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艾灸與機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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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主任拿著那份潤滑油章節樣稿,雷厲風行地安排了小範圍的征求意見會。
會議開得很成功,幾家重點廠礦駐京辦的技術代表看了材料,個個如獲至寶,爭相詢問何時能下發全文,甚至有人當場就想抄錄部分章節帶回去。
反饋的熱烈程度超出了周主任的預期,也更堅定了他支持趙四將手冊編寫進行下去的決心。
會後,他特意給趙四批了幾天假,讓他集中精力完善初稿,但也叮囑勞逸結合。
周末清晨,宿舍樓比平日安靜許多。
趙四正伏在靠窗的舊桌子上,核對一組齒輪油黏溫曲線數據,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響。
“趙明同誌在嗎?”一個清亮又略帶遲疑的女聲。
趙四愣了一下,這聲音有些耳熟。
他起身開門,隻見蘇婉清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列寧裝,圍著素色圍巾,手裏提著個網兜,站在門外。
晨光透過走廊的窗戶,給她周身鍍了層柔光,額角有些細汗,似是趕了路。
“蘇醫生?”趙四著實意外,“你怎麽找到這兒來了?”
蘇婉清微微喘了口氣,臉上泛起一絲紅暈,解釋道:“之前你來信說回京工作了。”
“上周給你們部裏保健站送報表,偶然聽一位同誌提起,說工業局革新辦來了位姓趙的年輕工程師,是一重廠來的。”
“我猜,可能就是你。今天休息,就冒昧過來看看。”她頓了頓,舉起手中的網兜,“順便帶了點東西,自家做的醬菜,給你和同事們嚐嚐。”
網兜裏是幾個擦得幹淨的玻璃瓶。
東西不多但在這個時候貴重,顯得格外用心。
趙四心裏一暖,連忙側身讓她進來:“快進來。外麵冷吧?你怎麽過來的?”
“坐公交,還好。”蘇婉清走進宿舍,快速打量了一下。
房間狹小,陳設簡單,但收拾得整齊,桌上鋪滿了圖紙和稿紙,空氣中飄著淡淡的墨水味道,與她熟悉的醫院消毒水味截然不同。
同屋的另兩位借調幹部不在,倒也清靜。趙四給她倒了杯熱水,又找了把椅子。
“沒想到你會來。”趙四看著她,語氣裏帶著真實的欣喜,“醫院都還好嗎?我娘和妮兒…”
“都好,大娘和妮兒身體都硬朗,我前些天還去看過。”蘇婉清接過水杯,暖著手,“妮兒還念叨你什麽時候回去帶她騎自行車呢。”
兩人相視一笑,短暫寒暄後,氣氛自然了許多。
宿舍不是久聊的地方,趙四便提議:“這兒說話不方便,要不去樓下院子裏走走?我們這大院後麵有片小樹林,還算清靜。”
“好。”蘇婉清點頭同意。
早春的上午,陽光淡淡,沒什麽溫度。
大院宿舍樓後的空地上栽著幾排白楊樹,葉子早已落盡,枝椏映著灰藍色的天空。
兩人沿著清掃出的小徑慢慢走著,腳步聲清晰。
“你在這邊的工作還順利嗎?”蘇婉清先開了口,語氣關切,“聽那位同誌說,你們在編很重要的技術資料?”
“嗯,算是吧。”趙四點點頭,簡單說了說編寫實用技術手冊的初衷和進展,“主要是想把各廠礦解決技術難題的土辦法、好經驗總結出來,推廣開,讓大家少走點彎路。剛開了個征求意見會,反響還行。”
“這是大好事啊!”蘇婉清眼睛一亮,“能幫那麽多廠子解決實際困難!”
“不過,真做起來也不容易。”他輕輕歎了口氣,“好東西擺在那兒,怎麽讓人家相信、願意用、能用好,又是另一回事。就像你們醫院,推廣個新療法,估計也難吧?”
這話引到了蘇婉清的心坎上。她微微蹙眉:“難,怎麽不難?尤其是現在,很多西藥供應不上,病人又多,我們科裏最近就在試著用中醫的老辦法,艾灸、針刺,給那些營養不良性浮腫的病人做輔助調理。”
“艾灸?”趙四對這個詞有些陌生。
“嗯,就是用艾草做的艾條,點燃了熏烤特定的穴位。”蘇婉清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用手指在身前比劃著,“比如足三裏、氣海、關元這些穴位,溫通經絡,提振陽氣,對改善消化吸收、利水消腫有些效果。”
她的語氣認真起來,帶著醫者的專注:“開始很多病人不信,覺得燒艾條煙大火旺,是土法子、糊弄人。我們就挑了幾個病情穩定、願意嚐試的,手把手教,跟蹤記錄效果。”
“結果發現,配合艾灸的病人,消腫速度和體力恢複確實比單純臥床休息要快一些。”
“這是好事啊!”趙四讚道。
“方法是好,推廣也頭疼。”蘇婉清苦笑一下,“艾灸操作看似簡單,但取穴不準、熏烤時間火力掌握不好,效果大打折扣,甚至燙傷皮膚。科裏人手緊,不可能每個病人都顧到。”
“我們就想著,能不能把最常用、最安全的幾個穴位和操作方法,印成最簡單的圖示,發給病人自己學,或者讓家屬幫著做。”
她看向趙四,眼神裏有些無奈,又有些共鳴:“你看,這是不是跟你那技術手冊有點像?明明是對人有好處的東西,怎麽讓它簡簡單單地落到實處,讓人能用、會用,真是個大課題。”
“太像了!”趙四一拍大腿,仿佛找到了知音,“我這手冊也是,寫得再詳細,下麵廠裏的老師傅忙起來未必有工夫細看,青工又可能看不懂。”
“我就想著,能不能多配圖,用流程圖,語言再口語化些。你們那圖示的法子好!”
兩人就著“如何讓好東西真正用起來”這個話題,越聊越深入。
從技術手冊的編排體例,聊到醫院健康宣教單的設計;從廠裏老師傅的接受習慣,聊到病房裏病人的理解能力;從潤滑油的簡易調配口訣,聊到艾灸穴位的記憶歌訣。
他們一個是鑽研鋼鐵機器的工程師,一個是守護生命健康的醫生,領域迥異,卻在“務實”與“推廣”這兩個詞上找到了奇妙的共鳴。
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竭盡全力地應對著眼前的困難,都想把那些行之有效的“土辦法”、“老經驗”傳承下去,惠及更多人。
陽光漸漸挪移,透過光禿的樹枝,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風吹過,帶著寒意,但兩人並肩走著,聊著,似乎都不覺得冷。
“有時候想想,也挺難。”趙四望著遠處辦公樓的方向,聲音低沉了些,“上麵一個想法,落到下麵,千差萬別。光是統一認識,就不知要費多少口舌。更別說還有資源、條件這些硬約束,難啊。”
蘇婉清默然片刻,輕聲道:“是啊,醫院也一樣。都知道營養支持重要,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我們總不能幹等著。能做一點,是一點。就像你編手冊,就像我們搞艾灸,總得有人先去試試。”
她轉過頭看他,目光清澈而堅定:“我覺得,你做的這件事,特別有意義。堅持下去,肯定能幫到很多人。”
趙四心中一動,一股暖流淌過。他很少聽到這樣直接而肯定的鼓勵,尤其是在這條剛剛起步、前途未卜的路上。
“謝謝你,蘇醫生。”他看著她,語氣鄭重,“你們做的,也一樣。都是在為老百姓做實事情。”
蘇婉清微微低下頭,臉頰有些發熱,小聲道:“叫我婉清就好。”
“好,婉清。”趙四從善如流,嘴角微微上揚,“那你以後也別叫我趙明同誌了,就叫趙四吧,家裏人都這麽叫。”
“嗯,趙四。”蘇婉清輕聲重複了一遍,抬起頭,兩人相視一笑,某種無形的距離感在共同的誌趣和相互的鼓勵中悄然消融。
時間不知不覺流逝。看看天色,蘇婉清該回去了。趙四送她到大院門口的車站。
等車的時候,兩人都沒再多說什麽,一種平靜而默契的氣氛環繞著他們。
公交車緩緩駛來,蘇婉清上了車,隔著車窗朝他揮了揮手。
趙四站在站牌下,看著車子遠去,直到消失在街角,才轉身往回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