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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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年。
    細雪打著旋兒,隨風撞向車窗,像晶瑩的鹽粒,紛紛亂亂逃離。
    邊陲的南方小城從不下雪,冬忍從未見過北國風光。車內,她好奇地望著窗外雪景,手指不知碰到哪個按鈕,竟致使後排的車窗落下。
    隻聽一聲刺耳嘯叫鑽進車裏,安靜而和暖的旅途被打破。北京的寒涼和幹燥直衝麵龐,冷意闖進肺裏,熏得鼻子發酸,冰刀般地割在臉上。
    冬忍被狂肆的北風嚇到,手忙腳亂地摸索車窗按鈕,卻發現無濟於事,頓時心裏一咯噔,下意識望向前方。
    她們背對她,並沒有反應。
    她鬆了口氣。
    短發女子握著方向盤,透過車內後視鏡,斜了一眼後排的人。她眼神沉穩,麵無表情地駕駛,如北方蕭瑟肅穆的冬。
    副駕駛的人正好坐在冬忍前方,隻露出些許飄逸長發及毛衣,纖細發絲和羊絨摩擦,在靜電的奏樂中跳張揚的舞,隨性又瀟灑。她察覺背後冷風,側過頭來,和煦地問:“冬忍,冷不冷?”
    “不冷。”
    “你以前有見過下雪麽?”
    “……沒有。”冬忍低下頭,小聲道,“我們那邊不怎麽下雪。”
    “那等到家了,稍微歇一歇,讓你驄驄哥哥帶你出去玩兒雪。”楚有情看看漫天雪花,探頭向後麵人笑道,“淩冬不凋,故名忍冬,你奶奶取的名字真好。”
    相較於駕駛座的姐姐,楚有情是明媚柔膩的春,如冬日晴空的萬裏陽光,曬得人暖融融,偶爾卻太刺目,令人汗顏,不敢直視。
    冬忍不吭聲,回避對方目光,更深地低下頭,恨不得將腦袋埋進胸膛。
    她不好意思說,這名字跟詩情畫意的聯想毫不搭邊,僅僅是村裏人隨口提議,學曆不高的老人隨口應下,便不經意地成為自己名字。南方沒有冷冬,草木都不凋謝,沒什麽值得讚樣的。
    她名義上的奶奶,也不喊自己名字,而是喊“哎”居多。
    正值此時,開車的人冷不丁發問:“儲陽呢?”
    “他有事,就沒來。”
    “嗬。”
    “反正以後是一家人,誰來接不都一樣嘛。”
    “大過年的,少說晦氣話膈應我。”
    楚有情啞然,蹙起了眉頭,瞄一眼後排,又瞪向姐姐,暗示其少說兩句。
    車裏倏地冷下來。
    冬忍佯裝不聞二人的暗流湧動,終於在再三嚐試過後,將車窗緩緩地升起來,試圖讓冰窖般的空間回溫。她深知楚家人反對楚有情和儲陽的婚事,更抗拒接手來路不明、毫無血緣關係的自己。
    自從奶奶去世後,冬忍就變成燙手山芋,親戚們來回來去地拋,她終於被丟進生父手裏。準確地說,接到她的人是楚有情,儲陽的現任女友、未來妻子。
    冬忍對親和又富有文藝氣息的長發女人印象良好,她不願意用生父儲陽的名字來介紹楚有情,但很可惜這是她們唯一的聯係。
    冬忍出生農村,群山環繞,交通不便,地廣人稀。村裏人對富裕為數不多的幻想,就是乘坐帶四個圈的汽車,逃出連綿起伏的大山,誰讓四季常青的墨綠森林如翠獸,妖冶又隱秘,吞噬數不清的貧窮的夢。
    春節前,楚有情等人乘車進山,準備接冬忍前往北京,車標赫然就是四個圈。
    親戚都欣喜若狂,仿佛看到富貴夢,祝賀起年幼女孩:“你要過上好日子了!那可是北京!”
    語氣欽羨,神態向往,隻恨被接走的不是自己。
    但冬忍並不理解大人們的狂熱。
    對於小學三年級的女孩來說,她很難憑借淺薄的學識及閱曆,將“北京”和“好日子”掛鉤,更不明白自己未來的生活,為何是別人夢想中才有。
    她隻明白,將寄人籬下,要謹小慎微。
    不能惹惱楚有情和楚家人。
    這才是當務之急。
    生來匱乏的人從不做夢,或許是活得累、睡得深,或許是連想象力都貧瘠,構建不出繽紛多彩的白日夢。
    “冬忍,快看!”
    前麵的人突然呼喚,脆生生的,如白鴿振翅。
    冬忍當即抬頭,順著楚有情所指的方向,眼底撞上鮮豔濃鬱的紅,瞬間渾身都燙了起來。凜冬蕭索,光禿禿的首都總是灰蒙蒙的,路旁的樹幹斑駁、空蕩,連藍天都隨之黯然褪色,偏偏紅牆金簷仍在萬籟俱寂中如火般燃燒,紅旗搖動,奪人眼球。
    這座城市在冷風中的顏色太少太少,沉默像黑白水墨畫,卻在此刻湧現世間的萬紫千紅,頃刻間瑩瑩雪花都似成灼灼火星,在偌大的城樓前撲散起光和熱。
    冬忍靠著車窗,眼睛都不敢眨,屏息提問:“那就是天安門?”
    明明是教科書中看過的照片,等到親眼所見,心中又有不同。
    楚有情笑道:“對,那就是天安門。”
    春節期間的長安街暢通無阻,天安門廣場前也少了些遊客,載著三人的轎車卻在減速,不疾不徐經過莊嚴城門。
    片刻後,冬忍眼看那抹朱紅漸行漸遠,徹底被寬闊的深灰馬路淹沒,這才轉過身,重新坐端正,發出微不可聞的歎息。
    她忽生感悟。
    這裏確實值得很多人的夢想。
    轎車終於在家屬樓大院門口停下。
    “你們先上去,我找停車位。”
    話畢,深色車窗就緩緩升起,遮住楚無悔平靜的臉。
    楚無悔本職是律師,言簡意賅、條理清晰是她的職業習慣,除此之外很少有多餘表情。這些天,她時常到村裏協助妹妹,辦理冬忍的轉學手續。雖然她對儲陽態度輕蔑,但麵對冬忍卻沒有異狀,權當小女孩是空氣,正眼都不瞧一下。
    不過,不聞不問至少比恨之入骨仁慈,冬忍也樂於被對方忽視,做人別被時刻記住才好。
    “冬忍,是這樣的,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待轎車離去,楚有情搓了搓手,轉身朝向冬忍,微微躬下身子,像日落後低垂的向日葵。她俯身注視小女孩,細膩柔軟的長發垂下,卻難掩窘迫的神色,時不時視線飄忽、目光閃爍。
    冬忍察覺對方的為難,瞬間心髒狂跳,默默捏緊手指,麵上卻兀自硬撐,老實地凝望楚有情,一動也不敢動。
    不想要她麽?還是打算將她送走?
    但學校裏沒有她的學籍了,她回到村裏還能讀書麽?
    盡管早有預感,但事情真發生,她依舊一籌莫展。
    美麗的幻夢隻夠小女孩的五根火柴,她不記得自己一路上點燃幾根,終於要迎來凍死街頭的結局。
    萬般糾結後,楚有情瞄一眼單元門,支支吾吾道:“待會兒進去了,人可能比較多,其實我是無所謂,你想叫我什麽都行,但是遇到其他人……”
    “哎呀,怎麽說,本來該讓你爸爸先來征求你意見的,但他又不知道在哪兒瞎忙……”
    平日裏,楚有情是富有才情、文筆優美的自由撰稿人,此刻的用詞卻顛三倒四、毫無邏輯,讓人聽得雲裏霧裏,根本不明白她本意。
    她好似沒有底氣,聲音也越來越低,猶如弱弱的蚊吟。
    但冬忍懸起的心卻慢慢放下,僵硬冰涼的手指逐漸回溫,再次觸及火柴燃起的火星。
    坦白講,冬忍有時候不理解眼前的女人,比如她會選擇一無是處的儲陽,比如她同意撫養毫無血緣的繼女,比如她竟然考慮懵懂孩童的心情,為一個稱呼反複斟酌,戰戰兢兢。
    楚有情在乎儀式,在乎特別的稱呼,在乎人和人之間的尊重,在乎血脈關係凝結而生的印跡,唯恐取代了冬忍母親,小孩子會內心悒怏。
    她怕做不好後媽。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就是她的第一個媽。
    冬忍沒見過生母。
    她更不在乎她所在乎的一切。
    畢竟,曾經跟她血脈相連的,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媽媽。”
    幹脆又清晰的呼喚,毫無預警地飄下,如瓊樹上滑落的一片冰。
    楚有情愣住了。
    冬忍瞧對方滿臉難以置信,愈加篤定內心隱約的判斷,明明自己才是那個小孩,但眼前人遠比她天真爛漫。
    “我懂。”
    冬忍停頓片刻,她垂下眼睛,小聲地道歉:“對不起,我在機場沒跟大姨問好。”
    當然,楚無悔可能也不願被她如此稱呼。
    楚有情不禁失聲。
    半晌後,她倒吸一口涼氣,慌忙擺手道:“不不不,你很好……”
    好到讓人心生疑問,究竟經曆多少生活的衝刷磋磨,出世不久的璞玉才能被琢磨成這樣。
    楚有情看著女孩白淨的臉,過往憂慮終於煙消雲散。
    既然時值春節,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會好的,不是麽?
    楚有情伸出手,理好冬忍的頭發和新衣,上下檢查一遍,確保萬無一失。她見女孩乖巧地原地不動,隨即鼓起勇氣,牽起那小手,笑道:“走,去給姥姥姥爺拜年吧!”
    高校家屬樓相當方正,有著磚紅色的外牆,鐵欄杆包裹的玻璃窗,陳列空花盆的窄窗台。樓內沒有電梯,每棟有六層,每個單元十二戶,家家戶戶貼著紅對聯,僅能靠逼仄的步梯通行。
    楚有情的父母住在三樓,但她們剛剛爬到二樓,便隱約聽見頭頂說笑,猶如滾動的陣陣波浪。
    樓道昏暗,聲控燈壞了,三樓的家門卻是虛掩著,飯菜香和歡鬧聲從裏麵飄出來,在黑黢黢中破開一道金光。
    楚有情領著冬忍,推門道:“媽,怎麽不關門?”
    屋裏傳來老太太的喊聲:“你哥要修樓道裏的燈——”
    “誰讓你哥我是家裏的頂梁柱,上有老下有小,這個家沒了我可不行!”
    笑嘻嘻的男聲響起。
    隻見一個寸頭圓腦袋的男子鑽出來,他身材中等,皮膚黢黑,手裏抱著梯子和工具箱,眯眼笑時是活脫脫的小麥色彌勒佛,正好跟門外二人撞上。
    這一下,楚生誌瞪大了眼,打量起陌生女孩:“哎呦,這是……”
    “這是冬忍。”楚有情扶著冬忍肩膀,低頭道,“你可以喊他……”
    冬忍心領神會,她眨了眨眼,軟聲喚人:“舅舅,新年好。”
    “哎,新年好,新年好!”楚生誌再次眯起眼,他忙不迭放下梯子,摸索起自己的衣服,卻連個口袋都沒找到,“這樣吧,等舅舅修完燈,就給你大紅包!”
    “謝謝舅舅。”
    “怎麽不找物業修?”
    “大過年的,能找誰啊,不如自己動手。”
    “我們先進去了,給我姐留個門,她在下麵停車。”
    “得嘞!”
    話畢,楚有情帶著冬忍繞開男人,這回徹底踏入屋內,迎麵是哄鬧的音浪。
    北方暖氣將屋裏烤得熱烘烘,輕易驅散戶外帶來的寒意。電視裏傳來87版《紅樓夢》的對白,廚房內是顛鍋的叮叮當當,臥室則有京劇聲縹緲悠揚,客廳塑料墊上的嬰兒在咿呀怪叫,盯著剛進來的母女倆手舞足蹈。
    冬忍被嘈雜又陌生的環境衝刷得暈頭轉向,亦步亦趨地跟著楚有情,用餘光觀察屋裏構造。南北通透的房間窗明幾淨,早就布置好新春的“福”字裝飾,桌子上滿滿當當,都是些幹果奶糖,細聞還有糖炒栗子的甜香。
    客廳是采光最好的地方,大理石地板亮如鏡子,替周圍陳設暈染微光。這裏的一切井然有序,連圈住嬰兒的安全欄都是正方形,唯獨沙發有團隆起的床單,不知為何沒有疊,堆砌如陡峭小山,混亂得格格不入。
    正中央,有位老太太端坐沙發,約莫五六十歲,腰杆筆直,神采奕奕,有一搭沒一搭地嗑瓜子,五官不及楚有情的柔和圓潤,眉眼倒跟楚無悔如出一轍,能窺見年輕時的精明銳利。
    楚有情喚道:“媽,爸呢?”
    “廚房。”楚華穎扭頭,待看清二人,悚然地挑眉,“你這是……”
    楚有情竟不是獨自來的,身邊還跟著個年畫娃娃。
    小女孩睜著圓圓的杏眸,怯生生地打量四周,藏在大人的衣角後。她的皮膚如玉瓷般潤澤,兩根細麻花辮盤在腦袋上,穿著嶄新的紅色棉服,單憑粉雕玉琢的長相,很難令長輩生厭。
    偏偏她五官肖似儲陽。
    楚有情心平氣和:“我帶她來看看你們,來,冬忍,叫姥……”
    “叫什麽?叫什麽!?”
    此話一出,鞭炮爆響,劈裏啪啦地炸起來,蓋過四周諸多喧鬧,掀開屋頂,直衝雲霄。
    楚華穎怒目圓睜,噌得站起身來,恨鐵不成鋼道:“帶回來一個不行?還往家裏弄倆啊?”
    楚有情忙道:“媽——”
    楚華穎氣得頭發昏:“哎呦喂,你怎麽偏愛上趕著,被個男的迷了心竅,真就沒皮沒臉了!?”
    “我怎麽沒皮沒臉了?”
    “上趕著倒貼,替人養孩子,還不是沒皮沒臉?你知不知道害臊啊!?”
    楚有情被母親指著鼻子罵,同樣拉下了臉,涼颼颼道:“您說女人早晚要結婚生子,這回不就如您所願了?怎麽還訓我?”
    “你故意氣我是不是——”楚華穎怒火攻心,當即朝向廚房,扯著嗓子喊,“老頭子,看看你寵出來的好閨女!真是翅膀硬了,簡直不像話!”
    母女倆的爭執如狂飆的旋風,席卷之處俱是狼藉,讓周圍人心驚肉跳。
    冬忍差點被暴風雨卷起的浪拍死在岸上。
    她料到此行討不到好,倉皇地想阻止二人,卻根本插不上話,隻能在腦海拚命思索調停人選,應該去喊門口的舅舅?還是樓下停車的大姨?
    但事情由她而起,他們願意來麽?又會怎麽看她?
    安全欄內,小嬰兒坐在五顏六色的塑料墊上,早被母女倆的唇槍舌戰嚇得縮頭,甚至不敢哭喊出聲,偷偷地蜷縮成一團。
    戰火蔓延,冬忍急得手心冒汗,嘴巴裏含著一句“媽媽”,想要勸住楚有情,又怕直接叫出來,對楚華穎是火上澆油,讓二人矛盾愈加激烈。
    待她就要慌得落淚,旁邊終於有人喝止。
    “Stop!”
    焦灼之際,客廳響起暴喝,石破天驚,打斷戰局。
    下一秒,沙發上的東西騷動起來,山峰般的床單猛地聳立,如阿拉伯飛毯般展開,刹那間占據製高點,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淺粉的花開富貴床單遮天蔽日,露出巨型的牡丹百合花紋,遍布全國的經典大眾款式,恨不得家家戶戶都有一條,但估計不是每家的都能當眾站起來。
    旁邊的嬰兒瞪大眼,手指著粉床單,嘴巴都合不攏:“啊、啊……”
    冬忍仰著頭,同樣驚呆了。
    她從未見過床單妖怪,但在常人的想象中,好似不該是粉紅色,而且直立在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