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太祖拳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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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金海幾乎是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拖著僵硬酸痛的身體從床上爬起來的。這一夜,他幾乎未曾合眼,即便後來勉強小憩片刻,也因精神高度緊繃和身體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不敢動彈,導致渾身肌肉如同被車輪碾過一般,尤其是後腰和脖頸,酸麻刺痛,難受至極。
    反觀蘇清音,卻已是梳洗完畢,換上了一身新的素白裙衫,正對著一麵小銅鏡,用那根簡單的白玉簪,一絲不苟地綰著如雲青絲。晨光透過窗欞,溫柔地灑在她身上,仿佛為她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經過一夜安眠,她不僅不見絲毫倦怠,反而容光煥發,肌膚瑩潤透亮,眼眸清澈如洗,比之昨日更添了幾分鮮活與生氣。那份清冷絕俗的氣質,在朝陽的映襯下,愈發顯得聖潔不可方物,讓人不敢直視。
    金海看著她神清氣爽的模樣,再對比自己這副狼狽相,心中不禁暗暗叫苦,卻又無可奈何。
    兩人下樓用早飯時,周掌櫃早已備好了清粥小菜,見到金海那憔悴的臉色和時不時揉捏後腰的動作,臉上再次露出了那種“男人都懂”的曖昧笑容,還悄悄對金海豎了個大拇指,低聲道:“老弟,悠著點,來日方長啊!”
    金海一口粥差點嗆在喉嚨裏,麵紅耳赤,百口莫辯,隻能埋頭苦吃,假裝沒聽見。蘇清音則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細嚼慢咽,姿態優雅,對周掌櫃的擠眉弄眼視若無睹。
    飯後,辭別了熱情過度、眼神古怪的周掌櫃,馬車再次駛上了官道。
    離開清河縣,馬車一路向東行去。
    蘇清音似乎並未將昨夜的同榻而眠放在心上,態度一如往常。她時而會掀開車簾,觀察外麵的市集、碼頭,留意往來商旅的貨物、聽一些沿途的閑談碎語;時而則會向金海介紹一些關於各地物產價格、漕運關節、乃至地方官吏風評的問題。
    金海雖因睡眠不足而精神有些萎靡,但涉及商事和各地情況,他也不敢怠慢,打起精神,仔細地聽著,有時兩人便會討論一番。蘇清音往往能從給他提供的零散信息中,敏銳地捕捉到關鍵,並引申出對未來商業布局的設想。
    “東家你看,”她指著窗外一處繁忙的碼頭,“此處漕運樞紐,南來北往的貨物在此集散,但管理似乎頗為混亂,力夫與牙行之間常有齟齬。若我們能在此設立一個規範的貨棧,不僅能為我們的酒水南下提供便利,亦可承接其他商家的貨物中轉,抽取傭金,甚至借此網絡,收集各地商情。”
    金海聞言,仔細看去,果然見碼頭上雖船隻林立,人流如織,卻顯得有些無序,效率低下。他不由得點頭讚道:“小姐目光如炬!此地確實大有可為。”
    除了關注經濟,蘇清音也格外留意打聽來自東京汴梁的消息。每當在路邊的茶攤歇腳,或是入住客棧用飯時,她都會看似隨意地與商旅、學子乃至江湖藝人攀談,引導他們談論京中近況。
    從這些零碎的信息中,他們大致拚湊出一些情況:太尉高俅依舊聖眷正濃,其子高坎(高衙內)前些時似乎在外吃了虧,回京後閉門不出,但其叔父高俅並未有明顯動作;朝中蔡京一黨與其餘派係明爭暗鬥不休;京師市麵上最近流行一種名為“五糧液”的烈酒,價格高昂,卻供不應求,引得不少權貴詢問……
    聽到“五糧液”的名字竟已傳至東京,金海心中既喜且憂。喜的是名聲打響,憂的是樹大招風,恐怕早已落入某些大人物的眼中。
    馬車行經一處山勢險峻之地,遠遠可見群山連綿,哨卡林立,旗幡招展,正是二龍山地界。
    金海念及武鬆傷勢,便讓福伯駕車靠近山腳一處較為隱蔽的村落打聽。尋到村中與二龍山有往來的樵夫詢問,得知武鬆肩背的鉤傷和所中之毒,在山上精心調養下,已好了七八成,隻是內息還需時間溫養。不過,數日前,武鬆與魯智深、史進等人一同下山了,據說是去了青州地界辦事,具體何事,樵夫也不得而知。
    得知武鬆傷勢無礙,金海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雖未能見麵略感遺憾,但兄弟安好,便是最好的消息。他留下些銀錢,托樵夫日後若見到武鬆,轉達問候之意,便不再停留,繼續趕路。
    馬車重新行駛在官道上,車廂內恢複了安靜。蘇清音似乎有些疲憊,靠著軟墊,閉目養神,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呼吸均勻,不知是在小憩還是在沉思。
    金海卻是睡不著。昨夜幾乎未眠,此刻在單調的車輪聲中,困意陣陣襲來,但一想到身旁坐著的是蘇清音,他又強行打起精神,不敢有絲毫失態。為了驅散困意和那莫名的不自在感,他目光在車廂內逡巡,最後落在了那個被自己隨手扔在角落的樟木小匣上。
    裏麵是白恩給的那本《太祖長拳譜》。
    左右無事,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將匣子拿了過來,取出那本泛黃破舊的拳譜,漫不經心地翻看起來。
    拳譜的確普通。圖文並茂,畫著一個個穿著短打衣衫的小人,擺出各種拳架,旁邊標注著招式名稱和簡單的運氣、發力口訣。無非是“衝拳”、“踢腿”、“格擋”、“馬步”之類最基礎的架勢,與他前世在電視上看到的廣播體操分解動作頗有幾分神似,甚至更為簡樸。
    “唉,果然是莊稼把式。”金海心中暗歎,愈發覺得白恩並非什麽隱世高人,那日的傳音入密,恐怕真的隻是巧合,或者另有其人。他將拳譜合上,隨手又要放回匣子。
    “東家覺得此拳譜如何?”一個清冷的聲音忽然響起。
    金海嚇了一跳,轉頭看去,卻見蘇清音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睛,正靜靜地看著他手中的拳譜。
    “呃……清音小姐醒了?”金海有些尷尬,仿佛做壞事被抓住的孩子,“這拳譜……看著挺普通的,就是些最基礎的招式。”
    “哦?”蘇清音眉梢微挑,語氣平淡,“東家以為,何為不普通?是那些傳說中的絕世秘籍,一招使出便能開山裂石,還是那些詭譎莫測的奇門招式,令人防不勝防?”
    金海被她問得一怔,下意識道:“難道不是嗎?武功自然是有高下之分的。”
    蘇清音輕輕搖頭,目光重新落回那本看似普通的拳譜上,語氣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淡然:“世間武功,本無絕對之高下。關鍵在於習練之人。再精妙的招式,若無紮實根基,不過是空中樓閣;再普通的拳法,若練至化境,融入自身理解,亦可化腐朽為神奇。”
    她頓了頓,看向金海,眼神深邃:“東家可知,當年宋太祖趙匡胤,便是憑借這一套看似普通的《太祖長拳》,結合其天生神力,一條杆棒等身齊,打下四百座軍州都姓趙?可見,沒有普通的武功,隻有……普通的人。”
    “沒有普通的武功,隻有普通的人……”
    這句話,如同暮鼓晨鍾,在金海耳邊回蕩。他再次低頭看向手中那本破舊的拳譜,心態已然不同。是啊,自己雖然以前練過幾年跆拳道,目前身手也算不錯的,但是比起武鬆,魯智深他們還是差的遠啊!這《太祖長拳》再普通,也是曆經戰場檢驗,錘煉筋骨、協調周身、掌握發力技巧的正統築基之法!自己連最基礎的都未曾掌握,又有何資格去鄙夷它普通?
    想通此節,金海臉上露出一絲慚愧,鄭重地將拳譜捧在手中:“小姐教訓的是,是我眼高於頂,淺薄了。”
    蘇清音見他聽勸,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不再多言,重新閉上了眼睛。
    自此,旅途閑暇時,金海不再無所事事,而是認真地研讀起那本《太祖長拳譜》來。他不再隻看圖畫,而是仔細閱讀旁邊那些看似簡單,實則蘊含著力學原理和人體發力技巧的口訣。遇到不解之處,他也不再輕易放過,而是默默記下,反複揣摩。
    甚至在馬車偶爾停靠路邊休息時,他也會尋個僻靜處,避開旁人視線,依照拳譜上的圖示,笨拙地比劃那麽幾下。起初動作僵硬,毫無章法,引得蘇清音偶爾投來一瞥,雖未言語,但那眼神似乎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讓金海更是尷尬,卻也更堅定了要練出個樣子的決心。
    他心中憋著一股勁,不願一直被蘇清音看作是一個隻會依靠運氣和旁人的“普通”商人。
    夜幕降臨,馬車再次駛入一座沿途城鎮,尋了家幹淨的客棧投宿。
    如同在清河縣一般,蘇清音依舊隻要了兩間房,並以夫妻身份登記。經過前一晚的“洗禮”,金海雖然內心依舊波瀾起伏,但表麵上已能勉強保持鎮定,不再如最初那般手足無措。
    房間內,燭火搖曳。
    蘇清音梳洗後,依舊是那身月白寢衣,倚在床頭看書,神情專注,仿佛身旁的金海不存在一般。
    金海卻無法像她那般坦然。美人在側,幽香襲人,再加上白日的困倦襲來,他隻覺得眼皮沉重,卻又不敢真的睡去,生怕在睡夢中做出什麽失禮的舉動。
    輾轉反側良久,他索性輕手輕腳地起身,在房間中央那片還算寬敞的空地上,再次依照白日記憶,練習起《太祖長拳》的起手式。
    他摒棄雜念,努力回想著拳譜上的口訣:“意守丹田,氣沉湧泉,力從地起,發於腰胯,貫於指尖……”他緩慢地移動腳步,擺開架勢,一招一式,雖依舊生澀,卻比白日裏多了幾分沉凝與專注。
    蘇清音的目光不知何時已從書卷上移開,落在了那個在燈影下認真比劃的身影上。她靜靜地看著,看著他時而因動作不到位而皺眉,時而因偶爾找到一絲發力感覺而眼中微亮,那張清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極複雜的微光。
    金海渾然未覺,完全沉浸在對自身力量的探索和掌控之中。這套看似普通的拳法,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是敷衍的產物,而是一把開啟他身體寶庫的鑰匙。他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著那幾個最簡單的動作,直到額角見汗,氣息微喘,才緩緩收勢。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感湧來,但精神卻奇異地鬆弛了許多。他擦了擦汗,看向床榻,發現蘇清音不知何時已放下了書卷,似乎已然睡去。
    他輕輕吹熄了蠟燭,再次和衣躺在床榻的另一側。這一次,或許是因為身體的疲憊,或許是因為心境的些許變化,他雖然依舊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女子的存在,但那令人窒息的緊張感卻減弱了不少。
    他閉上眼,腦海中回放著拳譜的圖譜和口訣,不知不覺間,沉沉睡去。
    這一夜,依舊同榻,依舊清白。但某些東西,已在悄然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