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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桌擺滿了菜,葷的素的,雞鴨魚肉,關春梅挾了塊排骨:“使勁吃。”
    黎可挾過去一隻蝦:“努力吃。”
    小歐嘴裏嚼著,呆滯地看著冒尖的碗,晃腦袋:“我真的吃不下了。”
    關春梅板著臉:“少吃飯,多吃菜,小孩子哪裏知道饑飽。”
    黎可鸚鵡學舌,惟妙惟肖:“小孩肚子是乾坤袋,吃什麽長什麽,睡一覺起來就空了。”
    關春梅眼睛一瞪,反捏著筷子抽黎可胳膊:“這麽大人了學什麽話?沒一點正經,你也吃,不吃完不許下桌。”
    黎可被筷子抽得吃痛,也唉聲歎氣:“我吃飽了。”
    “今天晚上要把這些菜吃完,不然隻能丟下去喂狗。”關春梅忿忿道,“這破冰箱,好端端的又不製冷。白天找了個人來修,說要八百塊,什麽都沒幹,就知道獅子大開口,八百塊,他怎麽不去搶。”
    “八百塊就八百塊。”黎可啃排骨,“能修好就行,花八百塊總比撐死強。”
    關春梅筷子敲敲碗沿,一肚子火:“修什麽修,這冰箱多少年了,賣了也不值五十,塞點東西就滿。有這八百塊錢還不如換個新的。”
    “那就換個新的,早該換了。”
    “一個冰箱好幾千塊,哪來的錢?你說換就換,什麽東西都是壞了就換,壞了就扔。”人老了就開始摳搜,這舍不得那沒必要,“你有空去問問,有沒有便宜點的能修的,我看一百塊錢差不多,也不是什麽大毛病。”
    黎可忍不了:“不花你的。我出錢,換個新的行了吧。”
    “你出錢?”
    “對。”黎可猛點頭,“我出錢!”
    關春梅筷子一撂,旋即變臉,語氣漸緩:“那你倆別吃了,電器城晚上九點才關門,趕緊去看看冰箱,廚房水槽裏還放著隻鴨子,明天送貨還來得及。”
    黎可手裏的筷子被奪走,一大一小剛吃撐,站在“哐當”關上的家門前大眼瞪小眼。
    “你外婆真摳門。”黎可啼笑皆非,攬著小歐的肩膀,“走,咱們買冰箱去。”
    小歐替外婆辯解:“外婆窮。”
    “她才不窮呢。”黎可嗤笑。
    她知道她媽手裏有不少錢。
    所謂財不外露,關春梅性格火爆又錙銖必較,早年在國企廠裏上班,單位效益不好,她一次性拿錢買斷了工齡,後來單位改製又活了,她帶著一幫人去廠裏鬧複工,早早把退休辦了下來,期間黎可的外公得了老年癡呆,關春梅接手照顧老人,老父親死後她跟兄弟姐妹爭遺產,鬧得恩斷義絕把存折搶到了手。這些年她把麻將當主業幹,絕不做虧本生意,每天打麻將也能掙點,就是摳門又愛哭窮,錢捂在手裏不舍得花,留著養老用。
    黎可買了個雙開門冰箱,約好第二天送貨,早上叮囑了關春梅幾句,自己出門去上班。
    走在去白塔坊的路上,她辭職的念頭又淡了一點。
    這件事情已經想了好幾天——工作並非做不下去,環境也不算惡劣,隻是她突然對這事失去了興趣,有點意興闌珊的感覺,很沒勁。
    主動辭職倒也沒什麽,可是工作手冊上說,雇主辭退保姆的話,會有賠償金。
    黎可掐指一算,她已經在白塔坊待了一個月零八天,按照她的德性和以往的工作經驗,不出三個月她就會被老板炒魷魚。
    之前的戲也不能白演,要麽……再湊合待一陣,順便再找找其他工作。
    .
    拋棄了關春梅那種中老年阿姨的語氣,黎可不再殷勤地喊“賀先生”,早上見了麵,她一手叉腰一手煎香腸,略帶懶散的腔調說早上好。
    早餐是吐司香腸和口蘑雞蛋,水果沙拉和一杯咖啡,沒有寒暄,她遞過來一雙筷子,語氣淡淡:“雞蛋煎得不太好,您用筷子吧,比勺子和叉子更方便一點。”
    毫無熱情和諂媚,少了些刻意和討好,但對雇主就顯得有點不尊敬。
    那天黎可的狡辯毫無破綻,堪稱教科書般的演技。至少在賀循的直覺中,她那種意圖明顯的市儈偽裝已經消失,他沒有計較她謊報年齡的蒙混,當然也對浮於表麵的“尊敬”並不在意。
    實際上以前的賀循是個溫和有禮的青年,也是個寬容風趣的雇主和老板,受挫以後也沒有因身體受殘導致性格的扭曲和暴躁苛刻。
    他隻是離人很遠,過於平靜。
    像死水一潭。
    黎可放棄當熱情開朗的保姆大姐後,兩人的對話似乎更少更幹巴,他坐在餐桌旁慢條斯理,她歪坐在島台旁啃香腸。
    黎可去冰箱裏拿酸奶,突然想起來:“對了,您的麵包要抹果醬嗎?”
    “不用了。”
    “哦。”
    嗓音聽起來懶淡又夾著怠倦,也許從某個角度來想,像個心虛懺愧又被生活壓垮、無精打采的憔悴女人。
    但這種“憔悴”十分模糊,畢竟當對方同樣沉默時,賀循很難獲知那裏到底是什麽。
    環境和人都已經熟悉,黎可也有了自己的一套工作流程,她按部就班幹活,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忙完之後也不管別的,搬一張椅子坐在花園的樹下,給自己倒杯果汁,帶著耳機聽音樂,刷手機,玩會遊戲。
    放平心態,一天天就過得飛快。
    至於賀循每天的生活——下班後她不知道家裏是什麽情況,白天他有一半的時間都呆在書房。
    他很多時候麵對著電腦,黎可不確定他在幹什麽,她沒問,也不知道那團飛快的聲音在讀什麽,但有次聽見過電腦裏的遊戲音效聲,有時候他會坐在單人沙發上聽音樂或者“看”電影,黎可也是在網上搜過才知道有盲人看的無障礙電影,在影片中增加配音解說,將視覺信息轉化成聲音輸出。
    其他時間他會出現在二樓的露台、一樓的花園和家裏各處,喝水進食、休息、發呆或者聽廣播。至於和外界的聯係,賀循的手機鈴聲也會響起,聯係得最頻繁的,黎可猜應該是曹小姐。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黎可最大的優點是——作為一個明眼人,她從來不好奇盲人的生活方式,不會驚訝地表現、或者問出盲人怎麽玩手機怎麽玩電腦怎麽看電影玩遊戲怎麽做飯煮咖啡洗衣服怎麽看起來不像瞎子這種無聊問題。
    老房子的花園真美,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黎可歪在藤椅上看落花,淡紅粉白的花瓣紛紛揚揚,灑在臉上身上,微香微甜微癢。
    黎可起身踮腳,衝著二樓露台的方向,眨了眨眼,無聲地勾了勾手指。
    過來。
    Lucky收到指令,歡天喜地跑下來,將主人拋在露台。
    小樓四麵環院,空間夠Lucky撒歡跑,黎可找了個寵物西瓜球,找準方向,衝著小狗挑挑眉,一腳把球飛踢出去。
    Lucky眼睛一亮,高興極了,搖著尾巴飛奔過去,在樹底草叢找球,叼著球又奔到黎可身邊,吐著舌頭,萬分期待地等她再來一次。
    踢球,飛奔,撿球,小狗尾巴揚起草地上的落花落葉,這才是好天氣應該做的事情,呼朋引伴、大玩特玩。
    露台被冷落的主人關掉手機聲音,把手機塞進了兜裏。
    花園的人沒怎麽說話,但有腳步聲和輕笑,他也能聽見小狗奔跑、喘氣,因興奮而發出的嗬嗬聲,會讓他想起以前,坐在大草坪上和朋友聊天,不遠處的友人和小狗奔跑著扔飛盤。
    他扶著欄杆,緩步走下露台,在粉雪漫飛的薔薇花架下坐著。
    “黎姐,請幫我泡壺茶。”黎可聽見身後有人說話,語氣很平靜。
    “您喝什麽茶?”
    黎可沒回頭,她會踢毽子,也會把球當毽子踢,“看好了。”西瓜球在她的鞋尖起起落落,最後趁著Lucky沒反應過來,一腳把球踢飛,急得孩子“汪”了聲猛追過去。
    賀循想了想:“上次那個九峰澗泉吧。”
    “好的。”黎可扭頭跟他說稍等,邁進了家裏。
    泡茶需要時間,好茶更要時間,要溫壺燙杯,還要等出湯。等黎可端著茶壺和茶杯出來,Lucky正仰頭乖乖坐在賀循麵前,無比親熱,笑容燦爛地等賀循把西瓜球扔出去。
    黎可莫名覺得……有哪裏不對。
    男人坐在稀疏花影中,身姿清雋而衣角柔軟,臉龐白皙如玉,漆黑碎發擋著深邃眉眼,低頭撫摸小狗的神情,是無聲的溫柔。
    她極輕地冷哼了聲,走過去,把茶壺擺在桌子上。
    .
    日子就這麽過下去似乎也不錯。
    花園每個月會有園丁來除草修枝,每隔一段時間也有保潔公司上門來做全屋清潔,帶著專用工具,主要負責擦洗玻璃,外牆,天花板,燈具、廚房深度清潔和濾網清理這種大活。
    黎可不用動手,隻需要在旁側照顧一下。
    別的區域都有工作分配,隻有書房不用進,書房東西零碎又太雜亂,人多手腳就亂,何況賀循還呆在裏麵。
    來幹活的工人有五六個,每次保潔公司安排的人都不固定,有以前來過的,也有第一次來的,但都是第一次見黎可。
    黎可看著他們幹活,再遞個工具,拿點飲料遞瓶水。
    她穿水洗灰T恤和牛仔褲,衣服看著舊舊破破的,但看頭發和臉很時髦,說話也風趣,一點沒有架子,搭把手的時候就有人問:“小姑娘,你是保姆還是業主?”
    “你看我像不像保姆?”黎可笑道,“我跟你們一樣,也是來幹活的,才來沒幾天。”
    原來都是打工人,休息的時候有人說話就沒帶腦子:“聽說這個房子的業主是從大城市回來的,很有錢。不過是個瞎子。”
    黎可捂嘴,萬分驚訝:“啊?是嗎?”
    “聽說是摔一跤摔瞎的,誰能想到啊,摔一跤也能把眼睛摔瞎了,人這輩子的命啊,有錢沒錢都一樣。”
    黎可身體傾過去,小聲八卦:“我怎麽不知道?你們聽誰說的?”
    “上次我們來幹活,這家裏的保姆跟我們講……”
    黎可收起笑,哦了一聲,有點幸災樂禍的語氣:“難怪了,誰都不知道的事情,隻有一個保姆知道。她那張嘴要是不胡說八道,今天你們還能再見到這個保姆……這種話要是傳出去,估計今天這活啊,也要換家公司嘍。”
    說話的人一愣,立馬急了:“哎喲我這嘴,我瞎說的,不聊了不聊了,幹活。”
    黎可笑眯眯地遞瓶水過去:“麻煩您,再把那個窗戶縫好好吸一吸。”
    等保潔公司的人走了,屋子亮堂堂,纖塵不染,地板做了打蠟拋光,光可鑒人,黎可笑容滿麵,心情甚佳——這一塵不染的家和嶄新的廚房,她至少能偷好幾天懶。
    她在做夢。
    第二天賀循吩咐她收拾書房。
    那天書房所有的窗戶大開,窗簾也拆下來清洗,黎可要把書櫃裏的書抱到露台去曬。
    書?!
    這種東西對瞎子來說已經是可以扔掉的廢棄品,留下來的意義就是紀念和珍藏,畢竟賀循沒有辦法翻開任何一頁去讀,聽聽有聲書還差不多。
    保姆有什麽資格拒絕雇主的要求。
    書房的書不少,看樣子都是賀循外公的藏書,黎可在書房和露台之間來回搬了二十幾趟,隻把一半的書全搬去了露台,賀循說剩下另一半的書明天再曬。
    露台的地上鋪了幾塊防潮墊,賀循就坐在旁邊監工,告訴她哪個櫃子的書鋪在哪個地方曬,平和的語氣不知道是對書的珍愛還是對她的冷酷:“這些書都按分類整理過,別把順序弄亂了,曬完後原樣收起來。”
    那些沒有人看的書被大費周章地翻出來,死氣沉沉地鋪著曬黴氣。
    黎可胳膊酸痛,額頭黏著汗,後背衣服已經濕透,她不想說話,把一摞書鋪成薄薄一層:“知道了。”
    曬完書還要去擦書櫃。
    黎可咬著嘴,虎著臉,拿著抹布在書房搗鼓。賀循還沒走進書房的時候,已經聽見她揮著抹布擦櫃子的聲響。
    聽起來力氣,或者說,情緒,很重。
    他彎腰整理抽屜裏的雜物,嗓音難得溫和:“黎姐,你可以休息一會。”
    “不用了。”黎可咬牙切齒地微笑,“很快就幹完了。”
    她將抹布投入水盆中,擰幹,抹布擦過書架的隔層,再踮腳,最後把椅子拖過來,站在椅子上擦高處。
    書櫃幾乎通頂高,最上層擱著筆筒硯台紙張之類的文具,黎可伸手需要踮腳,去雜物間搬了張凳子進來,摞在椅子上。
    賀循聽見動靜:“儲物間有梯子,這樣不安全。”
    黎可穩穩地站在凳子上,伸手拿出個玻璃獎杯,這些獎章應該都是賀循外公外婆以前拿的榮譽,去世後依然擺在書房,她用抹布擦一遍,懶聲道:“沒事,用不上梯子。”
    剛搬完書,再讓她抗梯子上樓?
    賀循走過去:“黎姐。”
    喊姐算什麽,叫姑奶奶她也不想搭理,黎可翻了個白眼:“您要不出去坐會吧。”
    聲音近在上方的一點距離,賀循伸手在虛空中摸了下,指尖觸到凳子腿,而後穩穩地扶住了她腳下的凳子,淡聲道:“你這樣容易摔下來。”
    她站在上,他站在下,兩人好像從沒隔著這麽近的距離,黎可皺起眉:“賀先生,您還是走開吧,我不會摔下來的,很快就擦完了。”
    賀循麵孔依然對著前方,隻是向上打開手:“把抹布給我。”
    這時候他像個能正常社交的人,黎可舌尖戳戳唇壁,彎腰把手裏的髒抹布放他手裏:“水桶在書桌腿那裏,左邊,挨著電腦椅最近的那個桌腿。”
    賀循把洗過的抹布遞過去,聽聲音找她的準確位置:“黎姐。”
    “我在這。”黎可拖音。
    迅速把最上層的書架擦完,黎可沒囉嗦,她是從直接從凳子上跳下來的,賀循察覺凳子腿有晃動,本能要去抓什麽,而後有衣料擦過肩膀,極淡的香氣拂過鼻尖,地板不輕不重地“咚”了聲,似乎有輕盈的動作落在地麵。
    他莫名愣了下。
    黎可已經拎起水桶出去:“我先去樓下做飯。”
    書房的大掃除黎可幹了整整兩天,把最後一摞書從露台搬回書房,她精疲力盡地躺在了防潮墊上,攤開手腳,半點不想動彈。
    一頓體力勞動折騰下來,黎可毫無意外榮獲工傷,連著幾天早上起床,胳膊酸得要命,穿衣服都抬不起肩膀。
    Lucky看她有時候歪坐在花園裏休息,撲過來想跟她玩。
    黎可玩不動了,有氣無力:“Lucky……不玩了行不行?”
    Lucky閃著天真無邪的黑眼睛。
    她揉揉小狗的下巴:“以後有機會帶你跟小歐玩好不好,你倆湊一起,他精力比我旺盛,你倆肯定能成為好朋友。”
    “Lucky。”
    賀循在露台上喊Lucky,沉聲,“回來。”
    黎可得了解脫,仰倒在椅子上發呆。
    她累得目光呆滯,腰酸背痛。
    反觀坐在露台上的男人,萬惡的資本家,隻需要每天雲淡風輕、冷冷清清、溫文爾雅地坐著。
    晾衣服的時候,黎可走過去,很客氣地閑話家常:“賀先生,今天天氣真好。”
    賀循輕輕“嗯”了聲。
    “我看您天天這麽坐著,不起來活動活動嗎?”
    賀循收回思緒,撇臉望向她的方向,淡聲問:“比如呢?什麽活動?”
    黎可聳聳肩膀,笑道:“什麽活動都行。天天坐著不動,身材會變形的。”
    賀循微微蹙眉,沉默片刻,聲音冷了下來:“你似乎有些多嘴。”
    黎可倚老賣老,音調拖得長長長長:“人老了嘛,講話就不中聽。賀先生別介意……等您到了我這個年齡就知道,即便每天喝涼水,肚子上的肥肉啊,就跟氣球吹似的鼓起來啦。”
    話說完,她笑了笑,抖抖晾衣繩上的衣物,抱著洗衣籃又回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