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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工作對黎可來說不是難事,她先要知會何勝。
何勝聽她說完這件事,驚得嘴裏的煙砸在褲子上,哭笑不得:“Coco姐,這不是鬧著玩的。”
“少廢話,就兩個字。”她伸出食指,挑眉威脅他,“配合。”
何勝麵色為難:“不是……這活兒,它不適合你幹,又做家務又伺候人,咱也沒必要幹,你想上班,我給你找個其他工作。”
“我的事自己拿主意,你少管。”她眼風張揚,說一不二,“這活我怎麽不能幹,我瞧著挺好,事少錢多好糊弄。”
“不是,姐,真不合適……”何勝抓頭“嘖”了下,最後哎喲出聲,“你去當保姆……我也,不舍得你幹這個,給你找個保姆還差不多……我早說過的,我把你塞我叔公司裏頭去,真的,你又從來不聽我的。”
“滾滾滾。”黎可擰眉,當即要翻臉,“警告你啊,少礙我的事。”她拗起臉,抬著下巴嘀咕:“再說了,還不知道能幹多久,撐死了也就一兩個月。”
知會,不是商量。
何勝從來勸不動她,隻能聽她的。
黎可乜何勝一眼,眉尖微浮,再問:“那個人……看著挺好的,怎麽會眼睛瞎了?是不是出過什麽事?”
“具體我也不清楚。反正不是先天的,我聽我堂叔提過幾句,說是以前受過什麽傷,後來眼睛就漸漸看不見了,也治不好,這才搬回老家來住。”
“什麽時候受傷出事?”
何勝不知道她怎麽問這個:“可能也就前幾年吧,我堂叔說他以前還挺厲害,年輕才俊,大有可為。”
“他什麽時候回潞白的?你跟他熟不熟?”
“回來大半年了。我也沒跟他多說過幾句話。我堂叔跟他家有生意,怎麽也要照顧一下,但他不喜歡應酬,連我堂叔都不太見,後來我堂叔就派我時不時去送點禮盒,送點補品,有事去一趟。”
黎可耷著眼皮“嗯”了聲,起身:“走了。”
“Coco姐!”
“安排我上班。”她回頭,“工資誰付?要是你堂叔那邊付,我要一萬塊,要是他那邊出,八千就行了。”
“為啥?”
“同情價。”她甩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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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循並不關心身外事。
二十四歲失明,至今已經已有四年的時間,他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點點陷入黑暗,又在希冀和絕望的洪流中反複衝刷,直至最後所有人都精疲力盡,而他也最終回歸平靜。
家裏太吵,人太多,父母兄姊、親朋好友、醫生看護,圍著他轉的和陪著他的,逐漸成為一種無處不在又無法卸除的負擔,像蠶繭一樣纏得人透不過氣來,以至於一年前賀循決定回到潞白市。
他隻是單純地想過清淨日子。
潞白是賀循媽媽的故鄉。
兒時父母生意忙碌,賀循上麵還有一個哥哥和姐姐,無暇照顧他,便把他送到潞白市的外公外婆家,賀循在這裏生活了六年,才重回父母身邊。
父母的生意越做越大,去往的城市越來越繁華,家也越搬越豪華,賀循失明後幾乎閉門不出,每天在空空蕩蕩的別墅裏摸索碰撞,卻發現腦海裏最清晰的地方,還是潞白市的家——暗紅色的大門,院子裏外婆精心侍弄的花花草草,開花時如雲如霧的薔薇花架,屋前坐著吃西瓜的台階和門框上外公親手寫的對聯,廚房裏飄蕩著四季食物的香氣,光滑的紅木扶手通往二樓的臥房和露台,他房間的牆上張貼的球星海報和推窗就見的月季花。
這些細節浮在腦海,栩栩如生。
這是賀循住過時間最長的家。
外公外婆陸續去世,臨終前特意叮囑把這幢老房子留給賀循,後來他忙於學業又忙於事業,再也不曾回到過潞白市,屋子閉門空置數載,隻請人定期打掃。
賀家父母有三個孩子,個個優秀,但世事難求圓滿,哥哥姐姐的性格處事總有讓父母操心歎氣的地方,唯有幼子最完美,性格相貌能力無可挑剔,從小省心懂事,一路順風順水,讀書工作戀愛都讓人百般滿意,家裏原本對幼子寄予厚望,誰料圓圓易缺,不過是一場毫不起眼的事故,誰也沒有想到最後的結果是一片黑暗,再好的醫生和醫療換來的依舊是失望。
意氣風發的青年墜到崖底之境,沒有人能接受這個結局,家中失去了笑聲,每個人都在強顏歡笑地掩飾。
後來賀循請設計師重新改造老宅,依然維持記憶中的原貌,隻是更適合視障人士生活,而後不顧家人的反對,決定搬回潞白獨居。賀父賀母不管如何苦口婆心都勸說無效,實在不放心賀循獨自生活,最後的讓步條件是讓一直照顧他的保姆跟著回來,照料他的生活起居。
佳峰公司老板叫何慶田,跟賀家有生意往來,知道賀循回來,隔三差五就要關照一番。後來賀循帶回來的保姆家中出事,不得不辭職,何慶田知道後,立即把這事攬到了自己身上。
賀循的日常生活並不需要特殊照顧,但家裏的確需要一雙眼睛,他並不在乎這個人是誰,隻是希望沒有人打攪自己。
新來的保姆姓“黎”,除此之外的事情,賀循毫不在意——黎可還是心想:“一個瞎子,有什麽不好糊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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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可的新工作不錯,活兒簡單,離家甚近,每周單休,月薪八千。
還有一本標準的工作手冊。
哦,還有一個人,一位姓曹的女士,語氣一板一眼,在電話裏說自己是賀先生的私人秘書,負責黎可的工作安排。
【沒有住家要求。】
【工作時間是早上7:30到17:30,雖然工作時間比較長,屋子也比較大,但工作量並非十分繁重,花園和全屋衛生每周有人上門打理,家庭日常消耗品會定期送貨上門,您主要負責賀先生的一日三餐和家裏的日常清潔。】
【家裏配置了全屋智能係統,請您盡快學會操作。一樓功能區包括廚房、客廳、家政間,這是您的主要工作區域,二樓是賀先生的主要活動區域,您需要每天在固定時間上樓進行家務整理。另外,請您謹記,賀先生不喜歡有人隨意進出二樓房間和隨便擅動他的個人物品。】
【賀先生的導盲犬Lucky是專業培訓的工作犬種,需要您協助賀先生照料工作犬,包括喂食、清潔、日常活動。由於導盲犬的工作語言是英文,也需要您有基礎的英文水平。】
【……】
毋須主人露麵,甚至都不需要費一句口舌,黎可有一張詳細的工作表,把從早到晚的時間安排得明明白白。
這本工作手冊詳盡堪比說明書,裏麵羅列了種種要求,大到一日三餐的烹飪菜色,小到一雙襪子的折疊方法,什麽時段需要完成什麽事情,甚至每天每周每月的工作分配,字裏行間都寫著“專業”和“不好對付”幾個大字。
“行吧。”黎可把工作手冊扔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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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的工作從遲到開始。
黎可這輩子鮮少操心,從小到大睡眠極佳,早上鬧鍾都吵不醒,念書的時候她就愛遲到,後來也幾乎沒上過早班,寧願晚上加班熬夜也不願意早上爭分奪秒。
七點半的上班時間,意味著黎可最遲要在七點起床。
妝是不用化了,衣服也不用挑,隨便抓兩件套上,一路從臥室穿到客廳,小歐還在慢條斯理地刷牙,關春梅聽她乒乒乓乓鬧出一堆聲響:“黎可,你去樓下買倆包子油條。”
“我不吃。”
“你不吃小歐吃,家裏隻剩雞蛋了。”
“我上班要遲到。”
“這麽早去哪兒上班?何勝又給你找的什麽活?怎麽還要我的照片?哎,黎可……”關春梅看著黎可叮叮當當下樓,跟逃難似的,回頭跟小歐埋怨:“小歐,外婆跟你講。別學她樣,這麽大人了,嘴裏沒一句實話。”
黎可下樓買早飯,包子扔給小歐,再出門,趕去白塔坊,那扇暗紅色的大門關得嚴絲合縫,她記得曹小姐跟她說過開門密碼,翻開工作手冊一通亂找,踏進家門時已經遲到了十五分鍾。
春天的早上,暗香浮動又綠意盎然的大花園,一條大黃狗趴在院子裏,抱著塊肉幹啃得香香,黎可輕輕吹了個口哨,甩甩頭發,不慌不忙進了家門,先去廚房做早飯——廚房飄蕩著咖啡的香氣。
有人在煮咖啡。
明亮的晨曦在地板鋪了半爿,柔光觸及男人的衣角,深藍色的條紋長衫,寬鬆垂蕩的袖口和褲腳,身姿足夠舒展,氣質卻依舊疏離。
他背對著黎可,安安靜靜地站在咖啡機前,一手握住咖啡壺手柄,一手摸在摁鍵上,靜靜地等咖啡液往下漏。聽見聲響,極輕微地偏首,露出一點毫無波瀾的側臉——尋找她的位置。
黎可沉沉嗓子:“早,賀先生。我今天來上班。”
“早。”聲線清寥,毫無情緒。
賀循絲毫未在意,隻專心等咖啡,隻聽得對方訕訕開口,似乎是滿臉堆笑:“對不起啊賀先生。今天第一天上班,本來起了個大早,結果在巷子裏走錯路,繞來繞去轉了好大一圈,剛找到家門,晚到了會。”
“沒關係。”
“您要喝咖啡啊?我來我來,哎喲真不好意思。”有腳步聲急切地邁近,語氣熱絡殷勤,“煮咖啡我也會的。煮的還不錯,喝過的人都誇,您坐您坐,我來煮。”
“不用。”
咖啡機的聲響戛然停住,賀循握著咖啡杯,已然轉身走開。
黎可撲了空。
男人走路的姿勢像有心事的沉思,頭顱微垂,眉睫因低斂而顯得柔和——一切看似和正常人無異,隻是眼簾始終未曾掀起,而是突然在某個節點抬起了手,在虛空中摸了一下,握住了島台的一角,繼而在幾步之後伸長手臂,觸及餐廳的門框,再往前走幾步,伸手拉開了餐椅,手掌摁著餐桌邊緣,把咖啡杯穩穩地放在桌麵。
餐桌上已經擺好了餐盤,擱著剛叮好的吐司片。
黎可站在咖啡機旁,極高地挑了挑眉,把喉嚨那句“我來做早餐”咽回肚子,臉上陪笑:“您自己做的早餐?真不好意思,我還要準備點什麽?我現在來做。”
“不必了。”屋子太大太幹淨,顯得聲音格外有距離感。
餐桌靠窗,窗戶闊大,外頭就是薔薇花架,紅花綠葉圍著窗欞探頭探腦,興致勃勃地打量男人吃飯——姿勢嫻熟坦然,賞心悅目。隻是極細微處可見端倪,修長雙手攤在餐桌,輕緩地挪,指尖觸到旁側的餐具,再觸碰盤碟,伸手確定食物的位置,再餐具挾取,平穩地喂進嘴裏。
“曹小姐已經聯係過您。您先熟悉下家裏,記一下工作內容。”賀循聲音平冷,“我並不需要特別照顧,也不需要過分關注,您把自己事情做好就可以。"
黎可“哦”了一聲。
曹小姐交代的那些話裏,也簡單介紹了賀循的情況,獨居的失明人士,需要人幫忙打理屋子,黎可也聽出了點別的意思,主人不喜歡多嘴多話,別上趕著湊到人麵前,把自己分內事幹好就行。
“明白。”
“我眼睛看不見。麻煩您記住,家裏所有的東西都需要在固定位置,不要隨手放置,用完放回原處。”他抬了下頭,漆黑的眼睛對著她的方向,空蒙的視線莫名有鄭重的感覺,“這是最重要的。”
黎可被他闃黑的視線一盯,倚著台麵的歪斜身形下意識站直,聲音沒掛住:“好的。”又猛然反應過來,輕輕咳一聲,陪笑道,“知道了,賀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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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已經走了,把廚房留給了黎可。
冰箱和食品櫃裏的食物允許黎可隨意取用,包括一日三餐,隻是家裏吃飯分餐,保姆不跟主人同桌。
廚房島台上還有個電子屏食譜,黎可看了看,心裏大概有數。每周食譜是固定的,早餐就是全麥麵包,培根煎蛋,或者中式粥點,吐司三明治。中午菜式複雜些,不過也是三菜一湯,葷素搭配,晚飯也簡單,基本一碗牛奶煮燕麥就能解決。
這家裏還是老房子的裝修,家具陳設看起來有些年頭,發紅的木地板,雪白的牆麵,牆上掛著相框裝裱的書法和山水畫,玻璃櫥窗的隔層擺著瓶瓶罐罐的裝飾,靠牆的五鬥櫃上鋪著白色蕾絲布蓋,木質沙發扶手和帶花紋的軟包坐墊泛著歲月的痕跡。
嶄新的是黎可經常出入的地方,地板地磚的平麵毫無落差,廚房一水的台麵沒有阻擋,無障礙的浴室,功能齊全又分類細致的家政間,可喜可賀的是家裏裝備齊全,各種智能家電一應俱全,廚房蒸煮烘烤炸操作方便,的確省力不少。
家裏沒有別的閑雜人等,黎可的工作範圍主要在一樓,賀循大部分時間待在二樓,輕易不會露麵,中午吃飯廚房有摁鈴,樓上能聽見,屋子靜悄悄的不像有人在,偶爾有一兩句廣播音從窗戶傳進來,更顯得清靜無聊。
何勝說短短幾個月,這位賀先生換了三四位保姆,黎可打開冰箱,先給自己倒了杯橙汁,愜意一喝,心想,這換誰誰不撒野。
午餐時間是十二點,黎可已經按了兩次鈴,遲遲不見人下樓,小狗倒是甩著尾巴,啪嗒啪嗒地從樓梯下來了——這狗跟主人一個德性,安安靜靜,不吵不叫,幾乎沒有存在感,就是模樣性格看著可愛多了。
她蹲下來,跟狗平視。
“Lucky?”黎可撐著下巴,小聲問,“你是國外回來的導盲犬哦?能不能聽懂中文?”
Lucky咧著嘴筒子,吐著舌頭,朝著黎可搖尾巴。
“握個手。”她腦袋一歪,“英語怎麽說來著?hand?give&ne your hand?”
小狗把爪子遞到黎可手裏。
“不錯嘛。”黎可握著毛絨絨的狗爪,有了興趣,“坐下來,sit down。”
Lucky一屁股蹲下,圓溜溜的黑眼睛葡萄似的,亮閃閃地看著黎可。
“真可愛。”她摸摸狗頭,“小歐肯定喜歡你,他跟你一樣屬狗。”黎可抬抬下巴,伸出手指繞一圈,“躺下,打個滾吧。”
小狗聽懂了,在地板上露著肚皮翻滾起來。
黎可瞄了一眼,笑:“好嘛,咱們都是女孩子,我叫Coco,以後請你多多照顧,合作愉快。”
Lucky歡快地站起來,又吐著舌頭,大力地搖起尾巴。
島台上擺著黎可的午飯,香噴噴的紅燒排骨,她伸手捏了塊肥的,在Lucky麵前晃來晃去,看它眼睛滴溜溜地追著,來來回回地逗它,最後急得Lucky發出哼哼唧唧的討食聲。
黎可揚手把排骨拋在地板,笑眯眯看Lucky迫不及待追上去。
人已經不知道何時到了麵前——賀循扶著欄杆下樓的步伐幾乎沒有聲響,直至踩上客廳的木地板發出輕微聲響才被黎可察覺。
“不要給Lucky喂食。”失焦的眼睛毫無光亮,漆黑到深不見底,直接望向黎可,語氣不近人情,“它不能吃太多。”
黎可收回手,連著臉上的笑也一並收回,目光落在他那雙眼睛上,仍在習慣這雙眼睛帶給人的錯覺,聲音變得殷勤客氣:“知道了,賀先生。”
他往餐廳走:“每天早上我會給Lucky喂一頓狗糧。冰箱裏有食材,你下班走之前,麻煩再給它煮一頓吃的。”
黎可說好。
家裏兩個活人,各坐各的位置,各吃各的飯,Lucky安靜地趴在賀循腳邊,時而抬頭望望主人,時而探頭望望新來的陌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