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李瓶兒二次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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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他苦於沒有出路之際——
“哢噠…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繡花針落地的鎖簧彈動聲,在絕對的寂靜中被無限放大,清晰地傳入他耳中!緊接著,是那扇厚重橡木門因年久失修、門軸缺乏潤滑而發出的、幹澀而拖長的摩擦聲,在這死寂的地窖裏不啻於一道驚雷!
金海心中猛地一凜,所有雜念瞬間拋諸腦後,全身肌肉如同上緊的發條般驟然繃緊!他如同一條融入陰影的壁虎,悄無聲息地貼著冰冷潮濕的磚牆,滑入門側最黑暗的角落裏,屏住了呼吸,連心跳都似乎放緩了。是西門慶失去了耐心,派人來結果自己?還是高衙內那個變態想要親自來折辱?他眼神銳利如鷹隼,體內那股因玉牌改造而新生的、奔騰不息的力量悄然加速流轉,凝聚於四肢百骸,整個人如同一張拉滿的弓,又似一頭蓄勢待發的猛虎,隻待看清來人,便要發出石破天驚的一擊!
一絲微弱而昏黃的光線,如同怯生生的觸角,從緩緩推開的門縫中小心翼翼地探入,頑強地驅散了地窖入口處那一小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一個纖細窈窕、身著淡雅衣裙的身影,提著一盞散發著柔和光暈的羊角燈,如同暗夜中悄然綻放的幽蘭,帶著幾分遲疑與驚懼,小心翼翼地側身擠了進來。燈光朦朧,在她周身鍍上一層淺金色的光邊,映照出一張芙蓉秀臉,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朱,一雙秋水般的眸子裏卻盛滿了揮之不去的輕愁與難以掩飾的驚惶,不是西門慶的二夫人李瓶兒又是誰?
她顯然對這地窖內的黑暗極為不適,秀眉微蹙,用繡帕輕輕掩住口鼻。眼睛在四下掃視著,尋找著。當她借著手中搖曳的燈光,猛地看到緊貼牆壁、眼神銳利如寒冰、渾身散發著一種與往日那個溫和甚至有些懦弱的“武大郎”截然不同的精悍、冷冽氣息的金海時,嚇得魂飛魄散,手劇烈一抖,那盞羊角燈差點脫手墜地,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帶著哭腔的低呼:“啊!你…你是…”
但當她驚魂稍定,模糊的視線聚焦,認出那陰影中的人影竟是武大郎,而且對方並非她想象中那樣奄奄一息、血肉模糊地倒在血泊裏,反而是目光炯炯如電、神完氣足、淵渟嶽峙般站在那裏,她臉上的驚懼瞬間如同潮水般退去,被一種巨大的、顛覆認知的錯愕和難以置信所取代。她紅唇微張,忘記了掩口,一雙美眸瞪得圓圓的,如同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景象,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地打量著金海,仿佛要確認眼前之人究竟是人是鬼。
“武…武大哥?你…你的傷…這…這怎麽可能…”她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充滿了極致的困惑,連一句完整的話都幾乎說不出來。她是親眼目睹了金海被陸虞侯那記狠辣無比的窩心腳踹得淩空飛起、口中鮮血狂噴的場景;也看到了他被高衙內、王霸等人如同對待沙包般拳打腳踢,最後像破麻袋一樣被拖走時那軟綿綿、了無生氣的模樣。那樣的重傷,莫說一個尋常矮小的武大郎,便是鐵打的漢子,也絕無可能在一兩個時辰內恢複如初!正因如此,她才甘冒奇險,趁著前院因潘金蓮神秘失蹤而一片混亂、西門慶等人焦頭爛額之際,偷來了地窖鑰匙,懷中緊緊揣著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最好金瘡藥和一顆關鍵時刻能吊命的老山參丸,隻盼能為他止住流血,減輕些許痛苦,或者…最壞的情況下,在他生命之火熄滅前,再見他一麵,了卻心中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掛與情感。可眼前這人,昂藏而立,氣息沉穩,目光銳利,除了衣衫有些破損汙穢,哪裏還有半分重傷垂死的模樣?非但傷勢全無,整個人的精氣神似乎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脫胎換骨般的變化!雖然身高依舊是她熟悉的那般,略顯矮小,但那份由內而外散發出的沉穩如山、銳利如出鞘寶刀般的氣質,竟讓她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吸引力。
金海見到來人竟是李瓶兒,也是微微一愣,緊繃如弓弦的肌肉稍稍鬆弛下來,但眼神中的警惕與探究並未完全散去。他與李瓶兒之間的關係,可謂是一團亂麻,複雜難言。從最初西門慶精心設計的“捉奸”圈套,二人被迫同處一室,同床共枕,有了肌膚之親卻無夫妻之實,那種尷尬與微妙;到後來金狀元酒樓被焚,她甘冒被西門慶發現的巨大風險,暗中派人送信示警,那份雪中送炭的情義;再到清河縣客棧那次意外的重逢,酒入愁腸,半推半就,意亂情迷之下終於突破了最後的界限,有了真正的男女之實……這一樁樁,一件件,如同層層絲線,將這個命運多舛、身陷囹圄卻又不失善良本心的女子,在他心中纏繞出了一個頗為特殊和複雜的位置。若說情深意重、非卿不娶,那自然是談不上,但那份在各自人生的黑暗泥沼中相互窺見彼此一絲真實、無奈與掙紮的“同病相憐”,以及數次交集、尤其是那夜肌膚相親帶來的微妙聯係與肉體記憶,卻是真實不虛地存在著。
“瓶兒姑娘?你怎麽會來這裏?太危險了!”金海的聲音刻意壓低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和更深層的探究。他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了李瓶兒手中緊緊攥著的那個明顯是裝藥材的油紙包,以及她另一隻手裏那個用來盛放貴重丸藥的精致小錦盒。
李瓶兒被他這一問,才從極度的震驚中稍稍回過神。她定了定神,快步上前,將羊角燈放在旁邊一個倒扣著的破木箱上,讓光線能更好地照亮彼此。她借著這昏黃的光,再次仔細地、幾乎是貪婪地端詳著金海的臉龐和身軀,越看心中的驚濤駭浪就越是洶湧。“我…我見你傷得那麽重,怕你…怕你熬不過今晚…”她的聲音依舊帶著後怕的顫音,語氣中充滿了不解與一種近乎迷信的驚奇,“偷偷拿了鑰匙,給你送些藥來…”她揚了揚手中被她捏得有些變形的藥包和錦盒,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可你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才不過一兩個時辰…莫非…莫非真是蒼天有眼,派了神仙下凡搭救你不成?”她自幼曾學過幾年相麵之術,雖未得精髓,卻也隱隱看出金海的麵相奇特,絕非普通販夫走卒那般簡單,眉宇間似有潛龍在淵之象。但這一夜之間,重傷痊愈,甚至氣質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蛻變,這已然完全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範疇,隻能歸咎於神佛顯靈。
金海心中了然,玉牌之事乃是他最大的秘密,絕不可為外人道,即便是眼前這個與他有過肌膚之親、此刻又冒險前來相助的女子也不行。他隻是含糊其辭地解釋道:“或許是命不該絕,昏睡過去之後,隻覺得渾身如同泡在溫泉之中,醒來便發現身上的傷痛好了大半,力氣也恢複了不少。”他巧妙地避開了具體細節,迅速轉移了話題,問出了此刻最縈繞於心、焦灼萬分的問題,“瓶兒姑娘,你冒險前來,大恩不言謝。隻是…隻是可知我娘子金蓮現在何處?她…她可還安好?” 。
提到潘金蓮,李瓶兒的的神色瞬間變得極為複雜,眼中閃過一絲同為女子的同情,也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覺的、混合著羨慕與淡淡酸澀的微妙情緒。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金海焦急的神情,壓低聲音,語速加快道:“我正是要來告訴你此事。方才前院突然鬧將起來,人聲鼎沸,我心中不安,便悄悄尋了個機會溜過去探看。結果…結果發現高衙內那廝直接昏死在金蓮姐姐的客房裏,衣衫不整,後腦腫起好大一個包,麵色青紫,像是被人從背後用重物打暈的。而金蓮姐姐…房中空空如也,已然不見蹤影!我仔細看過,房內並無激烈打鬥的痕跡,窗戶也完好,我猜想…我猜想,定是被人暗中潛入,將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救走了!”
金海聞言,一直緊繃的心弦終於猛地一鬆,一股巨大的欣慰感如同暖流般湧遍全身!雖然不知是哪路英雄仗義出手,但金蓮能夠脫離魔爪,便是此刻最好的消息!
“走了就好!走了就好!蒼天有眼!”金海長長地、徹底地舒出了一口憋在胸中的濁氣,眼中閃爍著如釋重負的欣慰光芒,但隨即,那光芒便被更加冰冷、更加堅硬的殺意所取代,他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裏擠出幾個字:“西門慶!高衙內!還有那些幫凶!你們施加於我夫妻身上的屈辱與傷害,我武大銘記於心,定會連本帶利,一一討還!”
李瓶兒見他確實已無大礙,而且得知潘金蓮也已安全脫險,心中稍安,但更多的是一種急於讓他離開這是非之地的焦灼。她一把拉住金海的衣袖,急切地道:“武大哥,既然你傷勢已愈,金蓮姐姐也已安全,這便是天大的幸事!此刻府內因金蓮姐姐被救走之事,守衛大多被調往前院和街上搜尋,後院防備正是空虛之時,你快隨我從後院小門離開!再遲片刻,等西門慶回過神來,加派人手四處巡查,恐怕就真的插翅難飛了!”
金海略一沉吟,迅速權衡利弊。此刻他雖然實力今非昔比,更有玉牌諸多神奇功能傍身,但西門府內具體情況不明,對方人多勢眾,且有陸虞侯那樣的高手坐鎮,硬闖絕非明智之舉。先行安全離開,穩住陣腳,再圖後計,方是萬全之策。
“好!瓶兒姑娘,大恩不言謝,此番恩情,武大永世不忘!還請姑娘前麵引路。”金海拱手,語氣低沉而真誠。無論李瓶兒是出於同情、愧疚,還是那份複雜的“同病相憐”,亦或是其他什麽原因,她此刻冒著身敗名裂、甚至性命之憂來相助,這份情義,他實實在在地記下了。
李瓶兒見他答應,心中稍定,也不再多言,迅速吹熄了羊角燈,以免光亮引人注意,然後示意金海緊跟在自己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如同兩道融入夜色的幽魂,借著朦朧黯淡的月光,沿著牆根最深的陰影地帶,悄無聲息地穿梭在西門府那錯綜複雜、如同迷宮般的回廊、庭院與月洞門之間。
李瓶兒顯然對西門府內的路徑格局了如指掌,哪裏是巡邏家丁的視線死角,哪裏有小路捷徑可以避開主要通道,她都一清二楚。她身形輕盈如柳,腳步細碎急促,顯是平日裏在這深宅大院中,早已習慣了這種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在夾縫中求生存的生活方式。金海身體傷勢痊愈並得到強化之後,行動也變得非常靈活和敏捷。
此時前院方向隱約傳來的呼喝聲、雜亂的腳步聲以及犬吠聲,估計是西門慶等人因為潘金蓮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被救走而方寸大亂,正在氣急敗壞地加大搜索力度。這混亂,恰恰為他們的逃離提供了最好的掩護。
在令人心跳加速的緊張氣氛中七拐八繞,避過了兩撥匆匆而過的護院家丁後,兩人終於有驚無險地來到了府邸最後麵的一處極為偏僻破敗的院落。這裏靠近廚房、柴房和雜役房,空氣中彌漫著油煙、泔水和劣質柴火混合的古怪氣味,平日裏除了必要的下人,絕少有人會踏足此地。院牆角落,雜草叢生,有一扇不起眼的、木質粗糙、邊緣包著已經生鏽鐵皮的窄小木門,這正是府中下人日常運送雜物、傾倒垃圾所用的秘密通道,也是李瓶兒所能想到的唯一生路。
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銀瀉地,無聲地灑在這寂靜破落的小院裏,也柔和地映照在剛剛經曆了一番驚險潛行的兩人身上。到了不得不分別的時刻。
李瓶兒停下腳步,胸口因緊張和後怕而微微起伏。她轉過身,麵向金海,月光下她的臉色顯得格外蒼白,帶著一種易碎的美感。
她拉著金海的雙手,眼中情緒翻湧,複雜難辨。對這個身材矮小、其貌不揚,卻屢屢能在絕境中創造奇跡、讓她感受到一絲不同於西門慶那般虛偽、冷酷與窒息壓迫感的男子,她的感情是矛盾而混亂的。有對其遭遇的深切同情,有因那數次肌膚之親而產生的微妙羈絆與肉體記憶,或許,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識到的、將自己對於掙脫這富貴牢籠、尋求一絲真正溫暖與依靠的渺茫希望,無形中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金海被拉著雙手,隻覺得重逾千鈞,心中亦是感慨萬千,五味雜陳。他看著李瓶兒在清冷月光下顯得格外柔弱、蒼白、仿佛隨時會消散的臉龐,沉聲道,聲音裏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柔和:“瓶兒,多謝!此番救命之恩,武大沒齒難忘!你…你也一定要多多保重!西門慶此人,心術不正,豺狼成性,這府邸看似雕梁畫棟、富貴逼人,實則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虎狼之穴,你身處其中,如伴惡虎,凡事…一定要萬分小心!”他想勸她尋找機會離開這個魔窟,卻又深知此事千難萬難,絕非眼下三言兩語能夠解決,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才能更好地表達那份複雜的關心。
李瓶兒聽到他話語中的關切,淒然一笑,那笑容在月光下美得驚心,也哀傷得動魄。她搖了搖頭,眼中似有淚光閃爍,卻又強忍著沒有落下,聲音帶著認命般的疲憊與沙啞:“我的命…從踏入這扇大門的那一天起,就早已由不得自己了。你快走吧,別再耽擱了,再耽擱下去,就真的走不了了!”她用力推了金海一把,指向那扇近在咫尺的小門。
金海知道此刻情勢危急,絕非兒女情長、依依惜別之時。他深深地看了李瓶兒一眼,似乎要將她此刻的容顏刻在心裏,然後重重地點了點頭,毅然轉身,伸手便欲去拉開那扇通往自由、通往生機、通往未來複仇之路的門閂。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鐵製門閂的刹那——
“呼啦——!!!”
仿佛地獄的業火在同一瞬間被點燃!四周驟然間亮如白晝!數十支熊熊燃燒的火把幾乎毫無征兆地從院落周圍的陰影裏、廊柱後、牆頭上猛然舉起!熾烈跳躍的火光瞬間粗暴地驅散了清冷的月光,將這小院每一個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晝,纖毫畢現!也將金海與李瓶兒臉上那瞬間凝固的驚愕與絕望,照得清清楚楚!
“哈哈哈哈!武大郎!李瓶兒!好一對不知廉恥的奸夫**!李瓶兒!想不到你竟然做出這種事情,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西門慶手持他那從不離身的描金折扇,在一眾如狼似虎、手持明晃晃棍棒刀劍的家丁護院簇擁下,從前方的月亮門緩步踱出,一副猙獰的表情,徹底堵死了唯一的去路。他身旁,一左一右,站著麵色陰沉如水、依舊下意識捂著隱隱作痛胸口的王霸,以及眼神如同萬年寒冰、如同毒蛇信子般死死鎖定在金海身上的陸虞侯。高衙內似乎還未從昏迷中清醒,並未在場,但這陣勢,已然是天羅地網!
熊熊的火光跳躍不定,映照著西門慶那張俊美卻因嫉妒、憤怒和掌控欲而扭曲猙獰的臉龐,也映照出李瓶兒瞬間血色盡褪、慘白如紙、渾身控製不住微微顫抖的絕望身影,以及金海驟然眯起、寒光爆射、如同最凜冽寒冬風霜般的雙眸!
那扇近在咫尺、象征著生路與自由的小門,此刻卻仿佛遠在天涯。剛剛看到的微弱曙光,在刹那間被無情地徹底掐滅!形勢急轉直下,殺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這小院完全淹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