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無聲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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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天,說變就變。
上午還晴空萬裏,午後便悶雷滾動,烏雲壓境,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地砸落下來,敲打著進修學校斑駁的窗欞,劈啪作響。
教室裏,伊萬諾夫專家正在講解最後一節關於“大型設備基礎安裝與調平”的課程。
雨聲擾得人心煩意亂,他的語速比平時更快,幾乎是在趕著把最後幾點關鍵要領塞進學生的腦子裏。
突然,教室門被猛地推開,一名局裏的工作人員渾身濕透地站在門口,臉色蒼白,手裏捏著一份濕漉漉的電文紙,目光急切地搜尋著。
“伊萬諾夫同誌!緊急通知!”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穿透了雨聲和講課聲。
伊萬諾夫的話音戛然而止。
他看向門口,似乎早已預料到什麽,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手中的粉筆“啪”地一聲斷成兩截。
他沉默地走下講台,接過那張紙,目光快速掃過。
濕漉漉的雨水在電文紙上,暈開了墨跡。他什麽也沒說,隻是對翻譯艱難地點了點頭。
一瞬間,整個教室鴉雀無聲,隻剩下窗外嘩啦啦的雨聲。
一種沉重而壓抑的氣氛彌漫開來,所有學員都隱約明白了什麽。
伊萬諾夫深吸一口氣,重新走上講台,目光掃過台下每一張年輕而困惑的臉,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沙啞而沉重。
“同誌們,課程…到此結束。很遺憾,我們必須立刻離開。祝你們,前程似錦。”
沒有多餘的解釋,沒有告別的話語。
他說完,深深看了一眼台下的學員,尤其是趙四的方向,然後毅然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教室。
翻譯也低著頭,沉默地跟了出去。在教室門口遇到另外兩位專家匆匆會合。
教室裏死一般的寂靜被打破,學員們嘩然。
“怎麽回事?”
“這就走了?”
“出什麽事了?”
李向陽猛地站起來,看向趙四:“趙四,這什麽情況?!”
趙四麵色沉靜,目光追隨著伊萬諾夫離去的背影,低聲道:“命令來了。”
雨越下越大。透過窗戶,能看到辦公樓前亂成一團。
幾輛吉普車濺著水花駛來。有人大聲指揮著,專家們和工作人員冒雨匆匆忙忙地搬運著大小箱籠。
更讓人心驚的是辦公樓側麵的空地上,幾個專家的工作人員正七手八腳地將一大堆圖紙、文件從樓裏搬出來,試圖在雨中點燃。
雨水無情地澆淋著,紙張難以點燃,偶爾竄起一簇小火苗,很快又被雨水和匆忙踩踏的腳步弄滅。
煙霧混著水汽,彌漫起一片狼藉和倉促的痕跡。
“他們在燒東西!”張夏生指著窗外,失聲道。
學員們擠到窗邊,震驚地看著這一幕。
那些被雨水浸濕、被踐踏的紙張,代表著曾經傾囊相授的知識與心血,此刻卻以如此狼狽和決絕的方式被銷毀。
趙四的心也沉了下去。他知道這是命令,專家們無法抗拒。
但那雨中倉促甚至敷衍的焚燒,那未能徹底燃盡的紙角,似乎又隱晦地傳遞著另一種無聲的抵抗與不舍。
混亂中,他看到伊萬諾夫提著一個沉重的皮箱,冒雨快步走向一輛吉普車。
趙四不再猶豫,猛地衝出了教室,甚至沒拿傘,徑直衝入雨幕,攔在了伊萬諾夫麵前。
“伊萬諾夫專家!”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衣服,他大聲喊道。
伊萬諾夫停下腳步,看著眼前這個他最欣賞的中國學生,雨水順著他堅毅的臉龐滑落。
他的眼神極其複雜,有無奈,有歉意,有遺憾,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鼓勵。
“趙…”他張了張嘴,聲音被雨聲掩蓋。
“謝謝您一直以來的教導!”趙四大聲說,語氣真誠而急切,“保重!”
伊萬諾夫深深地看著他,重重地點了下頭。
他迅速左右看了看,趁周圍無人注意,猛地將手中那個看起來裝得滿滿當當的皮箱放在地上打開,不顧雨水的浸潤,快速翻檢著。
箱子裏確實大多是空的,或者隻放了些無關緊要的雜物。他似乎在向趙四證明著什麽,動作飛快。
最後,他從箱子內側一個不起眼的夾層裏,掏出一本厚厚的大部頭書籍。
書的封麵是深藍色的硬殼,印著俄文標題《Теория механической точности》(機械精度理論),書脊磨損,邊角微卷,顯然被經常翻閱。
書的重量遠超尋常,伊萬諾夫幾乎是迅速而隱蔽地將其塞進趙四懷裏,用身體擋住其他人的視線,壓低了聲音,用俄語急促地說道:“拿好!不要聲張!未來…要靠你們自己了!”
他的手掌用力按在書上,傳遞著最後的溫度和囑托,眼神灼灼,帶著無限的期望與凝重。
說完,他猛地合上空箱子,提起來,最後看了趙四一眼,轉身大步走向吉普車,再也沒有回頭。
趙四將那本厚實的、還帶著專家體溫和雨水的書緊緊抱在懷裏,冰冷的封麵貼著他的胸膛,卻仿佛燙得驚人。
他站在原地,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看著伊萬諾夫上車,吉普車發動,濺起一片水花,駛入茫茫雨幕,最終消失在視野盡頭。
其他的車輛也陸續跟上,載著所有的蘇聯專家和他們的行李,以及那些未能徹底銷毀、被帶走的珍貴資料。
雨還在下,衝洗著地上的狼藉,也試圖衝洗掉這片土地上剛剛發生的、令人沉重的一幕。
學員們慢慢圍到趙四身邊,看著他懷裏那本厚厚的俄文書,沉默無聲。
李向陽張了張嘴,想問什麽,最終隻是拍了拍趙四濕透的肩膀。
趙四低頭,輕輕拂去封麵上的水珠,翻開第一頁。扉頁上,是伊萬諾夫的名字,以及密密麻麻的、用鋼筆寫就的俄文批注,字跡工整而清晰。
這不是一本嶄新的教科書,而是一位工程師畢生經驗與思考的結晶。它的價值,遠超想象。
他緊緊抱著這本書,仿佛抱住了一份沉甸甸的囑托,和一段戛然而止卻又以另一種方式得以延續的時代。
一個依靠外部援助的時代結束了,而一個真正考驗自身力量的時代,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