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沈大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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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間血腥氣未散。
秦德炎從懷中掏出一疊厚實的銀票。
每一張都蓋著“大通錢莊”的朱紅印戳,麵額一千兩。
整整一百張。
厚厚一遝,被他拍在滿是青苔的岩石上。
“林兄,這十萬兩,隻是定金。”
“這種板甲,我要一千套。”
“除此之外,若是能在十天內湊齊三千套的數,我爹說了,直接給你三十萬!”
林玄伸手按在那疊銀票上,指腹摩挲著紙張粗糙的紋理,嘴角微微上揚,但眉頭卻皺了起來。
“一千套,半個月。”
林玄聲音平淡,仿佛在談論蘿卜白菜的價格,“若是三千套……做不到,免談。”
“半個月?”秦德炎急得跳腳,一把抓住林玄的袖子,“不行!太慢了!半個月黃花菜都涼了!”
他鬆開手,在原地焦躁地轉了兩圈。
“明日一早,我爹就要啟程前往節度使府賀壽。壽宴之後,直接拔營北上靖北關。”
秦德炎壓低聲音,語氣從未有過的嚴肅,“邊關告急,蠻族鐵騎已經破了外三關。若是這一千套甲不能在十天內送到靖北關……我秦家軍,怕是要步那鎮北侯府的後塵!”
林玄默然。
這個時代的戰爭,殘酷程度遠超想象。
沒有重甲步兵方陣,麵對蠻族騎兵的衝鋒,普通步卒確實和紙糊的沒區別。
“十天,三千套……”
林玄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銀票,“這不僅僅是鐵料的問題。我的煉鐵爐太小,模具不夠,最重要的是——人手不足。”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秦德炎:“現在的產量,是我這幾十個村民沒日沒夜輪班幹出來的。要把產量翻三倍,甚至十倍,我需要人。大量的熟練鐵匠。”
“鐵匠?”秦德炎麵露難色,咬著後槽牙罵道,“這黑山縣的一百多家鐵鋪,連帶學徒工共計五百餘人,全在司馬家的名冊上!那是司馬雄的命根子,平時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來,我去哪兒給你找鐵匠?”
“那就是沒得談了。”林玄聳聳肩,作勢要收起那十萬兩,“一千套,二十天交貨,這是極限。。”
“別!林兄!親哥!”秦德炎急了,一把按住林玄的手,“你想想辦法!你腦子活,肯定有辦法!這可是三千條人命啊!”
林玄看著秦德炎漲紅的臉,心中暗笑。
這紈絝雖然平時混不吝,但對自家兵卒倒是真心實意。
“辦法嘛,也不是沒有。”林玄抽出手,兩根手指夾起那疊銀票晃了晃,“既然沒有人,那就得用錢來填。”
“錢?”秦德炎一愣,“還要多少?”
“翻倍。”
林玄伸出一根手指,語氣斬釘截鐵,“一共六十萬兩。我不但要在十天內給你造出一千套,還要趕在秦將軍抵達靖北關之前,把剩下的兩千套給送過去!”
秦德炎眼皮狂跳。
六十萬兩!
秦家軍一年的軍餉消耗,也不過十萬兩。六十萬兩,這是要秦家砸鍋賣鐵!
即便秦家有些家底,也掏不出來啊。
“林兄,你這是趁火打……”
“打住。”林玄打斷他,指了指遠處轟鳴的水力鍛錘方向,“這叫急單加急費。我要擴建高爐,要重新開模,還要招募大量人手日夜趕工。這都是真金白銀的消耗。而且……”
林玄湊近秦德炎,聲音低沉:“司馬家壟斷了鐵匠,但我造這種甲,不需要鐵匠。”
“不需要鐵匠?”秦德炎瞪大眼睛。
“我隻需要有力氣、聽話、給口飯吃就能賣命的人。”林玄望向縣城的方向,目光深邃,“隻要錢到位,我有的是辦法讓那水錘像發瘋一樣轉起來。”
秦德炎深吸一口氣,看著那幾具寒光閃閃的板甲,腦海中浮現出秦家軍身披重鎧,如鋼鐵洪流般撞碎蠻族騎兵的畫麵。
那是赫赫戰功。
那是秦家在節度使麵前挺直腰杆的資本。
“好!”秦德炎猛地一跺腳,地麵微顫,“六十萬兩就六十萬兩!我現在就回去取錢!但咱們醜話說前頭,若是誤了時辰……”
“誤了時辰,這黑石山連同鐵廠,我都賠給你。”林玄淡淡道。
……
縣城,南門外。
原本寬闊的官道此刻擁堵不堪。
衣衫襤褸的流民拖家帶口,像是灰色的潮水,正一點點漫向城牆根。
空氣中彌漫著酸臭的汗味、餿掉的食物味,還有絕望發酵的腐朽氣息。
秦勇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身戎裝,身後跟著十幾名親衛。
他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這群流民,眉頭緊鎖成一個“川”字。
“這幾日,流民越來越多了。”
秦勇沉聲道,“都是從北邊逃下來的?”
身旁,一名身穿綠袍、大腹便便的官員連忙賠笑。
此人正是黑山縣尉,王元魁。
“回將軍,正是。”王元魁擦了擦額頭的油汗,“蠻子鬧得凶,外三關附近幾個縣都被洗劫了。這些泥腿子為了活命,一路往南跑。咱們黑山縣雖是在雍州內地,但地處偏僻,反倒成了香餑餑。”
秦勇冷哼一聲:“這麽多人聚在城外,一旦有人煽動,便是大亂。你為何不設卡分流?”
“哎喲,我的大將軍誒。”王元魁苦著臉叫屈,“縣衙裏的捕快加起來不過百人,還得守城門、巡街。哪有人手去管這幾千號叫花子?況且……”
他壓低聲音,一臉不屑地撇嘴:“這就是一群餓得連路都走不動的廢人,給口餿粥就能打發了,能翻起什麽浪花?將軍您明日就要高升去節度府了,何必操這份閑心?”
秦勇猛地轉頭,那雙久經沙場的眸子裏寒光一閃,嚇得趙德柱差點從馬背上滑下去。
“居安思危,此乃為將之道!”
秦勇厲喝,“若是這些流民裏混進了蠻族的細作,或者是馬匪的探子,趁我大軍拔營之際裏應外合,黑山縣頃刻間便是一片火海!”
王元魁唯唯諾諾,頭點得像搗蒜:“是是是,將軍教訓得是,下官這就去安排……這就去……”
嘴上應承,心裏卻在翻白眼。
一群連樹皮都啃幹淨的難民,還能造反?
這秦勇就是當官當傻了,草木皆兵。
就在這時,遠處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
“活菩薩啊!大善人施粥了!”
“快搶啊!那是白米粥!裏麵還有肉星子!”
原本死氣沉沉的流民群仿佛被扔進了一塊巨石,瞬間沸騰。無數人嘶吼著、推搡著,如同瘋狗般朝著城牆拐角處的一處空地湧去。
甚至有人為了搶路,將身邊的老弱婦孺一把推倒踩在腳下,慘叫聲瞬間被嘈雜的人浪淹沒。
“怎麽回事?”秦勇勒住韁繩,戰馬不安地踢踏著地麵。
他手按刀柄,目光瞬間銳利起來。
流民暴動,往往就是從爭搶食物開始的。
“莫慌莫慌!”王元魁伸長脖子看了一眼,鬆了口氣,笑道,“那是咱們縣裏的富戶沈員外。這沈員外可是個大善人,這幾日天天在城外搭棚施粥,救活了不少人呢。將軍您看,那不是好好的嗎?”
秦勇順著王元魁指的方向看去。
隻見那處空地上,搭著一座氣派的涼棚。
涼棚下支著四口大鐵鍋,鍋底柴火燒得正旺,鍋裏白浪翻滾,濃鬱的米香順著風飄出二裏地。
而在鐵鍋旁,站著一個身穿錦緞員外袍、滿臉堆笑的中年胖子。
他手裏捏著一串佛珠,正大聲吆喝著維持秩序。
身後的家丁個個身強力壯,手持哨棒,將流民隔開成幾條長隊。
若是尋常施粥,倒也罷了。
可秦勇的目光落在那些盛粥的人身上時,瞳孔卻微微一縮。
負責掌勺盛粥的,竟不是粗使婆子,而是四名身段婀娜的年輕女子。
她們統一穿著素白色的長裙,臉上蒙著輕薄的白紗,隻露出一雙雙似水的眼眸。
那盛粥的動作輕柔優雅,甚至在遞過破碗時,還會伸出白皙的手指,輕輕觸碰流民滿是汙垢的手背,似在安撫。
“多謝菩薩……多謝菩薩……”
一名領到粥的漢子癡癡地看著那白紗女子的眼睛,連粥灑在手上燙起了泡都渾然不覺,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這是施粥,還是勾魂?”
秦勇心中那股不安感愈發強烈。
在這個餓殍遍野的世道,一個商賈,用白麵白米施粥已是罕見。
還要讓這些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拋頭露麵?
“那王員外是什麽來路?”秦勇冷聲問道。
“這……”王元魁撓了撓頭,“好像是半年前才搬來的客商,做絲綢生意的。平時挺低調,怎麽今兒個搞這麽大陣仗?”
秦勇沒有說話。
他盯著那四口熱氣騰騰的大鍋,看著那些流民眼中除了對食物的渴望外,逐漸燃起的一種狂熱而詭異的光芒。
這哪裏是施粥。
這分明是在……收買人心。
“去,查查這個王員外。”秦勇調轉馬頭,聲音冰冷,“還有,讓你的人盯緊了。若是有流民想要衝擊城門,殺無赦!”
“是……”王元魁縮了縮脖子。
秦勇策馬離去,但他沒有看到的是。
就在他轉身的瞬間,那個滿臉慈悲的“王員外”,忽然停下了撥動佛珠的手指。
抬起頭,朝著秦勇的背影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冷笑。
而那幾名蒙著麵紗的女子,眼簾低垂,手腕輕抖。
幾縷極細的白色粉末,順著指縫,悄無聲息地滑落進了滾燙的粥鍋裏,瞬間消融不見。
“喝吧,喝吧……”
王員外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喃喃自語。
“喝了這碗‘升平粥’,這世間的苦難,便再也追不上你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