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國之重器,不可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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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已深,白日裏蘇府的喧囂與熱鬧早已沉澱下來,如同退潮後的海灘,隻留下無邊無際的寂靜與清冷。府內大多數燈火都已熄滅,唯有家主蘇文翰的書房,依舊亮著溫暖的燭光,透過雕花木窗,在庭院冰冷的石板上投下斑駁而搖曳的光影。
    書房內,銀絲炭盆燒得正旺,驅散了江南冬夜的濕寒。四壁書架直抵天花,密密麻麻陳列著經史子集、各地誌異,以及更多外人難以得見的商業賬冊、水路圖誌與工坊秘錄。空氣中彌漫著陳年書卷的墨香、淡淡的檀香,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頂級徽墨的清冽氣息。
    蘇文翰並未坐在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之後,而是與女兒蘇清音隔著一張梨花木嵌螺鈿的小圓桌,相對而坐。桌上沒有茶點,隻放著兩封已然展開的信箋。燭光跳躍,映照著他略顯凝重疲憊的麵容,白日裏在宴席上的從容與笑意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憂慮。
    蘇清音依舊穿著那身月白常服,在溫暖的室內未著鬥篷,更顯得身姿單薄,然而她的背脊挺得筆直,神情專注而冷靜,那雙煙水般的眸子在燭光下顯得愈發深邃,正逐字逐句地閱讀著手中的信箋。
    “音兒,你都看完了?”蘇文翰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打破了室內的沉寂。
    蘇清音輕輕放下信箋,抬起頭,目光清亮地看向父親:“看完了,父親。是蔡太師府上的長史,通過江寧織造李公公遞來的話,還有這封……算是初步的意向書契?”
    “嗯。”蘇文翰沉重地點了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桌麵,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意思很明確。蔡太師瞧上了咱們蘇家的產業,想‘合作’。名義上是入股,借他的人脈和影響力,助我蘇家‘更上一層樓’,將生意做得更大,甚至……觸達天聽,獲取更多專營之權。”
    他頓了頓,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弧度,“條件,你也看到了。他要我們蘇氏漕運、絲綢、銀錢三大核心產業,各讓出三成幹股,卻隻按去年賬麵淨值的一半作價入股,且不參與實際經營,但需享有不低於五成的分紅權。同時,所有涉及官府的文書、關稅、專營許可,皆需經由他太師府的關係打點,這其中的‘打點’費用,自然也算在我們頭上。此外,還要求我們公開部分絲綢織造、尤其是‘秋水緞’和緙絲的核心工藝,美其名曰‘便於朝廷監管與推廣’……”
    蘇文翰越說,語氣越是沉鬱,到最後,幾乎是咬著牙說道:“這哪裏是合作?這分明是明火執仗的搶奪!是要趴在我蘇家身上吸血,還要敲骨吸髓!吃相如此難看,簡直……簡直是欺人太甚!”
    他一生經商,秉持誠信,曆經風浪,靠著自己的智慧和汗水,將父親留下的基業發揚光大,何曾受過如此赤裸裸的脅迫與羞辱?一股憤懣之氣在他胸中激蕩,讓他額角青筋微微跳動。
    蘇清音靜靜地聽著,臉上並無太多意外的神色。早在父親召她前來,神色凝重地拿出這兩封信時,她心中便已猜到了七八分。權貴覬覦巨富,古已有之,更何況是如今權傾朝野、貪得無厭的蔡京一黨。她沉吟片刻,並未立刻附和父親的憤怒,而是冷靜地分析道:
    “父親息怒。蔡太師此舉,雖苛刻至極,但也在意料之中。他位極人臣,黨羽遍布朝野,確實擁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能力。他所說的人脈與影響力,也非虛言。若真能得其‘庇護’,短期內,或許在某些領域,如漕糧轉運份額、宮廷采買等方麵,能獲得一些便利,減少些地方官吏的刁難。”
    蘇文翰猛地抬頭看向女兒,眼中閃過一絲不解:“音兒,你……你莫非認為應該答應他這荒謬的條件?”
    “不,父親誤會了。”蘇清音輕輕搖頭,目光沉靜如水,“女兒的意思是,我們需慎重行事,不能直接拒絕,更不能與之強硬對抗。”
    她拿起那封意向書契,指尖拂過上麵苛刻的條款,語氣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警醒:“蔡太師位高權重,其勢如日中天。他既然開了這個口,就絕無空手而回的道理。我們若直接嚴詞拒絕,無異於當麵打他的臉,以他的權勢和心胸,後續會動用何種手段打壓、構陷我蘇家?官麵上的刁難、漕運上的阻滯、稅務上的清查,甚至……羅織罪名,巧取豪奪。屆時,我們損失的,恐怕就不僅僅是這三成幹股和五成分紅了。”
    蘇文翰何嚐不知這個道理,但他心中的不甘與屬於商人的驕傲,讓他難以咽下這口氣。他憤然道:“難道就因為他勢大,我們就要將這祖輩三代辛苦打拚來的基業,拱手讓與他人?還要感恩戴德?我蘇文翰行得正坐得直,依法經營,按時納稅,從未有過任何不法情事,他蔡京縱然勢大,難道就能毫無顧忌地將我蘇家生吞活剝不成?”
    “父親!”蘇清音的聲音略微提高了一些,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與穿透力,“國之重器,不可持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她凝視著父親因激動而有些發紅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我蘇家如今,便是那‘懷璧’的匹夫!我們所掌握的漕運命脈、絲綢秘技、金融網絡,這龐大的財富本身,就是招致災禍的‘璧玉’!在太平年月,或可依仗規則周旋,但在絕對的權利麵前,商賈的規則、甚至律法的條文,都可能變得蒼白無力。蔡太師需要的,不是一個理由,隻是一個借口,甚至不需要借口,隻需要一個念頭。我們與他,力量懸殊,如同巨象與麋鹿,正麵抗衡,絕無勝算。”
    她見父親神色震動,但仍未完全被說服,便繼續深入剖析,語氣帶著一種冷酷的清醒:“父親,您看這條款,他不僅要巨額分紅,還要核心工藝,更要掌控我們與官府溝通的渠道。這絕非簡單的分潤利益,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這三成幹股,隻是一個開始,一個試探。一旦我們鬆了這個口子,讓他的人、他的影響力滲透進來,日後便可逐步蠶食,慢慢架空我們,最終將整個蘇家產業,徹底吞並,化為他蔡家的私產! 這並非女兒危言聳聽,史書上,此類事情,屢見不鮮。”
    蘇文翰聽著女兒抽絲剝繭的分析,背脊漸漸生出一股寒意。他並非愚鈍之人,隻是被憤怒與不甘蒙蔽了部分理智。此刻被女兒點醒,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是啊,與虎謀皮,豈有善終?蔡京的胃口,絕不僅僅是眼前這點利益。
    “那……依你之見,我們該如何應對?”蘇文翰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帶著一絲疲憊與尋求依靠的意味。他發現,在自己心緒紛亂之時,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女兒,卻展現出了驚人的冷靜與戰略眼光。
    蘇清音見父親聽進去了,心中稍定,她沉吟片刻,道:“女兒認為,硬抗不可取,但全盤接受更是自取滅亡。我們需示弱,需讓步,但要有策略、有底線地讓步。”
    “策略?底線?”
    “是。”蘇清音目光灼灼,“我們可以同意‘合作’,但絕不能是這種喪權辱家的條款。我們可以主動提出,將利潤最為豐厚、但也相對獨立,且與官府牽扯不太深的部分產業,比如洞庭山的茶場,鬆江的棉布坊,絲綢,甚至‘墨香齋’書局,單獨剝離出來,做為我們的根基獨自堅守。”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決斷:“我們主動讓出部分過於招搖的業務,比如核心的漕運航線,還有銀錢鋪,我們讓出部分甚至一半來交給蔡太師管理。 我們要讓蔡太師看到我們的‘誠意’和‘順從’,也要讓他覺得,吞下我們給他的這部分‘巨大肥肉’,已經能滿足他當前的胃口,而若要再強行謀求吞下整個蘇家,則需要耗費更大的力氣,還要背負貪得無厭,仗勢欺人的輿論罵名。”
    “這……這豈不是還是要將祖輩的基業拱手讓人?”蘇文翰臉上肌肉抽搐一臉震驚。那些產業,也都是蘇家曆代打拚的心血所在。
    “父親,這是斷尾求生,棄車保帥!”蘇清音的語氣堅定起來,“用一部顯眼的、難以據守的利益,換取核心產業的安全,換取家族的喘息之機和時間,這是眼下必須付出的代價。我們要讓蔡太師覺得,我們可以讓出我們的支柱產業與他合作,但是我們也要保留一些自己的獨立產業。
    我們必須低調,甚至要顯得比實際更弱一些,絕不能讓他感到威脅,更不能激起他非要一口將我們完全吞下的決心。”
    她看著父親痛苦掙紮的表情,心中亦是不忍,但她知道,此刻絕不能心軟。“父親,忍一時之痛,方可圖長遠之計。我蘇家積累至今,底蘊深厚,隻要核心的漕運、絲綢、銀錢根本還在,隻要人才、技術、信譽還在,失去的,將來未必不能加倍賺回來。可若根基被動搖,甚至家族不保,那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
    蘇文翰久久不語,書房內隻剩下炭火偶爾的“劈啪”聲。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透過這黑暗,看到京城那座巍峨太師府中,那雙貪婪而冷酷的眼睛。女兒的話,如冰水澆頭,讓他清醒,也讓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商場詭譎,他自信能應付自如,但麵對這來自權力頂峰的碾壓,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
    良久,他猛地轉過身,臉上雖然依舊帶著疲憊,但那雙商海沉浮中磨礪出的眼睛裏,卻重新燃起了不屈的火焰。他沒有采納女兒那看似更“穩妥”的退讓之策,而是以一種近乎執拗的、屬於創業者的剛烈,斬釘截鐵地說道:
    “不!音兒,你的分析有理,但為父……咽不下這口氣,更不能開這個頭!”
    他走到書桌前,重重一拍那封信箋,聲音沉渾而決絕:“我蘇家自你祖父振業公始,從運河邊一艘破船起家,什麽風浪沒有見過?什麽艱難沒有闖過?靠的不是委曲求全,不是仰人鼻息,而是信義!是膽識!是刀尖舔血、於絕境中殺出一條生路的魄力!”
    他的目光炯炯,仿佛穿越了時空,回到了祖輩創業的崢嶸歲月:“當年你祖父麵對漕幫勒索、官府盤剝,可曾輕易低頭?沒有!他憑借信譽和膽色,硬是闖出了名堂!你祖父麵對絲綢行會的排擠、技術壁壘,可曾退縮?沒有!他苦心鑽研,重金延才,終有‘秋水緞’名動天下!如今到了為父這一代,蘇家產業更盛往昔,難道反而要因為這權貴的恐嚇,就未戰先怯,自斷臂膀嗎?”
    他看向女兒,眼神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對女兒智慧的欣慰,更有屬於他自己的堅持:“蔡京勢大,我知道。但我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我在官場,也非全無門路;在地方,亦有盤根錯節的關係。他蔡京想要一口吞下我蘇家,也得看看會不會崩了牙!這合作,我絕不會答應!明日,我便親自修書,並送上重禮,婉言謝絕李公公的好意,言辭務必恭敬,但立場絕不退讓!”
    “父親!”蘇清音急喚一聲,心中警鈴大作。她深知,這種硬碰硬的態度,在這種力量懸殊的對抗中,是何等危險。父親憑借過往的成功經驗,低估了政治權力的殘酷與無底線。
    但蘇文翰顯然已經下定了決心,他擺了擺手,打斷了女兒還想勸說的話,語氣不容置疑:“音兒,不必再多言。我意已決。我蘇家的基業,是靠雙手打拚來的,不是靠搖尾乞憐換來的。沒有什麽風浪,是過不去的!你且回去休息吧,此事,為父自有主張。”
    看著父親那在燭光下顯得異常堅毅,甚至有些固執的側臉,蘇清音所有勸諫的話語都堵在了喉嚨裏。她知道,此刻再說什麽,父親也聽不進去了。一種巨大的、冰冷的不安,如同窗外的夜色,瞬間將她籠罩。她仿佛看到,一場足以將整個蘇家卷入深淵的暴風雨,正在父親這“毅然決然”的拒絕中,悄然醞釀,迫在眉睫。
    她默默地站起身,向父親行了一禮,退出了書房。轉身離開的刹那,她的眼中充滿了無盡的憂慮與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重。她知道,蘇家命運的航船,已經駛入了一片最危險的暗礁區域,而掌舵的父親,卻選擇了最直接,也可能是最凶險的那條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