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具下是一張布滿暗紅疤痕與深紫色毒瘡的臉，猙獰的痕跡蜿蜒爬滿大半臉頰，坑窪不平的皮膚在日光下顯得格外刺目。
    “妖怪啊！”
    孩子嚇得尖叫，連滾帶爬地鑽進人群。
    四周的目光霎時聚攏，有驚懼，有嫌惡，有憐憫，像無數根細針紮在他裸露的皮膚上。
    林旭陽試圖解釋：“我不是妖怪……”
    然而大家看到他欲上前，齊齊嚇得後退了幾步。
    林旭陽急聲辯解：“你們信我，我真的不是妖怪，我隻是被毒傷了臉……”
    “啊！快跑！”有人大喊。
    大家一哄而散。
    林旭陽眼裏滿是受傷之色，他猛地蹲下身，慌亂地抓起麵具按回臉上，隨即頭也不回地紮進巷弄深處。
    ……
    醉仙樓。
    堂上檀木一拍，滿座皆靜。
    說書先生須發飛揚，正講到酣暢處：
    “話說那慕靈汐，原是數萬年前執掌月華的先天神女轉世！可恨那九天玄宗，空有仙門之名，卻無識人之明。縱容惡徒葉芷晴欺她辱她，更是挖走了她的金丹，雲逸仙尊欲斷她仙途，勒令她隻有築基境時去闖九天劍塚，將她關入九幽寒域……當真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驚堂木再響，滿堂茶客唏噓不已。
    角落裏，洛風煙一身粗布麻衣，麵容蒼老，他攥著抹布的手微微發顫。
    說書先生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鑿進心口。
    他喉間湧上一股腥甜，無盡的悔恨包裹而來！
    若當初能多一分信任，若那時願聽她解釋一句……如今陪在她身側的，或許該是他。
    而他，也不會被廢掉一身實力，在此處籍籍無名，用這身粗布麻衣，埋葬昔日所有的驕傲與榮光。
    “啪！”
    堂上驚木又起，喝彩如潮。
    他卻在那喧鬧聲中，緩緩背過身去，將一抹濕潤藏進酒樓角落的陰影裏。
    ……
    山穀深處，血氣彌漫。
    易清淮手持魔劍，劍身纏繞著不祥的黑紅之氣。
    他雙眸赤紅如血，意識早已被殺戮吞噬，所過之處草木凋零，生靈寂滅。
    腳下更是一具具無辜百姓的屍體，血流成河。
    庚慶出手阻擊，一掌將易清淮重傷。
    寧扶風歎息：“魔氣已蝕其心魄，無可挽回了……為免更多無辜受累，隻能將他殺了。”
    “恩！”庚慶咬牙點頭，劍鋒綻出決絕寒光。
    利刃穿透了易清淮胸膛的刹那，劇痛反而衝散了他眼中的魔障。
    易清淮踉蹌倒地，猩紅的眼眸漸漸恢複清明，他神情錯愕的看著腳下的屍體和庚慶等人。
    “大長老……”
    庚慶搖頭歎息，既失望又難過，“易清淮，你本是少年天才，奈何你，哎……時也，命也！”
    “我，原來我叫易清淮……”
    刹時間，前塵往事如潮水般洶湧而來。
    “我記起來了，都記起來了……前世靈汐阻止我回山莊，是不想我看到我老祖和爹的真麵目，然而，我卻誤解了她，傷害了她……是我該死啊！”
    曾經那些對慕靈汐的誤解與傷害，那些自以為是的評判，此刻都化作穿心的利刃，一刀一刀刺著他的心，令他痛不欲生。
    這一世，靈汐沒有再阻止他，他獨自回了山莊才得知真上，老祖和爹根本不曾愛過他分毫！
    他們對他好，無非是因為他天生的靈體，最適合煉劍了，要用他祭劍！
    最後他成功將他們反殺，卻也因被這柄魔劍侵蝕了心神，逐漸成了一具沒有意識隻知殺戮的傀儡……
    如今這一切，都是他的報應！
    是他的報應啊！！
    他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一滴淚混著血水滑落。
    “原來……竟是我們……負了她……”
    易清淮最後的氣息消散在風裏，唯有那聲歎息在山穀中久久回蕩。
    ……
    城南長街，風卷起塵土。
    魏宇卿蜷在牆角，左腿以不自然的姿態彎曲著，破爛的衣衫幾乎遮不住滿身汙垢。
    他死死攥著剛搶來的髒饅頭，正要往嘴裏塞——
    天際忽有清光劃過，一道白衣身影禦劍行空，衣袂翩然如雲間月。
    “是月落神女！”
    街上人群霎時跪倒一片，虔誠的歡呼此起彼伏，“是神女斬滅了魔尊，救了蒼生！”
    魏宇卿僵在原地，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那道越來越遠的身影。
    饅頭從顫抖的手中滾落，在塵土裏沾了滿身灰。
    “月落神女……靈汐……小師妹……”
    他喃喃念著這幾個破碎的音節，幹裂的嘴唇哆嗦著。
    那些被刻意遺忘的過往如毒藤般纏上心頭——他曾是她的師兄，卻也曾跟著眾人一起嘲諷她、孤立她、欺辱她、傷害她，在她最需要信任時轉身離去……
    “啊啊啊——！”
    他突然發出野獸般的哀嚎，發瘋般用頭撞向斑駁的牆壁，一聲又一聲，直到額間滲出暗紅的血。
    “瘋子！這是個瘋子！”
    周圍人驚恐地退散，如避蛇蠍。
    無人知曉，這癲狂的軀殼裏正燃燒著怎樣灼人的悔恨。
    他曾離明月那樣近，卻親手將她推入了塵埃，也親手斬斷了他們之間的情義！
    ……
    北境邊陲，風雪漫天。
    宮離玦裹緊粗麻鬥篷，拄著粗糙的木杖，深一腳淺一腳跋涉在沒膝的雪原上，肩頭的積雪已凝成薄冰。
    這裏是人跡罕至的永凍荒原，也是世間陰邪之氣的匯聚之地。
    自從聽聞極北有能淨化罪孽的往生花，他便踏上了這贖罪之路。
    他一定要找到往生花，告訴小師妹，他錯了！求得小師妹的原諒！
    他的靴底早已磨穿，凍裂的腳踝在雪地上留下斑駁血痕。
    每當力竭倒下，他總會想起那個總被他們刻意刁難欺辱的小師妹。
    “小師妹，你等著我……”
    前方風雪中忽現一點微光。
    一株冰晶般剔透的花在絕壁上搖曳，七片花瓣流轉著溫潤光華。
    他眼眶一熱，用盡最後力氣攀上懸崖。
    就在指尖觸及花莖的刹那，整片雪崖轟然崩塌——
    墜落的恍惚間，他仿佛看見慕靈汐站在春光裏對他微笑。
    一如當年她第一次拜入師門時，那般純粹明澈，對著他笑，“六師兄，你長得真俊！”
    “小師妹……”
    他喃喃著伸出手，想要握住對方的手。
    然而，下一刻，他的身軀沒入了萬丈雪淵。
    那株往生花依然在風中輕輕搖曳，潔白的花瓣，不曾沾染半分塵埃。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