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老工業基地的精神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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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天第一機床廠,簡稱奉一機,曾經是亞洲最大機床生產企業,是共和國裝備製造業的驕傲。
    這裏生產的機床,曾裝備了全國三分之一的工廠。
    但如今,這個昔日的巨人,卻步履蹣跚,舉步維艱。
    車子在鏽跡斑斑的廠門口停下。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工作服,頭發花白,但腰板挺得筆直的老人,快步迎了上來。
    他就是奉一機的車間主任,也是廠裏勞動模範,李誠實。
    “歡迎各位領導來我們廠指導工作!”李誠實伸出那雙布滿老繭的手,與鄭學斌和林南東一一握過。
    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紙,卻異常有力。
    走進廠區,一股巨大的、曆史的蒼涼感,撲麵而來。
    巨大廠房裏,光線昏暗,隻有幾台老舊機床,還在有氣無力地運轉著,發出單調轟鳴。
    大部分設備,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灰塵,靜靜地停在原地,像一具具鋼鐵屍體。
    工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眼神中帶著一種麻木和茫然。
    看到有京城來的領導,他們隻是漠然地看了一眼,便又低下頭去。
    “李主任,現在廠裏開工情況怎麽樣?”鄭學斌皺著眉頭問道。
    “哎,別提了。”李誠實歎了口氣,臉上滿是苦澀,“現在全廠一萬多職工,真正在崗的,不到兩千人,剩下的,基本都處於半下崗狀態,一個月就拿幾百塊錢的基本生活費。”
    “訂單呢?沒有新訂單嗎?”吳輝忍不住問道。
    李誠實苦笑一聲:
    “我們這些老設備,生產出來的都是傻大黑粗的普通機床,精度差,效率低,跟南方那些民營企業,還有德國、日本進口的高端數控機床,根本沒法比,人家誰還買我們的東西?”
    “那為什麽不進行技術改造?更新設備?”鄭學斌質問。
    “技改?領導啊,您說的輕巧。”李誠實指著空曠廠房,“技改要錢啊,買一台德國進口的五軸聯動數控機床,就要幾千萬,我們現在連工人工資都快發不出來了,哪有錢搞技改?”
    “而且,就算買了新設備,我們這些老工人,誰會操作?那都是電腦編程,要大學生才玩得轉。”
    鄭學斌聽著,眉頭越皺越緊。
    在他看來,這個企業,已經從根子上爛掉了。
    設備落後,思想僵化,人員臃腫,完全不具備市場競爭力,已經失去了搶救價值。
    唯一出路就是破產清算,把這片寶貴土地騰出來,搞房地產,或者發展新產業。
    林南東則在和幾個老工人聊天。
    “老師傅,家裏幾口人啊?現在一個月能拿多少錢?”
    “一家三口,就指著我這幾百塊錢,孩子上學都快交不起學費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工人,哀聲歎息。
    “廠裏以前不是有子弟學校和醫院嗎?”
    “早黃了,都承包給私人了,上學、看病,樣樣都要錢,貴得要死。”
    林南東聽著,心情越來越沉重。
    他看到的,不是一個簡單的虧損企業,而是一個維係著上萬個家庭生計,承載著幾代人記憶的社會綜合體。
    如果這個廠子倒了,那不僅僅是幾台機器被當成廢鐵賣掉,而是上萬個家庭的希望,將徹底破滅。
    陳捷則一個人,悄悄地走到了車間一個角落。
    這裏,有一個小小榮譽室。
    牆上,掛滿了各種泛黃的獎狀、錦旗,以及一些黑白老照片。
    照片上,是建廠初期,工人們在冰天雪地裏,靠著人拉肩扛,建設廠房的場景。
    是五六十年代,工人們為了攻克技術難關,幾天幾夜不合眼的場景。
    是七八十年代,奉一機產品獲得國家金獎,工人們意氣風發,站在人民大會堂前的場景。
    陳捷看著這些照片,仿佛能聽到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裏,震耳欲聾的號子聲。
    一個蒼老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小同誌,也是京城來的領導吧?”
    陳捷回過頭,看到李誠實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身後。
    “李主任,我不是領導,就是個跟班學習的。”陳捷謙虛地說道。
    李誠實笑了笑,目光落在牆上的照片上,眼神中充滿了無限眷戀和自豪:
    “你看這些照片,那時候,我們奉一機的工人,走到全國哪裏,都是挺著胸膛的。”
    “能進奉一機,比考上大學還光榮,姑娘們都搶著嫁。”
    “那時候,我們是真拿工廠當家,加班加點,不計報酬,心裏就憋著一股勁,要為國家造出最好的機床,不能讓蘇聯專家小瞧了我們。”
    李誠實的聲音,有些沙啞。
    “可現在……”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但那份失落與不甘,卻比任何語言都更沉重。
    陳捷沉默了片刻,輕聲問道:
    “李主任,如果,我是說如果,現在給廠裏一筆錢,換上新設備,您覺得,廠子還有救嗎?”
    李誠實渾濁眼睛裏,瞬間閃過一絲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他搖了搖頭,苦笑道:
    “救不了了。”
    “為什麽?”
    “人心散了。”李誠實一字一句地說道,“以前,我們是工廠主人,現在,我們是等著被淘汰的包袱。”
    “以前,幹部跟我們一起在車間裏摸爬滾打,現在,領導們坐在辦公室裏,琢磨著怎麽把廠子賣個好價錢。”
    “以前,我們相信,隻要好好幹,國家就不會虧待我們,現在,我們隻希望,下崗的時候,能多給兩個月的補償金。”
    李誠實說完,便轉身,佝僂著背,向車間外走去。
    那背影,寫滿了英雄遲暮的悲涼。
    陳捷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
    李誠實說的是對的。
    一個企業的衰敗,最可怕的,不是設備落後,而是精神死亡。
    當人心散了,當那份作為共和國長子的驕傲與信仰,被冰冷市場法則擊得粉碎時,再多投資,也隻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離開奉一機,調研組的氣氛,變得異常凝重。
    鄭學斌一言不發,臉色陰沉。
    在他看來,這次調研,更加堅定了他之前的判斷——對於這種已經失去造血功能的僵屍企業,唯一出路,就是果斷地、徹底地進行外科手術式切除,長痛不如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