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及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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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海聽得李瓶兒示警,心中如同被重錘擊中,縱火!西門慶竟狠毒至此!他腦海中瞬間浮現出鄆哥那機靈的小臉,以及潘金蓮在燈下那帶著依賴的容顏,他們此刻還在店裏,對即將降臨的滅頂之災一無所知!
    “多謝二夫人!大恩不言謝!”金海匆匆丟下一句,再也顧不上其他,猛地轉身,將全身力氣灌注於雙腿,沿著來時的偏僻小路,發瘋般向城中“金狀元”的方向狂奔而去。矮小的身影在漆黑的夜色中穿梭,前所未有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他恨自己為何要獨自前來,將身邊的人置於險地!
    然而,他還是晚了一步。
    當他氣喘籲籲、汗流浹背地衝回紫石街附近時,遠遠便看到夜空被一片不祥的紅光映亮!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煙味!街口已經聚集了不少被驚醒的鄰居,正指著“金狀元”的方向驚慌失措地議論著。
    “著火了!金狀元著火了!” “天哪!好大的火!” “快!快救火啊!”
    金海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他撥開人群,衝到近前。隻見“金狀元”店鋪的後院和側牆外,不知何時被人堆滿了幹燥的柴捆,此刻已然燃起了熊熊大火!火舌貪婪地舔舐著木質結構的房屋,發出劈啪的爆裂聲,濃煙滾滾,直衝雲霄!
    “鄆哥!金蓮!”金海目眥欲裂,嘶聲大喊,就要往火場裏衝。
    “武大哥!別進來!裏麵危險!”一個焦急的聲音從店內傳來,隻見鄆哥被濃煙嗆得連連咳嗽,正奮力用盆舀著缸裏本就不多的存水潑灑試圖阻擋逼近的火勢,但無疑是杯水車薪。而潘金蓮則臉色慘白地站在堂屋門口,望著窗外越來越近的烈焰,嚇得渾身發抖,幾乎挪不動步子。火勢主要集中在外圍堆積的柴火上,尚未完全燒進主屋,但肆虐的火苗已經點燃了窗戶,正向內蔓延,濃煙已經灌入店內,兩人被困其中,岌岌可危!
    “快出來!快從前麵出來!”金海急得大喊,試圖繞到前門。
    “不行啊武大哥!”鄆哥帶著哭腔喊道,“前門不知道被哪個天殺的王八蛋從外麵用東西頂住了!推不開!”
    顯然是縱火者為了確保裏麵的人無法輕易逃脫,做了雙重保險!
    周圍的鄰居們見狀,也紛紛行動起來。金海平日裏為人不錯,生意紅火卻從不仗勢欺人,對街坊也客氣,此刻見他家遭難,大部分人都自發地加入到救火的行列中。有人提著木桶、瓦盆從自家或附近的水井打水,奮力潑向火焰;有人試圖用撓鉤拉扯開燃燒的柴捆;更有甚者,直接爬上相鄰的屋頂,防止火勢蔓延。場麵一時混亂而緊張。
    “快!快潑水!” “把那堆柴火拉開!” “小心房梁!”
    然而,古代的救火手段實在有限。水源距離較遠,水井打水效率低下,潑出去的水在熊熊烈焰麵前如同石沉大海,瞬間蒸發。那堆積的柴火顯然浸過桐油之類助燃之物,燒得極旺,人力難以靠近拉扯。火勢非但沒有被控製,反而借著風勢,更加猛烈地撲向“金狀元”的主建築,窗戶已經完全燃燒起來,木質門框也開始冒煙,眼看就要徹底吞噬整個店鋪!
    潘金蓮望著近在咫尺的死亡火焰,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淚水無聲滑落。鄆哥也停止了無用的潑水,絕望地護在潘金蓮身前,小臉上滿是黑灰和恐懼。
    金海奮力衝擊著被頂住的前門,但那門異常堅固,一時難以撞開。聽著店內鄆哥和潘金蓮的驚呼,看著那無情吞噬一切的火焰,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和滔天怒火幾乎要將他撕裂!他恨西門慶的歹毒,更恨自己的疏忽大意!
    就在這千鈞一發、所有人都以為“金狀元”必將付之一炬,店內兩人凶多吉少之際——
    “轟隆隆——!” 一聲沉悶的驚雷毫無征兆地在夜空中炸響!
    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砸落下來,起初隻是稀疏幾點,轉瞬間就變成了傾盆暴雨!如同天河決堤,瓢潑般的雨水瘋狂地傾瀉而下!
    這雨來得極其突然,極其猛烈!冰冷的雨水與熾熱的火焰碰撞,發出“滋啦滋啦”的巨響,蒸騰起大片大片的白色水汽。
    奇跡發生了! 那原本囂張跋扈、似乎無法阻擋的火焰,在這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麵前,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野獸,勢頭迅速被壓製下去!雨水無情地澆淋在燃燒的柴堆、著火的窗戶和屋頂上,火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小、變弱,最終隻剩下縷縷青煙,在暴雨中無力地搖曳,直至徹底熄滅!
    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剛才還烈焰衝天的“金狀元”,除了被燒毀的窗戶、熏黑的牆壁以及滿地狼藉的、燒焦的柴炭和泥水,主體結構竟然完好地保存了下來!
    這場雨,下得及時,下得猛烈,也下得詭異!仿佛就是衝著這場大火而來!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愣在原地,任由雨水澆透全身。剛才還喧鬧救火的街道,此刻隻剩下嘩啦啦的雨聲和人們粗重的喘息聲。
    金海第一個反應過來,也顧不上大雨,奮力一腳,終於將那被雨水浸泡、可能也鬆動了的前門踹開,衝了進去。
    “鄆哥!金蓮!你們沒事吧?” “武大哥!我們沒事!太好了!下雨了!”鄆哥劫後餘生,帶著哭音喊道。 潘金蓮也虛脫般地癱坐在地上,看著衝進來的金海,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倒在金海的懷裏。
    此時沒有比男人的懷抱最能使女人感覺到安全了。
    確認兩人隻是受了驚嚇,略有嗆咳,並無大礙,金海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一股巨大的疲憊和後怕湧上心頭。他轉身看向門外。
    暴雨依舊在下,衝刷著火災後的痕跡。鄰居們麵麵相覷,臉上充滿了不可思議。
    “這雨……來得太是時候了!” “簡直是神跡啊!” “看來是武大掌櫃命不該絕,連老天爺都幫他!” “是啊,剛才那火勢,若非這場及時雨,神仙難救!”
    也有人竊竊私語:“樹大招風啊,武大這次是得罪人了……” “不過有天相助,看來武大掌櫃是有大福氣的人,以後必定逢凶化吉,運勢更旺!”
    而在遠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原本等著看好戲的西門慶、王婆和錢管家,此刻臉色鐵青,如同吃了蒼蠅一般難看。他們眼睜睜看著那場精心策劃的大火,被一場莫名其妙的大雨澆滅,功虧一簣!
    “媽的!怎麽偏偏這個時候下雨!”西門慶氣得一拳砸在牆上,咬牙切齒。 王婆也傻了眼,喃喃道:“這……這真是邪了門了……” 錢管家則是一臉擔憂:“老爺,這下……怕是打草驚蛇了……”
    金海站在店門口,任由雨水打在臉上,冰冷的感覺讓他更加清醒。他望著那堆被燒得烏黑的柴炭,眼中寒光閃爍。西門慶,這次你沒能得手,下次,我絕不會再給你任何機會!
    天色微明,暴雨早已停歇,隻留下滿地濕漉和空氣中混合著焦糊與水汽的奇特味道。“金狀元”門前一片狼藉,燒黑的木炭、散亂的泥水、被熏得烏黑的牆壁以及破損的窗戶,無聲地訴說著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劫難。
    盡管心中明知西門慶與官府,尤其是與那位趙知縣關係匪淺,但金海思慮再三,還是決定報官。此舉並非奢望能將西門慶繩之以法,更多的是為了表明態度,占據道義製高點,同時也是一種對幕後黑手的震懾——我武大郎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你縱火行凶,我便敢告官,將事情擺在明麵上!
    縣衙的衙役很快趕到,為首的還是那位吳師爺,帶著幾個作作和差役。他們煞有介事地勘察了現場,重點查看了那堆明顯不屬於店鋪日常所用、被燒得七零八落的柴捆,以及被外力頂住的前門。
    “武大掌櫃,”吳師爺撚著幾根稀疏的胡須,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從現場看,確係有人故意堆積柴火,潑灑助燃之物縱火,並堵塞前門,意圖……嗯,十分惡劣。此乃故意縱火害命之大案!”
    他話鋒一轉,語氣帶著幾分無奈:“然則,昨夜雨大,諸多痕跡已被衝刷。更兼夜深人靜,並無目擊之人指認證物。這追查凶手一事,怕是……難啊。” 他目光閃爍,意有所指。
    金海心中冷笑,麵上卻帶著悲憤與懇切:“吳師爺明鑒!小人本分經營,不知得罪了何方神聖,竟下此毒手!若非天降甘霖,小人店內夥計與拙荊恐怕已葬身火海!還望縣尊老爺和師爺能為小人做主,嚴查凶手,以正法紀,安定民心啊!”
    吳師爺幹咳兩聲,肅然道:“這個自然,縣尊老爺愛民如子,定會督促我等盡力查辦。武大掌櫃且寬心,先將店鋪修繕好,一有消息,衙門會立刻通知你。”
    金海知道,這所謂的“查辦”大概率會不了了之,最終定個“無名氏縱火,查無線索”結案。他也不點破,隻是連連道謝,送走了這群官差。他不能指望官府,更不能將李瓶兒供出來。那樣做,非但扳不倒西門慶,反而會害了那個冒險救他的可憐女子。
    想到李瓶兒,金海心中泛起一絲複雜的漣漪。她為何要冒如此大的風險來救自己?僅僅是因為同情,或者是對西門慶暴行的不滿嗎?還是有其他更深層的原因?他一時也想不明白,隻能將這份恩情默默記在心裏。
    送走官差,金海立刻著手清理現場,並找來熟悉的工匠,估算修繕費用,盡快動工。經過仔細檢查,幸好主體結構是磚石與夯土結合,並未被大火嚴重損毀,主要是臨街的木質門窗、部分屋簷以及後院堆放雜物的棚子被燒毀,店鋪內部除了煙熏和一些水漬,並無大礙。工匠估計,全力修繕,至少也需要十天左右才能重新開業。
    突如其來的火災,雖然造成了損失和驚嚇,但也意外地給金海帶來了一段難得的“假期”。他決定充分利用這段時間。
    一方麵,他加快了加盟事宜的推進。之前接觸過的幾位有意向的商戶,在聽說“金狀元”遭遇火災卻“得天相助”的消息後,非但沒有退縮,反而更加堅定了加盟的信心——這武大掌櫃分明是有大氣運的人!跟著他,準沒錯!金海趁熱打鐵,親自前往清河縣等地考察他們準備的店鋪位置,詳細指導改造方案,將加盟的前期工作落實得更加紮實。幾天時間,十來家店鋪,都有了眉目,預計半個月左右都能開業。加盟店鋪的計劃算是完成一半。
    另一方麵,這場生死考驗,也讓金海和潘金蓮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微妙而深刻的變化。
    火災當晚,潘金蓮親眼見到金海不顧一切想要衝進火場救她,那份焦急與擔憂做不得假。劫後餘生,看著金海裏外忙碌,處理官司、安撫夥計、聯係工匠,沉穩果斷,有條不紊,她心中那份原本基於利益和生存的依賴,漸漸滲入了真正的情感。
    她更是清楚地認識到,西門慶為了報複,手段是何等狠毒絕情,竟是連她的性命也毫不顧惜!這徹底擊碎了她心中對西門慶殘存的最後一絲幻想和軟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悔恨與後怕。相比之下,眼前這個雖然矮小,卻一次次在危機中保護她、支撐起這個家的丈夫,顯得如此可靠與珍貴。
    金海也同樣感受到了潘金蓮的變化。她不再僅僅是那個需要他提供物質保障和安全的“合夥人”,眼神中多了真切的關心與柔情。她會默默為他準備好熱茶飯菜,會在工匠幹活時主動幫忙打下手,夜裏也不再背對著他,有時甚至會在他因忙碌而晚歸時,亮著燈等他。
    這天晚上,修繕的工匠都已收工,店裏隻剩下他們二人。潘金蓮細心地為金海肩膀上一處被木料劃破的傷口上藥,動作輕柔。
    “官人,”她輕聲開口,語氣中帶著一絲哽咽,“這次……多虧了你了。也虧得老天爺保佑……”
    金海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都過去了。以後我們會更好。隻是連累你受驚嚇了。”
    潘金蓮搖搖頭,抬起淚眼朦朧的眼睛看著他:“妾身不怕。隻要官人平安,隻要我們這個家在,妾身什麽都不怕。隻是不知道仇人是誰……實在太歹毒了!” 她眼中閃過一絲恨意。
    “放心吧,”金海目光堅定,“我會增加防備的。等店鋪修好,我們的生意會更大,更強。我會保護好這個家,保護好你。”
    潘金蓮看著金海眼中不容置疑的自信和擔當,心中最後一點隔閡仿佛也冰雪消融。她輕輕靠進金海懷裏,低聲道:“嗯,妾身信官人。”
    金海身體微微一僵,隨即放鬆下來,伸手攬住了她。這一次,不再是黑暗中試探性的擁抱,而是在劫後餘生的清醒中,兩顆心第一次真正地靠近。共同的磨難,像一簇烈火,淬煉了他們的關係,雖然始於算計與生存,卻在此刻,萌生出了真正相濡以沫的藤蔓。
    店鋪在緊鑼密鼓地修繕,加盟事業在穩步推進,而與潘金蓮關係的緩和與升溫,更是讓金海覺得,這場無妄之災,似乎也並非全是壞事。他更加明確了自己要守護的東西,以及未來要走的路。十天的時間,足以讓許多事情,悄然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