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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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校辦公室內,秦昭收拾起桌上試卷,將數學卷子扣下來,打算開學將語文卷和英語卷交給另外兩位老師。
    有人敲了敲屋門,探頭進來:“老秦,忙著呐?”
    “剛接完轉學生。”秦昭看到同事,感慨道,“今年真是奇,居然來了倆。”
    “正好跟你說這事兒,剛查了下學期的課本,你們班估計要差一套。”
    每個班的教材都是學年前預訂,偏偏下學期來了兩個轉學生,庫裏隻有一套富餘的書。
    秦昭懵了:“那怎麽辦?”
    “讓其中一位家長帶孩子去買吧,像西單圖書大廈之類的地方,應該都有。”
    “你這話說的,多出來的那套給誰?”秦昭歎氣,“一桃殺兩士,這不是給我找事兒麽?”
    那人左右望望,確定四下無人,快步走了進來,順勢將門帶上,悄聲道:“要我說,多的教材給那男孩兒吧,你知道他為什麽轉學嗎?”
    秦昭見他鬼鬼祟祟,搖頭道:“不知道。”
    “他媽可那啥了,天天盯著學校教啥,打電話舉報班主任,學校換了兩個老師,她都不滿意,這不就折騰轉學了……”那人嘖嘖道,“小孩之前的學校,鬧來鬧去到最後,沒人願意帶他在的班。”
    “啊?”
    秦昭聽完將信將疑,但思及浩柏母親逼問另一名轉學生的成績,頓時覺得此事有可信度。當老師久了就會明白,教學是職業生涯中最容易的一環,如何跟形形色色的家長打交道,那才是最考驗人的。
    那人勸道:“我也是好心,當班主任不容易,保護好你自己。”
    “行,謝謝,我想想吧。”
    午後,雪花紛紛揚揚,頃刻落滿樹梢,世界被染成亮白色。
    次臥,屋內窗簾拉著,投下昏黃的影,兒童上下鋪靜悄悄的,欄杆處露出些許被角。
    楚有情輕輕將門帶上,跟隨楚無悔,來到了主臥。
    眾人從龍人居歸來後,孩子們休息睡午覺,大人們則小聲閑聊。她們坐在窗邊,壓低音量,交談起來。
    “沒想到她考砸會那麽傷心。”楚有情感慨,“我小時候成績差也這樣?”
    冬忍午飯時泣不成聲,讓楚有情深感震撼,試圖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是否有過這般刻骨銘心的時刻。
    “不,你當時和陳釋驄一樣厚臉皮。”
    楚無悔無情地吐槽:“還真給你撿到寶了,別人都擔心孩子成績,到你這裏完全反過來。”
    相較於自尊心極強的小女孩,楚有情簡直沒心沒肺,完全愣頭青。
    “她要是這麽在乎,不然我跟她爸商量一下,找人給她課外補補英語?”
    “班主任剛打了電話,說英語老師知道了,讓孩子課間和放學後多找自己,看能不能追回前三年的進度。”楚無悔略一停頓,“如果還是不行,到時候就補吧,我給你找人。”
    “好。”
    “還有一件事,她沒趕上訂購教材,下學期的書要自己買。”楚無悔道,“班主任說,主科老師們有富餘的舊書,給她湊了一套,但有幾門課是新編教材,他們也剛拿到新書,就得自己跑圖書大廈之類的。”
    班主任專程電話致歉,解釋學校教材的庫存,還提供了具體的書單,承諾隻要度過下學期就好。
    楚有情點頭:“行,那我過兩天,就帶她去買。”
    入學的瑣事交代完畢,懸起的重石也就落下,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楚有情麵色和緩,真心實意道:“姐,謝謝你,一直忙前忙後。”
    “畢竟小孩不是小貓小狗,總不能眼看著你養壞了。”
    “所以,你也喜歡冬忍吧?”
    此話一出,楚無悔抬起眼皮,瞧妹妹傻嗬嗬的模樣,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你自己的女兒,你自己喜歡吧。”
    楚無悔氣不過,恨鐵不成鋼道:“受不了,不是你生的,還這副樣子,真成已婚婦女了,天天就聊自己孩子……”
    如果時光倒轉十年,她決計想不到,妹妹能為養娃眉開眼笑。
    楚有情理直氣壯:“婦女怎麽了?婦女才有力量呢,手裏拿著掃帚,要是男人不聽話,就把他們掃出去。”
    楚無悔不禁恥笑:“就你還掃出去?做過家務麽你?”
    “婚不婚的先不提,但我最近發覺,養小孩也挺好的,沒我當年想得那麽糟。”
    “直接跳過懷孕生子,不用承擔生育風險,你當然不糟了。”
    “那誰讓大多數人都執著自己的血脈呢?我做的事情,他們也不敢。”
    楚有情揚起眉頭,不屑一顧地開口:“說什麽血濃於水,實際多少人是湊巧投胎到同一個家門,被迫天天打交道,否則連朋友都做不成。”
    這話頗犀利,又不留情麵,倒有幾分才女曾經的傲氣了。
    楚無悔沉默片刻,說道:“我建議你打個車,直接到咱媽家裏,當著她的麵兒說,別跟我扯這些。”
    “那有什麽可說的,跟你說還有意義。”
    窗外大雪紛飛,很快在地麵堆砌出銀白的雲,雪粒在迷蒙的空際遊蕩、閑逛,簌簌地落。
    楚有情坐在窗前,她潑墨的柔順長發,被瑩白的雪襯得更黑,凝視著眼前人,一字一句道。
    “姐,我不是由於跟你流著相同的血液,才會叫你姐的。”
    “是你選擇成為了我的‘姐姐’,我才叫你姐的。”
    風停雪住的時候,午間的夢也醒了。
    上鋪,冬忍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發愣,覺得自己睡了好久,以至於身體都微麻。她來京後,第一次哭得酣暢淋漓,淤積心底的爛泥排出,五髒六腑都變得輕盈,輕飄飄的。
    冬忍動動手指,接著翻了個身,朝向欄杆側臥,忽聽床下窸窸窣窣。
    下一秒,陳釋驄的腦袋冒出來,他眼睛黑幽幽,雙手扶著欄杆,應當是踩著下鋪的床,探頭觀察她蘇醒情況,像動畫片裏謹慎鑽出洞的小鼴鼠。
    “你醒了?”
    “嗯。”
    不知為何,冬忍篤定,他等候許久,一直在期盼自己醒來,先前強忍著沒說話。
    果然,陳釋驄雙眼亮起,提議道:“看不看動畫片?小姨也有CD機。”
    冬忍搖了搖頭。
    他望向拉起的窗簾,似看到純白的戶外:“或者我們出門轉轉?”
    她繼續搖頭。
    “那你想幹什麽?”
    “驄驄哥哥,你帶英語書了麽?”
    冬忍思考數秒,禮貌地問:“能不能借我看看?”
    片刻後,冬忍和陳釋驄各占書桌一角,麵前鋪開教材和作業本,低頭開始學習。她依據陳釋驄的指導,將書後的配套光盤放入CD機,很快聽到優美女聲朗誦英語課文。
    冬忍翻開課本,又瞥向身邊人:“會影響你麽?”
    陳釋驄搖了搖頭,他麵對數學作業,變得沉悶起來,半趴在桌子上,用筆寫寫畫畫。
    伴隨流利清晰的範讀錄音,冬忍聽完了第一單元的課文和單詞,又開始背誦陌生詞匯,深深將其印刻進腦子。她還無法準確地念出來,但依靠一遍又一遍默寫,牢牢記住它們的模樣,以免再經曆大字不識的恥辱。
    屋裏隻餘沙沙的翻頁聲,還有反複重播的英文錄音,時間在暖熱的臥室流逝得很慢,又像流淌得特別快,讓另一人逐漸坐不住。
    陳釋驄做完數學作業,一溜煙地躥到窗戶,貼著玻璃觀察外麵。
    “外麵下雪了,我們出去玩會兒吧。”他歡聲提議,“小姨說你以前很少看見雪。”
    冬忍埋頭抄詞,回道:“等等吧。”
    小男孩隻得怏怏地坐回來,再次取出寒假作業,寫起下一科。
    又過了一段時間,冬忍依舊端坐桌前,如小山般巋然不動,沒有挪窩的意思。
    “還要學麽?”陳釋驄提醒,“你都學了兩個多小時了。”
    冬忍很難解釋,學習並不辛苦,甚至屬於娛樂,再坐兩小時也無所謂。在村裏,這是她為數不多放空自己的時間,不用考慮灶上的雜活兒,也不用煩惱未來的迷途。
    “驄驄哥哥,你要是想玩,可以自己去。”冬忍平靜道,“我還想看會兒書。”
    “就稍微出去轉轉,不用多長時間的。”
    她不言。
    陳釋驄見她不答,他英秀的眉擰緊,嘴唇微微抿起,不滿道:“又是我熱臉貼冷屁股。”
    他一直覺得,討得女孩半分歡顏極難,她比家中長輩都要棘手。
    男孩的抱怨像在心尖撒下細針。
    冬忍沉吟數秒,指尖撥弄書頁,索性坦白道:“我跟你不一樣,我不能出去玩。”
    這是她不願提及的話題。
    即便兩人一整天同進同出,但她沒糊塗到,認為他們一樣。
    陳釋驄大為不解:“為什麽?小姨又沒我媽管得嚴。”
    “即便你成績不好,他們也不會怪你,你們還是一家人,但我不一樣。”
    “上學要錢,吃住要錢,補課要錢,就算開始不在意,以後也說不好。”她垂下眼眸,輕聲道,“總是沒有用,還不如養條狗。”
    奶奶的口頭禪如同咒語,烙印在她的靈魂深處,還有被親戚收養的大黃狗。
    它能看家護院,就會有人接手,但她沒有用處,隻會被到處丟。
    陳釋驄心髒一抖,似有寒流席卷心頭,遠比覆滿霜霧的玻璃窗更冷。他眉毛揚起,嘴唇抿得更緊:“我不喜歡你說的這些話。”
    小男孩總是慵懶、散漫、落拓不羈,難得繃起臉來,看著一本正經,甚至略顯嚴肅。
    冬忍卻不怯他:“你能不喜歡,也是因為你有不喜歡的資格。”
    “但我沒有。”
    “我不同意!”
    陳釋驄出聲質疑:“小姨接你過來的時候,難道你成績全班第一?”
    冬忍頷首:“對。”
    他當即語塞,氣勢矮半頭,試探道:“……那你成績是全市第一麽?”
    “我不知道。”她誠實地答,“奶奶說,去縣城比賽要花錢,弄這些也沒什麽用。”
    “那就是了,小姨怎麽沒去接全市第一的小孩回來?”陳釋驄據理力爭,“這代表她不介意你成績,她是喜歡你,才帶你回來,跟這些沒關係。”
    “因為全市第一的爸爸媽媽不同意,所以她接不回來。”冬忍理性地補充,“跟我爸不一樣。”
    陳釋驄:“……”該說不愧是全班第一的邏輯水平麽?
    女孩的油鹽不進讓男孩分外氣餒。
    陳釋驄絞盡腦汁,想要反駁此論調:“不對,不是這樣,你是錯的。”
    “哪裏錯了?”
    “小姨聽到這種話,肯定會傷心,那就是錯的。”陳釋驄揚起眉,反問道,“你敢把這些話說給她麽?說她看你成績好,才會把你接回來?”
    冬忍啞然失聲。
    不得不說,男孩偶爾有超乎常人的敏銳直覺,一擊即中,正中靶心。
    她確實不敢。
    陳釋驄捕捉到她的動搖,乘勝追擊道:“你不敢,你怕她會難過,那就是不對的!”
    “但……”
    “什麽有用沒用,什麽奶奶說的,不管你聽誰說過,說得多麽有道理,他們就是想讓你聽話!怕你不順著他們心意,對他們有好處就是有用,對他們沒好處就是沒用,全都是假話!”
    “大人最愛撒謊,不會承認自己是騙子,會讓你覺得是你錯了,騙你變得聽話懂事,然後騙你說你長大了!”
    男孩慷慨激昂的發言如洶湧波濤,迅猛地衝向崖岸,一浪更比一浪高。
    驚濤拍岸後,他降低音量,語調發澀道:“……但你比我還小半歲呢。”
    她比他還小半歲,為什麽那麽懂事?
    有一瞬間,陳釋驄感到胸口沉悶,前所未有的難過和悲哀,卻不知自己在哀痛什麽。他的鼻腔到喉管都發酸,尤其見女孩不以為然,尖刺般的痛楚更深,像被抓破五髒六腑,血淋淋得疼。
    約莫是同齡人的兔死狐悲,他在某一刻代替麻木的她,感同身受。
    他很難想象,她曾聽過什麽樣的話,經曆過什麽樣的生活。
    飽含慍怒和氣勢的發言擲地有聲,如同山道間滾石,砸開山腳的堅冰,沉甸甸地劈出萬千裂縫,給予女孩莫大的震蕩。
    他很生氣,在為她生氣,即便她早就習以為常,但他卻是出離憤怒。
    如果說,男孩的頑劣幼稚,曾讓她對他輕視,這一番言論就徹底扭轉印象。
    未受教化、叛逆不馴的生命力如野草般瘋長,肆無忌憚地侵入她的世界,帶來煥然一新的新鮮認知。
    冬忍怔怔地望他:“是這樣麽?”
    難道她接受的信息是錯的?難道奶奶等大人們在說謊?
    冬忍無從辨別,男孩對錯與否,卻希望是真的,至少心裏好過。
    “當然,既然你相信大人的話,為什麽不相信我?”
    陳釋驄靠近她,刻意強調:“我也比你大,我還是哥哥。”
    冬忍躊躇數秒,說道:“但我不想要哥哥。”
    “為什麽?”
    “他們說有了哥哥或弟弟,長大就要給他錢,還得幫他買房子。”
    陳釋驄難以置信:“我什麽時候拿過你的錢?都是我給你錢好不好!”
    他不知道,她從哪兒聽來的歪理邪說,無理又荒謬,會做這種事的人都有問題。
    冬忍思考片刻,發現確實如此,軟聲道:“好吧,驄驄哥哥,你是對的……”
    她略一猶豫,睫毛顫了顫:“……都是對的。”
    這一刻,她選擇相信他的言論。
    旁人的觀點多少為了自身益處,但陳釋驄曾真切地讓利於她,拿出自己的壓歲錢做補償,確實遠比其他人有信服度。
    突如其來的爭論告一段落,屋內氣氛和諧、融洽起來。
    “哼。”陳釋驄雙臂環胸,他眼珠微轉,冷不丁道,“如果你能改掉,誣陷我的毛病,我可以考慮長大後幫你買房子,這樣你留在北京,就不會老胡思亂想了。”
    他偶爾懷疑,她剛來到北京,沒有獨屬自己的空間,才會想東想西,說些紮心的話。
    冬忍心領了他的好意,嘴上卻說:“算了吧。”
    “為什麽算了?沒必要客氣。”
    “不是,你數學作業錯那麽多……”冬忍似不好開口,溫吞地問,“長大後真能賺到錢麽?”
    “?”
    她方才隨意一瞥,便窺破不少漏洞,隻是顧及他麵子,沒好意思戳穿。
    但兩人現在親近了一點,客套話也就少了。
    她覺得讓他幫忙,對他實在是困難。
    陳釋驄停頓片刻,連忙翻開作業本,詫異道:“哪裏錯了?”
    “這題,還有這題,最後一題也不對。”
    冬忍伸手指完,沉著地補刀:“這頁攏共沒剩幾道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