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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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廳裏,周盼已經回屋休息,楚生誌自告奮勇,幫父母打掃廚房,隻留其餘幾人在桌邊聊天。
    魏彥明望向客廳方向,發現孩子們在逗嬰兒,笑吟吟道:“小孩兒就是好,很快就混熟了。”
    “那肯定。”儲陽忙不迭誇讚,“都是大姐教得好,驄驄才那麽懂事,還會帶弟弟妹妹。”
    屋內,楚無悔是唯一沒坐下的人,她漫不經心地靠牆聽著,對儲陽的馬屁卻不為所動,仿佛他就是個屁,輕描淡寫地放了。
    “我倒覺得冬忍要更懂事點。”魏彥明凝視二人,鄭重其事道,“既然你們決定領證,以後就好好過日子,別再像以前咋咋呼呼,說什麽這輩子不結婚,尤其現在把孩子接來了,就要有個父母樣兒……”
    儲陽殷切地承諾:“您放心,我會照顧好有情的。”
    “哎——別說這話。”魏彥明伸手製止,輕笑道,“我的閨女我知道,她不需要別人照顧,你們能互相扶持就好。”
    這話不軟不硬,頗有旁的意味。
    儲陽一愣,連忙改口:“好好好,我們一定互相扶持!”
    楚華穎眉頭微皺,緊盯著楚有情,語重心長地勸:“既然結婚了,那就收收心,最好還是有個自己的孩子……”
    小女兒什麽都好,無奈才氣逼人、眼高於頂,年輕時便發表驚世言論,說一輩子不婚不育,跟人談談戀愛就好,沒必要組建家庭,把父母的心髒折騰得夠嗆。
    現在,她幡然醒悟,總算結婚了。
    楚華穎認為,是時候加一把勁,將女兒引向正路。
    “媽,我不是有孩子麽?”楚有情輕快地調侃,“就在客廳跟驄驄看電視呢。”
    楚華穎一橫眉,恨不得要拍桌:“非要氣我是不是!?”
    魏彥明安撫:“別著急,別著急,說好過年不發脾氣……”
    楚有情卻沒將母親的怒火放心上,反而朝客廳呼喚:“冬忍,你的飲料忘了。”
    很快,玉石像般的小女孩奔來,她眨巴眼睛,環顧一圈大人,拘謹地站著,看著伶仃孤苦。
    楚華穎瞬間啞火,沒好意思再開口。
    楚有情關切道:“跟驄驄哥哥相處得怎麽樣?”
    “還好。”
    “那就好,你們把零食也拿過去吧。”
    小小的身影離去了。
    待女孩走遠,楚華穎才撇眉,猛然站起來,懊惱道:“行了,我不管了,你們愛咋咋地!”
    她往屋裏走,又折回身來,指著楚有情鼻子,凶聲惡氣地訓斥:“你跟我過來,拿床新被子!我早都洗好了,你啥也不操心,再給小孩帶回家凍著!”
    楚有情這才跟過去,儲陽同樣也坐不住,急匆匆地跑去幫忙。
    “媽,我來拿,您別忙……”
    一群人湧進臥室,如同浪花拍著浪,餐廳裏就剩魏彥明和楚無悔。
    楚無悔冷眼旁觀許久,終於開口道:“您還真祝福上了?”
    她原以為父親最疼妹妹,不會答應這樁荒誕婚事,誰曾想順水推舟認下了。
    “祝福,為什麽不祝福?”魏彥明道,“既然是我子女做出的決定,我都由衷地祝福,不管是你,還是你妹,我都會祝福,這是你們的選擇。”
    “爸,我快聽不懂你的好賴話了。”
    “你覺得是好話,那就是好話,你覺得是賴話,那就是賴話。人生難得糊塗,歸根到底隻是體驗,何必要分那麽清楚?”
    楚無悔眉頭微跳,不悅地抿起嘴唇。
    魏彥明直視大女兒:“不過有句話,我要說在前麵,你對儲陽有意見,可以繼續有意見,但不要波及小孩子,我跟你媽也這麽說,至少讓她把書讀完,咱國家是九年義務教育製,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
    “國家的事,那讓國家管。”
    “哎,國家國家,國可以管,家也可以管嘛。”魏彥明開懷道,“這不就正好碰上咱家了。”
    “假仁假義。”
    “對,說得對,我純是理論家,比不上我女兒,是個實幹家。”他笑嗬嗬地逗趣,“別人嘴上是主義,心裏是生意。我們無悔不一樣,嘴上要嫌棄,卻幫人跑手續,這才是真仁義!”
    “爸——”楚無悔煩躁地避開,惱道,“別讓我鬧心了。”
    輕快有趣的時光總是過去得很快。
    陳釋驄放入第三張動畫片光碟時,閑聊的大人們終於決定散場,規劃起返程的計劃。
    “冬忍,準備收拾一下東西,大姨先送我們回去啦!”
    餐廳內傳來楚有情的呼喚。
    冬忍條件反射地站起,卻雙腿發軟踉蹌一下,渾身血液都輕飄亂晃,腦袋裏依舊塞滿稀奇古怪的寵物小精靈,意猶未盡,意識模糊。好在她迅速調整狀態,麻利地抓起紅包及外套,跟盤坐在電視前的陳釋驄告別。
    楚無悔在玄關穿大衣,她眼看兒子要起身,解釋道:“你先待在姥姥家,等我送完小姨,再開車來接你。”
    “沒事,他可以送送妹妹。”魏彥明笑著提議,“驄驄,要不要去幫忙抱被子?”
    楚華穎提前幫小夫妻打了幾床被子,連帶嶄新的床單被罩洗得幹幹淨淨,隻要運回家,就能直接用。
    小男孩歡聲應了,一溜煙鑽進屋裏,跟儲陽爭奪被子。
    楚無悔責備:“讓他送什麽,又給弄髒了。”
    “驄驄懂事的,不會瞎胡鬧。”
    “行了,我先去開車,待會兒叫你們。”
    片刻後,陳釋驄和儲陽將厚被子搬進車裏,連邊緣的角落都捋得平順整齊。
    楚有情滿麵春風,揉了揉小男孩的腦袋,將手塞進他的兜裏:“謝謝驄驄,春節快樂。”
    陳釋驄低頭一看口袋,發現多了個紅色信封。
    “謝謝小姨!”
    他回得幹脆,又看向冬忍,揮起手來:“Byebye~”
    周圍都是大人,唯有他要矮點,笑容像從石頭縫裏擠出的小花。
    冬忍抬起手,模仿他舉動,小聲道:“Byebye。”
    眾人作別,陳釋驄跟著老人們上樓,樓下隻剩一家三口和楚無悔。
    闔家團圓的氛圍散去,寒涼的夜風一吹,凍得人手腳打顫。
    儲陽下氣怡聲地搓手:“姐,麻煩你了,不然我來開?”
    “再搞個醉駕?”楚無悔睨他一眼,冷聲道,“算了吧,你不惜命,我還要命。”
    儲陽剛想說“這點酒不算什麽”,對方卻頭也不回地轉身,直接拉開車門,坐進主駕位置。
    砰的一聲,車門合上。
    儲陽碰了滿鼻子灰,尷尬又窘迫地頓了頓腳,眼看汽車啟動,高聲吆喝起來:“沒事,姐,往後倒,可以開出來!我看著呢!”
    冬忍將父親滑稽的表演盡收眼底,她能理解對方為何在楚無悔麵前使不上勁,說多做少的騙子遇到真正做事情的人,除了虛張聲勢外,確實很難抬起頭。
    “媽媽,紅包。”
    冬忍借此時機,取出兩個紅包,還有四百元錢,將其遞給對方,低聲道:“驄驄哥哥還給了我四百。”
    四張粉紅鈔票本來待在紅包裏,但她故意拿了出來,單獨放在明麵上。
    不知為何,她不想將其跟舅舅舅媽的錢混在一起。
    “呦,他倒真有哥哥樣兒!”楚有情隻接過那四百元看了看,她讚歎完,又還回去,大方道,“沒事,既然他給你,你就拿著吧。”
    冬忍捏著錢卻懵了:“但……我不能拿……”
    她來北京前,楚有情就替自己置辦新裝,加上機票、生活用品等開支,已經花掉了太多錢,抵得上過去一兩年的費用。
    更何況,紅包是大人的麵子工程,村裏向來是對外熱熱鬧鬧,私下全數退還,鮮少有交給孩子的。
    “有什麽不能拿?收到了壓歲錢,一年平平安安。”楚有情攬住小女孩,率先去開車門,柔聲道,“好了先上車,等咱們回到家,給你找個盒兒,全都收起來。”
    冬忍嘴唇動了動,待看到後座的儲陽,想說的話卻咽回去,一聲不吭地坐好了。
    後備箱裏還裝著行李,殘存的空間著實不多。有一摞被褥無處安放,被迫塞在後座正中央,恰好將冬忍和儲陽隔開。
    車內,楚有情坐在副駕駛,跟主駕的姐姐聊天,時不時響起笑聲,宛若雪敲銀鈴。她們跟外界像有一層天然薄膜,自顧自屏蔽周圍的風吹草動,旁若無人地交談著。
    一路上,後麵的父女倆卻無話可說。
    昏暗中,冬忍偷瞥被褥那頭的男人,他根本搭不上姐妹倆的話,最後低頭擺弄起小靈通,佯裝有事在忙,掩蓋自身落寞。
    輕巧的,晦暗的,她內心升騰起隱秘的快意。
    享受八麵玲瓏的男人被排除在外的場景。
    回去的車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臨下車時,楚無悔坐在前麵,突然遞來了紅包。她臉上仍然沒什麽表情,加上一言不發,宛若寺廟門口的威厲石雕像。
    冬忍一怔。
    儲陽的反應最快,忙道:“還不快說謝謝。”
    “謝謝大姨。”冬忍接過紅包,她躊躇片刻,又低聲補充,“不光是紅包,還有送我們……接送我們回來。”
    楚無悔頷首:“過兩天,我帶你去新學校,可能有個入學考。”
    冬忍的眼睛瞬間亮了。
    “好的。”
    儲陽抱著被褥下車,幹笑道:“那我們上去,你再送送姐?”
    男人打心底不願女人多加逗留,單純是說兩句客套話,無奈當事人卻沒聽懂。
    楚有情爽快地回:“好,我待會兒就回去。”
    夜幕中,細雪飄散,如綾如羽。
    男人和女孩懷裏抱著床被,下意識地加快了步伐,往昏黃的單元門裏鑽。兩人的腳步驚醒了樓道的燈,一層又一層的樓道窗戶依次亮起,直到響起開鎖的哢嚓聲。
    “驄驄跟我說,周盼給人小姑娘就包了兩百。”楚無悔的手腕搭在方向盤上,她目送父女倆抱東西上樓,漫不經心道,“還問我怎麽比他少四百。”
    陳釋驄向來仗義執言,還是什麽話都憋不住的年紀,扭頭就將此事告訴了母親。
    “啊?”
    楚有情不知此事,她訝然半晌,又苦笑道:“不見得就是嫂子包的吧?你弟不點頭,她也不敢應。”
    “真夠膈應人的。”楚無悔嘖一聲,“你倆快要結婚,你哥說包多少?”
    “我倆又不擺席,你知道我討厭那些,最多就是旅行結婚……”
    “那親兄妹也該給份子錢吧?他孩子出生,還有滿月酒,我們沒給麽?”她不悅地皺眉,“等你拿到了,告訴我金額,要沒我們之前給得多,看我不罵死他。”
    “沒必要,他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別惦記咱的,都算出息了,還計較這些。”楚有情揶揄,“人家現在是居家好男人,孝順父母,疼愛妻子,家裏的頂梁柱,還修樓道燈呢!”
    “無利不起早。”楚無悔輕蔑地笑,“我看他沒憋好主意。”
    吐槽兄弟沒準是每對親姐妹的必經之路。
    兩人說笑一會兒,麵對白茫茫,又陷入沉默。
    車內,雨刮器刷走零星的雪,在玻璃上凝成朦朧水幕。
    良久後,楚有情偷瞄姐姐的臉色,試探道:“還煩著呢?”
    楚無悔斜她一眼:“你說呢?”
    “煩誰?”楚有情打趣,“你弟,還是你妹?”
    楚無悔轉過頭來,麵無表情道:“都煩得要命。”
    楚有情不由笑了。
    “你笑什麽?”
    “煩我什麽?”
    “真就這樣……”楚無悔望著樓上亮起的窗戶,抿唇道,“算了。”
    雖然話未出口,但語氣足夠了,道盡未盡之詞。
    真就選擇這樣的人?真就這樣結婚成家?
    真就這樣開啟另一種人生?
    楚無悔有一連串的疑問,總覺得鮮活又離經叛道的妹妹,不該踏入循規蹈矩的庸俗模式,又不清楚對方的理想人生該如何,最後隻能化作一句“算了”。
    她怕她年少的天真、狂妄和倔強,隨著雞毛蒜皮的打磨而凋謝,如同蒙受歲月洗禮的發黃珍珠。
    更怕自己對她的不甘,實際是自我的投射。
    究竟凋零的是她,還是她?
    車窗外的雪花漸大,鵝毛般揮灑,雨刷器愈加用力,勤奮地工作。
    姐妹倆並肩坐著,靜靜欣賞白雪飄,好長時間沒說話。
    車燈下,她們同處一方天地,拋開諸多雜念煩惱,一如少年時無憂無慮的冬天,結伴蜷縮在溫暖被窩裏,不用刻意搭話,各幹各的事情。
    好半天後,楚有情開口:“其實我以前,也有這感覺,尤其你結婚的時候,看你跟姐夫步入婚禮殿堂,跟他的家裏人寒暄,當時莫名其妙特別難受……”
    楚無悔一怔。
    “我總覺得,我的姐姐,陪我長大的姐姐,不隻是我姐姐了。”
    她語氣悵然,又望向身邊人,眸光溫潤:“但你還是我姐,不是麽?”
    楚無悔啞口無言。
    一時間,腦海裏突然響起妹妹童年的喊聲,有人跟在自己身後慢悠悠地叫“姐姐”。
    她們會在雨天黏在一起,看希區柯克的電影,會在晴天閑逛小店,買花裏胡哨的東西。她們有過爭吵、拌嘴,也有天生的同仇敵愾,相同家庭環境所帶來的共情、和解。
    畢竟,不管什麽掛飾物件,在成為情侶款之前,都曾經是姐妹款。
    但又是什麽讓她們逐漸分開?
    楚無悔已經不記清,上次跟妹妹獨處,是在何時何地了。
    白霜鋪地,褪去枝葉的樹幹覆蓋落瓊,楚有情撐開了傘,攏了攏羊絨圍巾,低頭跟車裏人告別。
    車窗緩緩降下,楚無悔已經重新調整好狀態,沉著道:“祝賀你踏入了人生下一課題,改天帶小孩們一起出來吃飯。”
    “好,過兩天吧。”
    楚無悔端詳對方許久,冷不丁道:“楚有情,你要倒血黴了,你也當上媽了。”
    這話既像幸災樂禍,又像是客觀評價,帶著一貫的銳利。
    楚有情不滿地挑眉:“怎麽還咒人呢?”
    “準備好當牛做馬,這不就是媽麽?”
    楚無悔笑了:“像我以前帶你那樣。”
    發動機運行起來,輪胎碾過冰凝,咯吱咯吱響。
    夜幕和雪色之中,深色汽車遠去了,載著她們少女時代的青澀記憶,隻留下數道清晰可見的車轍。
    楚有情定定地看著此景,直至車影消失,才轉身上了樓。
    每個枯燥寡淡的中年人,大抵都有不染塵俗、肆無忌憚的青春,不羈又莽撞,純粹且張狂,最後套路般地淪為日複一日的無聊。
    但好在她們還牢記彼此的芳華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