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血屍王

字數:11069   加入書籤

A+A-


    地宮深處的甬道裏,火把的光忽明忽暗,映著葉薇蒼白的臉。她攥著半截斷裂的青銅劍,指腹摳進劍身的紋路裏,那裏還殘留著林野的體溫——三個時辰前,他就是握著這把劍,將她推出崩塌的耳室,自己卻被卷入滾石之中。
    “別回頭。”他最後那句話,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在她心口。
    甬道兩側的壁畫早已斑駁,那些描繪秦代工匠夯土築墓的彩繪,此刻看來卻像無數雙眼睛,幽幽地盯著她。蘇烈扶著受傷的墨塵,老金的銅鍋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鍋裏的麥芽糖早已凝固成塊,像塊冰冷的石頭。
    “前麵就是‘血屍道’了。”蘇烈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指著甬道盡頭那扇爬滿血色紋路的石門,“林野留下的地圖上說,血屍王就在裏麵守著主墓室的鑰匙。”
    墨塵的劍穗紅繩斷了半截,剩下的那截纏著塊碎骨,是從洛離的箭囊上找到的。他把劍往地上一頓,火星濺在潮濕的青磚上:“怕什麽,大不了就是個死,總比在這兒熬著強。”
    葉薇摸了摸懷裏的玉佩,裂痕裏滲著的血漬已經發黑。那是林野用最後力氣塞給她的,當時他半個身子都被壓在石堆下,卻笑著說:“這玉能鎮邪,比我管用。”她現在才懂,所謂“鎮邪”,不過是他想讓她別怕。
    石門推開的瞬間,一股腥甜的血氣撲麵而來,像有無數隻腐爛的手,順著鼻腔往肺裏鑽。甬道盡頭的墓室比想象中開闊,穹頂垂下的鐵鏈上掛著數十具幹屍,每具都穿著秦代士兵的鎧甲,胸口插著的青銅劍早已鏽成了暗紅色。
    “小心腳下。”老金突然拽了葉薇一把,她低頭看去,青磚縫隙裏滲著暗紅色的液體,踩上去黏糊糊的,像未幹的血。
    “吼——”
    一聲沉悶的咆哮從墓室深處傳來,鐵鏈劇烈晃動,幹屍身上的鎧甲嘩嘩作響。葉薇舉火把往前照,隻見墓室中央的石台上,躺著個龐然大物——那東西約莫三丈高,渾身覆蓋著暗紅色的腐肉,肌肉纖維像被水泡脹的麻繩,糾結著垂到地上,每動一下,都有黑色的黏液滴在石台上,蝕出密密麻麻的小洞。
    最駭人的是它的臉,半邊腐爛得露出白骨,另半邊卻還殘留著模糊的人臉輪廓,眼窩深處跳動著兩簇綠火。它胸口插著半截長矛,矛杆上刻著秦篆“衛”字,想必是當年鎮守地宮的士兵,被屍氣侵染成了如今的模樣。
    “是血屍王。”老金的聲音發顫,“傳說它是以百具士兵屍身和活人精血煉化而成,刀槍不入,專啃活人心髒。”
    話音剛落,血屍王猛地從石台上站起,鐵鏈被掙得“哢哢”作響,其中一條突然斷裂,帶著風聲抽向葉薇。蘇烈撲過來將她推開,鐵鏈擦著他的後背掃過,帶起一片血肉,他悶哼一聲,撞在牆上,懷裏的銅鍋掉在地上,凝固的麥芽糖摔成了碎塊。
    “阿鬼……”蘇烈望著地上的糖塊,突然紅了眼。那是阿鬼熬了三個通宵才成的,說要等找到主墓室,就給大家分著吃。
    墨塵揮劍斬斷襲來的鐵鏈,紅繩上的碎骨在火光裏閃了閃:“洛離說過,對付這種邪物,要用至陽之物。”他從懷裏掏出個油布包,裏麵是半塊曬幹的狼糞——那是洛離臨走前塞給他的,說“實在不行,燒這個,煙能嗆退屍氣”。
    狼糞被火點燃的瞬間,冒出嗆人的黑煙,血屍王果然後退了半步,綠火般的眼窩裏閃過一絲忌憚。葉薇趁機摸出玉佩,裂痕裏的血絲在火光下竟微微發亮:“林野說過,這玉佩浸過他的血,能引陽氣。”
    她將玉佩舉過頭頂,火光順著玉佩的裂痕遊走,竟在半空拚出個殘缺的“薇”字。血屍王看到那字,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嘶吼,像是被刺痛了一般,腐肉翻騰著,露出底下嵌著的數十枚青銅箭簇——那是當年射殺它的士兵留下的。
    “它怕這個!”葉薇喊道。墨塵立刻會意,揮劍砍斷掛著幹屍的鐵鏈,那些插著青銅劍的幹屍砸向血屍王,果然讓它暴躁地揮舞著手臂,試圖將屍身甩開。蘇烈趁機將狼糞煙堆踹到石台下,黑煙彌漫中,血屍王的動作明顯遲緩了。
    “往它胸口的矛杆上打!”老金突然喊道,他指著血屍王胸口那半截“衛”字矛,“那是它的生門!當年就是這矛刺穿了它的心髒,屍氣才沒能徹底吞噬它的魂魄!”
    葉薇想起林野的地圖背麵寫著一行小字:“血屍王,心有殘念,矛為鎖,念為鑰。”她突然明白,所謂“殘念”,或許就是這士兵臨死前的忠魂,一直困著這具邪物。
    墨塵的劍順著矛杆刺進去,血屍王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綠火眼窩猛地收縮,伸手就去抓墨塵。葉薇將玉佩狠狠砸向它的臉,玉佩在接觸到腐肉的瞬間炸開一道金光,血屍王的動作頓了頓,半邊殘留人臉的部分竟流下兩行黑血,像在哭。
    “它在難過……”葉薇喃喃道。林野說過,萬物有靈,哪怕成了邪物,也會記得生前的執念。
    蘇烈突然想起阿鬼說的:“熬糖得順著火候,硬來會焦。”他忍著背痛,將銅鍋裏的碎糖塊全倒在火裏,麥芽糖遇熱融化,混著狼糞的黑煙,竟形成一片黏膩的甜霧。血屍王吸了口甜霧,動作更慢了,綠火眼窩裏竟泛起一絲迷茫。
    “是阿鬼的糖……”蘇烈哽咽著,“他說甜的東西,能讓人想起好時候……”
    就在這時,血屍王胸口的矛杆突然劇烈震動,半截矛身竟被它自己硬生生拔了出來,露出個黑黢黢的血洞。一股黑氣從洞裏噴湧而出,它龐大的身軀開始萎縮,腐肉像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一副完整的白骨,骨頭上還刻著細密的秦篆,寫的全是“護”字。
    蘇烈撿起塊麥芽糖碎塊,塞進嘴裏,甜得發苦:“阿鬼要是在,肯定會說‘你看,硬熬不如順毛捋’……”話沒說完,喉結猛地滾了滾,把後半句哽咽咽了回去。
    葉薇指尖撫過白骨上的“護”字,忽然摸到一處凸起——那是塊嵌在骨縫裏的玉佩碎片,紋路和林野給她的那塊一模一樣。她將自己的玉佩湊過去,碎片竟嚴絲合縫地嵌進裂痕裏,金光順著“護”字蔓延,白骨上的秦篆突然亮起,映得整個墓室如同白晝。
    “是林野的玉佩……”她聲音抖得像風中的燭火。那塊碎片邊緣還沾著點暗紅的血漬,和林野最後塞給她玉佩時,指腹蹭上的血跡一模一樣。
    墨塵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著白骨胸口的位置:“你看!”
    那裏的肋骨間卡著半片衣角,布料上繡著個歪歪扭扭的“野”字——是林野常穿的那件粗布衫。葉薇想起他最後被滾石吞沒時,手裏還攥著這衣角,大概是想留個念想,卻沒想到會嵌進血屍王的骨縫裏。
    “他不是被吸血蟲害死的……”葉薇突然明白過來,淚水砸在玉佩上,“他是故意引開蟲群,往血屍王這邊跑的!”
    林野的地圖背麵,她一直以為“血屍道有生門”是指主墓室的鑰匙,現在才懂,那是他用命鋪的路。他知道血屍王的生門是士兵殘魂,知道狼糞能嗆退屍氣,甚至算準了她會帶著玉佩來——所以他故意讓吸血蟲咬得滿身是傷,拖著蟲群往這邊引,用自己的血喂飽蟲群,讓它們失去攻擊性,好讓她能安全走到這裏。
    白骨上的“護”字越來越亮,葉薇仿佛聽見無數聲重疊的“守住”,有林野的,有古代士兵的,還有……阿鬼在灶台前喊的“火別滅”,洛離拉弓時的“放心”。
    蘇烈突然跪在白骨前,把銅鍋扣在地上,用手指沾著融化的麥芽糖,在鍋底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阿鬼,林野,洛離……你們看,糖沒焦,火也沒滅……”
    墨塵將紅繩係在矛杆上,紅繩纏著的碎骨輕輕晃動,像洛離在點頭。老金掏出藏在懷裏的半塊麥芽糖,塞進白骨的指縫裏:“吃點甜的吧,守了這麽久,該歇歇了。”
    葉薇將拚完整的玉佩貼在白骨額頭,金光散去時,白骨化作點點熒光,順著青銅劍鋪成的路飄向主墓室。她望著那片光,突然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淌了滿臉——林野說得對,玉佩裂了才好,能把心捂得更熱。
    現在,那熱度正順著劍路往前湧,像無數隻手,在前麵牽著他們走。
    “走了。”她撿起那半截矛杆,紅繩在風裏輕輕打了個結,“他們還在等。”
    蘇烈扛起銅鍋,墨塵握緊係著紅繩的劍,老金揣好麥芽糖——三人的影子被火把拉得很長,踩著滿地熒光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林野用最後力氣鋪的紅毯上。
    甬道盡頭的光越來越亮,葉薇忽然想起林野塞給她玉佩時,眼裏的光比這更亮。他說:“別怕,我在呢。”
    是啊,他一直都在。
    甬道盡頭的光越來越盛,像有無數顆星辰落在地上,鋪成一條通往主墓室的路。葉薇踩著熒光往前走,矛杆上的紅繩纏著林野的衣角碎片,每走一步,都像有片溫熱的呼吸拂過手背。
    “你看那石門上的花紋。”老金突然指著前方,聲音裏帶著顫。主墓室的石門上刻著幅巨大的壁畫,畫中秦兵執劍列陣,陣前站著個年輕士兵,眉眼竟與血屍王殘留的人臉輪廓有幾分相似,他手中的長矛,正指著壁畫角落的一朵麥芽糖花——那是阿鬼最擅長畫的圖案。
    墨塵伸手去推石門,指尖剛觸到石壁,整麵牆突然亮起,壁畫上的士兵竟動了起來,執矛的手緩緩抬起,指向門楣上的凹槽。葉薇將拚好的玉佩嵌進去,“哢嗒”一聲,石門發出沉悶的聲響,緩緩向內打開。
    主墓室比想象中簡樸,沒有金銀堆砌,隻有中央石台上擺著個青銅匣,匣上刻著“守”字。蘇烈上前打開匣子,裏麵沒有金銀珠寶,隻有幾樣東西:半截啃過的麥芽糖、一支斷箭、半塊繡著“離”字的箭囊布,還有……林野的那把青銅劍,劍穗上係著片紅樹林的葉子,正是葉薇給他的那片。
    “他把我們都帶在身邊了。”葉薇拿起那片葉子,邊緣還留著被咬過的痕跡——那天她笑他總偷拿她的東西,他就真的咬了一口,說“這樣就永遠屬於我了”。
    墨塵拿起那支斷箭,箭杆上纏著洛離的紅繩:“這是她射穿血屍王眼睛的那支……她說過,斷箭也能當路標。”
    老金摸著那半塊箭囊布,突然老淚縱橫:“洛離這丫頭,總說布片要留著補衣服,原來早把我們的名字都繡在上麵了……”布片的背麵,用極小的針腳繡著“塵”“烈”“金”三個字。
    蘇烈把半截麥芽糖放進嘴裏,甜意漫開的瞬間,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阿鬼說,等找到主墓室,就用這糖給我們每個人畫個笑臉……”
    葉薇將青銅劍背在身後,劍穗的葉子蹭著脖頸,像林野在輕輕撓她的癢。主墓室的穹頂突然亮起,星圖般的壁畫緩緩轉動,那些星辰的位置,竟與他們出發的紅樹林一一對應。
    “看,”葉薇指著最亮的那顆星,“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
    墨塵抬頭望去,突然笑了:“洛離說過,人死後會變成星星,原來真的是這樣。”
    老金摸著石台上的刻痕,那是林野的筆跡:“守此室,等故人。”
    “我們來了。”葉薇輕聲說,仿佛林野就站在對麵,正笑著看她。
    石門在身後緩緩合上,將外麵的陰邪徹底隔絕。主墓室裏,青銅匣的微光映著三人的臉,紅繩在風裏輕輕晃動,像有人在身後說“別回頭,我在呢”。
    蘇烈把銅鍋架在臨時搭起的火上,墨塵用斷箭在地上畫了個圈,老金將那半塊布片係在箭囊上——他們開始像從前一樣,布置屬於他們的“家”。葉薇靠在石台上,看著那片紅樹林葉子在劍穗上搖晃,突然明白林野說的“別怕”是什麽意思。
    原來所謂守護,從來不是把人鎖在身邊,而是哪怕隔著生死,也能把彼此的溫度,變成照亮前路的光。
    火漸漸旺起來,映著三人的影子在牆上晃動,像極了從前五個人擠在紅樹林時的模樣。麥芽糖的甜香混著煙火氣漫開來,葉薇仿佛聽見林野在說:“你看,火沒滅,糖沒焦,我們都在呢。”
    葉薇,你說的太對了,他們永遠都活在我們的心裏麵。蘇烈說道。
    墨塵用斷箭在火堆旁畫了個小小的圓圈,把那支纏著紅繩的斷箭插在圈裏,像個簡易的墓碑。“洛離總說,箭杆要朝著家的方向,這樣迷路了也能找回來。”他低頭撥了撥火,火星濺在圈上,紅繩突然輕輕顫動,像有人在那頭拽了拽。
    老金把繡著名字的布片鋪在石台上,用三塊小石子壓住邊角。布片上的“塵”“烈”“金”三個字被火光映得發暖,他忽然想起洛離縫這布片時,阿鬼總在旁邊搗亂,說要繡個麥芽糖圖案當裝飾,結果被洛離用針尾戳了手背,兩人笑鬧的聲音好像還在墓室裏打轉。“她針腳歪歪扭扭的,偏說這是‘活著的痕跡’。”老金的指腹蹭過布片上凸起的線結,“現在看來,還真是……”
    蘇烈蹲在青銅匣旁,小心翼翼地把半截麥芽糖掰成三塊,每塊都捏出個歪歪扭扭的笑臉。“阿鬼做糖時總說,‘甜要分著吃才夠味’。”他把一塊塞進葉薇手裏,一塊遞給墨塵,最後一塊自己含在嘴裏,甜意漫開時,眼眶突然熱了,“他還說,等出去了要教我們做麥芽糖花,說要給葉薇你做朵最大的……”
    葉薇咬著糖塊,舌尖的甜混著鹹味往下咽。她把那片紅樹林葉子從劍穗上解下來,放進青銅匣裏,旁邊就是林野的青銅劍。“他總偷拿我的葉子,說‘借片運氣’,其實是怕我嫌路遠哭鼻子。”她指尖劃過劍鞘上的刻痕,那是林野刻的“薇”字,筆畫深得能嵌進指甲,“你們看,他刻得真用力,好像怕我忘了似的。”
    火舌舔著銅鍋底,把殘留的麥芽糖烤得滋滋響,甜香更濃了。主墓室的星圖壁畫還在轉,最亮的那顆星剛好停在紅樹林的位置,光落在他們臉上,像被誰輕輕拍了拍肩。
    墨塵突然笑了,指著壁畫上的星群:“洛離說過,星星轉得慢,是在等掉隊的人。”他頓了頓,聲音輕下來,“現在我們都到齊了,它該往前行了。”
    果然,星圖緩緩移動,照亮了墓室角落的一個小石台,上麵擺著個不起眼的陶罐。葉薇走過去打開,裏麵竟裝著半罐曬幹的紅樹林種子,罐口貼著張紙條,是林野的字跡:“等開春,種在墓室門口,能擋住陰邪。”
    “他連這個都想到了。”老金的聲音發啞,卻帶著笑,“這小子,總把事情往遠了鋪。”
    蘇烈把種子倒出一把,攤在手心。種子在火光裏閃著微光,像撒了把碎星。“明年開春,我們來種。”他抬頭看向葉薇,眼裏的紅血絲混著笑意,“阿鬼的麥芽糖花,洛離的箭囊布,林野的種子……咱們得讓這兒長出個新的紅樹林。”
    葉薇點頭,把種子放回罐裏,擺在青銅匣旁。“就放在這兒,讓他們看著。”她靠在石台上,聽著火聲劈啪,突然覺得主墓室一點都不陰森了——銅鍋的熱氣裹著甜香,星圖的光淌在地上,像條暖烘烘的路,而那些藏在細節裏的惦念,比火把更亮,比石壁更暖。
    墨塵用斷箭敲了敲銅鍋,“鐺”的一聲脆響,像在回應遠處的呼喚。“該走了,外麵的霧該散了。”
    老金把布片疊好塞進懷裏,蘇烈扛起銅鍋,葉薇背上青銅劍。三人往外走時,星圖的光突然亮了亮,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目送。走到石門邊,葉薇回頭望了眼青銅匣,裏麵的葉子、斷箭、糖塊、布片擠在一起,像五個腦袋湊在一塊兒說悄悄話。
    “走了。”她輕聲說,像在跟空氣裏的人告別。
    石門合上的瞬間,身後傳來極輕的響動,像有人笑著說了句“路上小心”。葉薇摸了摸懷裏的玉佩,裂痕裏的暖意正好漫過心口——是啊,他們一直都在,在糖香裏,在星光裏,在每一步往前的路裏。
    老金把布片往箭囊裏塞得更緊,粗糲的指腹蹭過布上的針腳,忽然拔高了聲音,帶著股豁出去的勁:“別光顧著愣神!咱們還有三十關沒闖呢!這點溫情脈脈的,要是被後麵的邪物瞧見,還當咱們好欺負!”他掄起銅鍋往石壁上磕了磕,“哐當”一聲震得火星亂蹦,“都打起精神來——蘇烈,你那銅鍋還能燒不?回頭煮麥芽糖得用!”
    蘇烈低頭拍了拍鍋沿,鍋底的糖渣還黏在上麵,硬得像層殼。“放心,阿鬼當年為了讓它經燒,特意在鍋底加了層鐵皮,別說三十關,再闖三十關也扛得住。”他掂了掂鍋,忽然笑了,“就是不知道剩下的麥芽糖夠不夠……”
    “不夠就找!”墨塵突然接話,紅繩纏著的斷箭在他手裏轉了個圈,“洛離的箭囊裏總藏著糖塊,說不定前麵的墓室裏就有她留的‘補給點’。”他抬眼望向甬道深處,那裏的黑暗像浸了墨的布,卻擋不住他眼裏的光,“上次在血屍道,她不就把狼糞藏在箭杆裏了?這丫頭的心思,比迷宮還繞。”
    葉薇摸了摸劍穗上重新係好的紅樹林葉子,指尖能觸到林野咬過的那個小缺口。“他也肯定留了記號。”她想起林野總愛在不起眼的磚縫裏刻個極小的“野”字,藏在藤蔓紋路或石雕的褶皺裏,“說不定就在那些壁畫的犄角旮旯裏,等著咱們一個個揪出來。”
    老金已經邁開步子往前走,銅鍋在地上拖出的聲響比剛才沉了些,卻帶著股穩當的勁兒。“當年五個人闖紅樹林迷宮,阿鬼總說‘關越多越好,玩得才盡興’。”他回頭瞅了眼身後的石門,“這地宮再險,能有當年被毒蚊子追著跑凶險?那會兒洛離的箭都射空了,還不是靠林野用劍劈出條路?”
    “那回你把銅鍋扣在頭上擋蚊子,被阿鬼笑了半年。”蘇烈補了句,惹得老金回頭瞪他,眼裏卻沒火,隻有點熱乎氣。
    墨塵突然停在一幅壁畫前,壁畫上畫著群匠人在鑿石頭,其中一個手裏的鑿子尖正對著塊鬆動的磚。他伸手一摳,磚後竟露出個小陶罐,裏麵裝著半罐蜂蜜,罐口貼著張紙條,是洛離歪歪扭扭的字:“給嘴饞的老金——別讓蘇烈偷喝!”
    老金一把搶過罐子,擰開聞了聞,笑得滿臉褶子:“還是洛離懂我!”剛要往嘴裏倒,又想起什麽,往蘇烈和墨塵手裏各塞了塊,最後遞了塊給葉薇,“分著吃!阿鬼說了,甜的得輪著嚐,才有力氣闖關!”
    葉薇含著蜂蜜,舌尖的甜混著點微酸,像極了洛離總愛在蜜裏摻的野山楂。她望著前麵三人的背影——老金的銅鍋晃悠悠撞著石壁,蘇烈時不時回頭喊他慢點,墨塵的斷箭在牆上敲出規律的輕響,像在給隊伍打拍子——突然覺得這三十關也沒那麽可怕了。
    畢竟,那些藏在關卡裏的惦念,那些融進骨血的默契,早成了比銅鍋更硬的盾,比斷箭更利的刃。老金說得對,得打起精神來,不然怎麽對得起那些藏在暗處的眼睛,那些等著看他們笑著闖完最後一關的人。
    “走快點!”老金又在前麵喊,銅鍋聲越來越遠,“別讓後麵的邪物等急了——咱們得趕在天黑前,闖過第五關!”
    甬道裏的腳步聲、銅鍋聲、說笑聲纏在一塊兒,像根擰得緊緊的繩,拽著他們往前,往更深的黑暗裏走,卻也往更亮的光裏去。
    石室裏的燭火舔著柴梗,爆出細碎的火星。蘇烈靠在石壁上,右臂的擦傷還在滲血,他卻隻是隨意地用布條纏了纏,布條上滲開的暗紅痕跡,像極了當年林野給箭羽染的顏色。
    他低頭看著手裏那半罐梅子幹,指尖撚起一顆,放進嘴裏嚼著。酸意刺得舌尖發麻,他卻沒像從前那樣皺眉頭——林野在時,總會在他吃梅子幹時遞過蜜餞,說“酸配甜才對味”,可現在蜜餞罐子早就空了,隻剩這罐他自己曬的梅子,酸得直燒心。
    “當年在紅樹林,林野就是在這時候往我酒裏摻蜂蜜的。”蘇烈突然開口,聲音有點悶,“他說我喝烈酒會嗆著,非得兌點甜的才肯給我。”
    老金正往銅鍋裏倒水,聞言動作頓了頓,沒回頭:“那小子手笨,兌的蜂蜜總太多,甜得發膩。”
    “可不是嘛。”蘇烈笑了笑,笑聲裏帶著點澀,“可現在想喝那甜得發膩的酒,也喝不上了。”他把梅子幹放回懷裏,摸出腰間的匕首,刀鞘上還留著個淺淺的牙印——那是林野當年搶他匕首玩,沒拿穩咬了一口留下的,當時他還罵林野“屬狗的”,現在卻總忍不住摩挲那個印記。
    墨塵彎腰撿起地上的箭,遞給他一支:“斷龍石那關,你左肩的舊傷沒複發吧?”
    蘇烈接過來,試了試弓弦:“沒事,老毛病了。”他的左肩在當年那場伏擊裏被箭射穿過,林野曾天天逼著他塗藥膏,說“不養好,以後怎麽拉弓護著我們”。剛才頂石門時,舊傷確實隱隱作痛,可他沒說——說了又能怎樣?沒人再變著法子哄他塗藥了。
    葉薇從行囊裏拿出塊幹淨的布,遞過去:“再擦擦吧,血滲出來了。”
    蘇烈接過布,剛要擦,動作卻停住了。這塊布的邊角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桃花,是林野當年給他縫補箭囊時多繡的,他一直沒舍得扔。他忽然想起林野總說“蘇烈哥最能扛了,可再能扛也得顧著自己”,那時他總嫌囉嗦,現在才懂,那句囉嗦裏藏著多少惦記。
    “謝了。”他低聲道,笨拙地重新包紮傷口,布條勒得有點緊,卻沒像從前那樣有人跳出來罵他“想把自己勒死啊”。
    老金把熱好的米酒遞給他,銅碗沿還帶著點燙:“喝點暖暖,下一關聽說有水牢,別凍著。”
    蘇烈接過碗,米酒的辣味滑過喉嚨,帶著股衝勁。他想起當年水牢逃生,林野把最後一塊幹糧塞給他,自己卻差點沒上來,那時他罵林野“傻子”,林野卻笑著說“蘇烈哥活著,才能帶我們出去”。
    “對了,”蘇烈忽然看向葉薇,“林野當年給你編的那個桃花結,還戴著嗎?”
    葉薇愣了愣,摸出腰間的玉佩,上麵係著的正是那個磨得發亮的桃花結:“還在。”
    “他說這結能辟邪,”蘇烈的目光落在結上,像透過它看到了什麽,“他總說,管管闖多少關,隻要帶著這結,就能平平安安的。”
    燭火暗了暗,沒人說話。石壁上的影子晃了晃,像有人在輕輕歎氣。
    蘇烈仰頭喝幹碗裏的酒,把空碗往石桌上一放,站起身:“走吧,水牢那關,得提前看看地形。”他的聲音比剛才穩了些,隻是轉身時,左手不自覺地按了按左肩——那裏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老金和墨塵跟上他的腳步,葉薇走在最後,指尖撫過那個桃花結。結上的線磨得有些起毛,卻依舊係得很緊,像林野當年那句沒說完的話:“蘇烈哥,葉薇,你們要好好的……”
    是啊,得好好的。哪怕少了誰,也得咬著牙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