嚎叫。
悲憤與不甘如沸水灼心,他莫名又扭過身,衝著樂瑤所在的方向喊道:“侄女兒!你為啥不替叔父分辨?為何!為何?”
風聲蕭瑟,將他的聲音扯得破碎。
樂瑤沒有看他。
為何?無人看見,她垂下的眼睫極輕地顫動了一下。
若是樂懷仁僅對原身的遭遇見死不救也就罷了,但記憶裏,他似乎還曾向張五暗示願意將原身獻給他。
那個夜晚,原身被張五強行拖出去時,曾用盡最後力氣死死扒住門框,艱難地回過頭,望向自己的親叔父。
那雙絕望的眼裏,是不是也曾無聲地、一遍遍地呐喊過:
叔父……為何啊?
……
之後,各流犯也陸續被各處的吏員或監頭帶離,場子上很快變得冷清。
常千戶府上派來的兩名仆婦也到了,那兩人皆是膀大腰圓、麵色沉肅的中年婦人,她們核對完柳玉娘和許娘子的姓名,便一左一右攥住她們的胳膊,押解般將人帶走。
“六郎……郎君……”
柳玉娘倉皇回頭,隻來得及淒楚地望了一眼孩子和丈夫的方向,便被毫不留情地扯得一個趔趄,聲音也哽在喉間。
一路上,她拚命想回頭,卻總被那仆婦粗壯的胳膊擋住視線,最後隻能踉蹌著遠去。
杜六郎緊緊攥著樂瑤的手指,仰著小臉,望著母親不斷掙紮回望、卻又被迅速推遠直至消失在暮色裏的背影,大大的眼睛裏盛滿了懵懂與驚懼。
他想哭,小嘴癟著,喉嚨裏發出嗚咽聲,卻又記得娘的囑咐,死死忍住,不敢哭出聲來,隻是那隻小手,用力得將樂瑤的手指都攥得生疼。
樂瑤感到指尖傳來的抖顫和汗意,她蹲下身,平視著他蒼白的臉,用指腹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淚珠,聲音也放得低而柔緩:“不怕,六郎。以後你便先跟著阿姊。我們先把身子養得壯壯的,將來一定還有能再見到你阿娘的。”
杜六郎沒有答話,眼淚落下,更緊地靠向樂瑤。
很快,空場上最後幾個人也被帶走。
天色徹底黑透,四周戍樓上的火把被風吹得明明滅滅,在地上投下搖曳扭曲的影子。
漸漸,深秋的夜寒氣侵骨。
隻剩樂瑤牽著杜六郎,被勒令站在原地等候醫工坊的人來接,等了許久也不見人來。
老笀抱著簿冊,在一旁踱了兩步,顯然也等得不耐煩了,低聲抱怨咕噥:“這醫工坊的人辦事愈發不著調!天都黑透了還不來領人,弄什麽!”
他瞥了一眼在寒風中瑟縮的杜六郎和單薄的樂瑤,沒再多說什麽,隻是臉色更臭了些。
樂瑤輕輕挪動了一下幾乎凍得麻木的雙腿,今日長途跋涉的疲憊在此刻全麵襲來,小腿酸脹刺痛。她將杜六郎往身邊攏了攏,試圖用自己那件寬大的皮袍為他擋點風寒。
就在老笀也等得火氣蹭蹭往上冒,準備打發守門戍卒去催時,南邊的土巷深處,終於晃悠悠地飄來一星微弱的光點。
燈籠光漸近,光暈小小一團,隨著人匆匆的步伐而忽明忽暗。
“抱歉、抱歉!實在對不住!老笀,哎呀讓你久等了!傍晚不知怎的,突然來了好些換藥的傷兵,我忙得腳不點地,剛騰出空來……新來的醫工在哪兒呢?”
這聲音有點耳熟。
樂瑤抬眼望去。
燈火漸近,那人的模樣終於從黑夜裏掙脫了出來,映出來一張跑得滿頭是汗的圓臉。
他一邊喘氣一邊用袖子抹汗,發現見到空蕩蕩的場子裏隻剩臭著臉的老笀、一個小女娘與一小孩兒,先是一愣,等看清眼前這小女娘的麵貌後,更是大吃一驚:
“不會吧……怎麽又是你?”
樂瑤見到是他,卻是一笑。
“陸大夫,又見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