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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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際列車候車室。
    離發車時間不到兩小時,候車室裏人擠人,行李摞行李,連多餘的落腳地都沒有。
    站務員拖著磅秤從人群中艱難地擠出來,走到檢票口前,熟練地喊了一嗓子:
    “所有人來過行李了!”
    話音未落,乘客們像是約好了似的,唰地站了起來,齊齊往身上套皮夾克和羽絨服。
    入春後暖氣已停,因著倒春寒的緣故,火車站裏挺冷的。
    然而,隨著往身上套的衣服越來越多,許多人熱出了一腦門的汗,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套完了衣服的,如同米其林輪胎人一般,走路搖搖擺擺,艱難地拖著巨大的行李走到磅秤前排隊。
    角落裏,一群年齡大小不一的男女聚在一起,滿臉都是將要出遠門的亢奮和不安。
    見其他人都在套衣服,這幫人稀奇不已。
    “這是在幹嘛呢?”
    “為啥上車前要穿衣服?車上冷?”
    “蔡老師,要不要讓學生們也穿啊?”
    被稱作“蔡老師”的眼鏡男一揮手,不屑地說:
    “那些都是倒爺,不是什麽正經人,咱們可是去留學的,甭跟他們學這些亂七八糟的。”
    他話音未落,旁邊傳來一聲嗤笑。
    蔡老師惱怒地看過去,一個短發高個的女人正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瞧。
    和其他人一樣,她身上疊穿了至少五件皮夾克。
    不過因為人長得高挑瘦削,穿了這麽多衣服看起來絲毫不累贅,反而有種別樣的肆意瀟灑。
    短發女人旁邊還跟了兩個人,都是類似的疊穿打扮,一看就是一夥兒的。
    哼,一幫沒素質的黑|澀會!
    蔡老師動作幅度微小地撇撇嘴,轉頭隻當從來沒聽到。
    他、他才不是慫了……
    對著鵪鶉似的學生們,蔡老師就有底氣多了,罵罵咧咧地說:
    “都坐那兒幹嘛呢!趕緊的,起來排隊檢票!瞧你們一個一個屁股沉的,我告訴你們,峨羅斯可沒這樣兒的!家長們也別送了,多大人了還斷不了奶……快點,都等誰請呢!”
    等他發泄完這股子無名火,再用餘光悄悄去瞥,那個女人已經走了。
    蔡老師莫名在心裏鬆了一口氣。
    候車室擠得很,月台也不逞多讓。
    登車的、送站的把一整列火車圍得水泄不通,想要上車得削尖了腦袋往裏擠。
    蔡老師帶著二十來號學生千辛萬苦從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好不容易才擠上了車。
    剛進車廂,他就看到過道處站了個人,正打開窗戶從車外接什麽東西。
    聽到聲響,那人回頭看了一眼。
    蔡老師當時心裏就一咯噔,壞了,怎麽又是那個女人!
    何長宜不知道對方複雜的心理活動,隨便掃了來人一眼,便繼續從車下人的手裏接衣服。
    她這次隨身攜帶三十五公斤行李,托運了四十公斤,加上身上疊穿的皮夾克,還沒用完全部貨款。
    但上車要過行李,而一次能疊穿的衣服有限,於是何長宜索性雇了兩個人,又買了兩張站台票,讓他們各穿五件皮夾克,再以送站的名義跟著自己一起過檢票口,最後將皮夾克通過窗戶遞給她。
    這下,何長宜又能多帶十件皮夾克。
    最後一件皮夾克從窗戶塞進來時,站台響起了悠長的鳴笛聲。
    何長宜抱著一摞皮夾克回到包廂,才開門,就見裏麵坐著的眼鏡男像見了鬼似的瞪著她。
    為防小偷的鉤子,何長宜這次特地加價買了下鋪票,沒想到剛開車就有人來占座。
    “讓開,你坐我鋪上了。”
    何長宜不客氣地將皮夾克往鋪位上一扔,也不管砸沒砸到人。
    眼鏡男像火燒了屁股似的,噌地就從鋪位上躥了出去,頭也不回逃出包廂。
    不一會兒,外麵傳來他的說話聲。
    “去,你跟我換個鋪……看什麽,就你,趕緊的!”
    何長宜正在整理行李,包廂門輕響,一個圓臉小姑娘走了進來,怯生生地衝她一笑,把行李往外麵架子上一放,就要爬到上鋪。
    何長宜喊住了她。
    “哎,等等,誰讓你把行李放那兒的。”
    小姑娘順著梯子爬到一半,此時不上不下的,像個驚慌失措的小倉鼠。
    “不、不能放嗎?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拿走……”
    何長宜嘴角一抽,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欺壓民女的反派,不得不多解釋一句。
    “車上賊多,你行李放外麵容易丟。反正包廂裏有空地,你放裏麵好了。”
    小姑娘這才意識到何長宜是好意提醒,圓臉蛋一紅,忙不迭地往下爬。
    “謝謝,謝謝,我這就拿進來……”
    包廂裏另兩個男生之前一直沒敢說話,此時也趕忙把放在外麵行李架的大包小包都收回來。
    出了京城市區,火車提速,一路朝東北方向而去。
    何長宜坐過國際列車有經驗,長途旅途無聊,她便將精神食糧備得充裕,帶了好幾本小說。
    起初的時候,包廂裏另外三個人大眼瞪小眼,不敢在何長宜看書的時候發出聲響,常常是悄咪咪溜到別的包廂,等到熄燈再回來。
    之後有人實在無聊,壯著膽子開口朝何長宜借書。
    一借一還,他們發現何長宜沒有看上去那麽拒人於千裏之外,雙方便漸漸搭上了話。
    何長宜了解到,這一行二十餘人都是去莫斯克留學的學生,而眼鏡男是帶隊老師。
    學生們在國內看到招生簡章,隻需在語言學校學習一年,就能免試入學莫斯克各大公立高校。
    而語言學校的學費是一千美元加三千元人民幣,雖然貴,但普通家庭咬咬牙也能出得起。
    在這群準留學生中,有的是沒考上大學的高中生,有的是停薪留職的上班族,有工人也有農民,都渴望通過留學改變自己和家庭的命運。
    “我們家砸鍋賣鐵供我留學,我必須得在莫斯克學出個樣子,要不然都對不起我爹媽。”
    “我家裏借了好多錢,不過等我以後回國了,那些債就都不是問題。”
    “我同學沒考上大學的都去技校了,等我在峨羅斯上完大學,就不用去工廠做工,在辦公室坐著也能掙錢。”
    等各自陳述了革命家史,有人大著膽子問何長宜:
    “姐,你是不是倒爺啊?”
    何長宜掀掀眼皮:“是。所以?”
    問話的人興奮又緊張。
    “聽說倒爺都敢和老毛子幹仗,掙的是刀尖舔血的錢。我之前還以為倒爺都長得五大三粗,不是李逵就是張飛,就算是女的也得是孫二娘才行,沒想到姐你這樣的居然也是倒爺,真是人不可貌相!”
    何長宜:……
    理論上這應該是在誇她,但為什麽她覺得有點手癢?
    不知為何,這群學生有些怕何長宜,但又莫名地覺得她親近。
    像一群鬼鬼祟祟的狐獴,一邊害怕地瞪大了眼睛,一邊還要邁著小碎步往前湊。
    何長宜則像一頭懶洋洋的獅子,悠閑地甩著尾巴聽這群狐獴在耳邊碎碎念。
    而眼鏡男,也就是帶隊的蔡老師,每次都是躲得她遠遠的。
    要是不小心在過道上與何長宜迎麵碰到,他絲滑無比地轉身就走,背影頗有幾分落荒而逃。
    這個車廂裏,唯二不用親自打水的就是他和何長宜。
    蔡老師是指揮學生為他服務,而何長宜則從不用開口,每天都有借書的人主動替她把暖壺灌滿。
    其他沒搶到打水的人,就把從家裏帶來的好吃的分給何長宜一份,吃完了還要替她洗飯盒。
    搞得何長宜怪不好意思的,便決定在路上多看顧這群頭一次出遠門的學生們幾分。
    火車行至霍勒津,過了這個站,就到峨羅斯的地界。
    這次何長宜做足了準備,提前在醫院開了健康證明,省去了一百三十塊的檢疫費。
    當列車上的人蜂擁著去車站商店搶購“阿迪達斯”時,何長宜雙手抱胸,斜倚車門,對著想要跟風的學生們抬抬下巴:
    “回去吧,普通家庭攢錢不容易,還是別往水裏扔了。”
    大部分人信了,還有一小部分半信半疑,看著浩浩蕩蕩奔向商店的人群,有些猶豫。
    何長宜沒多勸,趁著停車的這段時間,在站台上散步吹風。
    不過令她欣慰的是,去往商店的路上沒見到麵熟的學生。
    火車再次啟動,買到假冒偽劣衣服的乘客們在車上罵罵咧咧,何長宜卻注意到圓臉小姑娘紅腫的眼睛。
    “哭什麽,想家了?”
    小姑娘嘴一撇,抽抽搭搭地說:
    “蔡老師讓我們交一百五十塊的過境費,還有八十塊給海關的好處費……我沒帶那麽多錢,他讓我滾下火車,不帶我去莫斯克了……”
    另外兩個男生也很低落。
    “我媽給了我一千塊傍身,這是我們家最後一點積蓄了……可還沒出國就花了二百多,以後怎麽辦啊……”
    “蔡老師說不交不行,要是不交的話,我們的護照就失效了,就算去了峨羅斯也要被人家攆回來的……”
    何長宜皺了皺眉,她怎麽沒聽說過什麽過境費和好處費。
    “行了,別哭,他在哪個包廂,你帶我過去。”
    蔡老師正在包廂裏蘸著唾沫數錢,忽然門被踢開,他不快,正想罵毛手毛腳的家夥,轉頭就看到那個最不想見的煞神。
    “聽說出國要交過境費和好處費,我怎麽從來不知道?”
    蔡老師一驚,眼睛珠子一轉就想否認。
    話才要出口,他看到何長宜身後跟過來的幾個學生,還有聽到聲音後探頭探腦的其他人。
    “你胡說什麽,過境費和好處費一直要收的,懂不懂規矩?你之前沒交就相當於逃了票,我們跟你不一樣,我們是正規買票的。”
    何長宜眯起眼睛。
    “逃票?”
    她慢條斯理地說:
    “你的意思是,國家公職人員公然利用職務之便收取好處費?還是說國境線上搭了收費站,不交錢就禁止出國?”
    聽到何長宜的話,交了錢的學生們都用懷疑的目光看向蔡老師。
    蔡老師心中叫苦,麵上還在嘴硬:
    “這都是慣例,你不懂就不要講,別誤導我們學生。要是他們不能留學,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何長宜不怒反笑。
    “對,我確實負不起這個責任。不過列車有車長,人家常年往返中峨,比任何人都了解情況。走,咱們一起去問問。要是你說得對,我賠你一件皮夾克;要是你說錯了,馬上把錢還給學生們。”
    在聽到何長宜的前半段話時,圓臉小姑娘的臉色變得灰暗,要是這位大姐姐都不願意管的話,她就真的沒希望了。
    可當聽到後半段話,她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起來。
    另外兩個男生附和道:“就是,咱們一起去找車長!總不能平白無故就收我們二百多塊錢吧!”
    “是啊,要是車長說真的要交,我們也就認了……”
    “我去問問列車員,車長在哪一節車廂!”
    其他學生也紛紛應和,一時間蔡老師被架住了,眼睛焦急地轉來轉去。
    “那、那車長是峨羅斯人!在場的除了你誰聽得懂峨語,還不是任由你翻譯,你說什麽就是什麽,這不是耍賴嗎?”
    何長宜很痛快。
    “你在車上隨便找一個會峨語的,讓他翻譯不就行了。不行多找幾個,人家和我們兩邊都不認識,總不見得一起串通騙人吧?”
    學生們都覺得這個主意好,有人自告奮勇去其他車廂找來懂峨語的人。
    然而,直到熱心翻譯到位,蔡老師仍舊不肯去找車長,逼急了就一拍桌子,疾言厲色地衝著學生們大喊大叫,問他們是不是不打算去留學了。
    ——當然,他沒敢衝著何長宜甩臉色,精準地把臉扭到她看不到的方位。
    年長一些的學生意識到不對勁,但人在屋簷下,他們還是想留學的。
    有人打了退堂鼓,低聲地說:
    “算了吧,一萬塊錢都花了,也不差這二百了……”
    也有人不肯放棄。
    “那怎麽行,出國的錢可都是我父母一輩子攢下來的血汗錢,要是花在學習上我就認了;可無緣無故就讓我掏二百塊,那不成,我不答應!”
    車廂裏鬧哄哄的,其他車廂的人也來看熱鬧,就連峨羅斯列車員都過來看這裏發生了什麽。
    何長宜把人都趕出去,關上包廂門,屈指敲了敲桌子。
    “行了,給自己留點臉吧,錢呢?拿出來。”
    蔡老師低著頭,悄悄用怨恨的眼神瞪了幾下,還不敢讓何長宜發現。
    見這家夥像個鼻涕蟲似的窩在鋪位裏麵,何長宜不耐煩地催促道:
    “趕緊的,我沒心情和你耗。要麽你拿出來,要麽我自己動手。我數三下,三,二——”
    不等“一”發出來,蔡老師一把將錢從衣服內兜裏掏出來,猶豫了下,不情不願扔到桌上。
    鈔票沾了體溫,何長宜嫌棄,不想上手去數。
    “二十個人,每人二百三十塊,一共是四千六。要是少了一張,你不想知道後果的。”
    聽到何長宜的威脅,蔡老師頓了頓,抬頭迅速用怨念的小眼神看了她一眼。
    接著他脫下鞋,從鞋墊下麵又抽出一疊鈔票。
    ——都特麽能聞到味兒了。
    何長宜轉身開門,對著門外伸著耳朵偷聽的學生們說:
    “行了,問題解決了。你們蔡老師對出國政策沒深入了解,弄出了誤會,現在他已經認識到錯誤了,你們過來,把自己的錢領走。”
    學生們歡呼起來。
    雖然因為接下來他們還要跟著蔡老師去語言學校辦理入學手續,何長宜才輕飄飄地蓋上一層遮羞布,把一切說成誤會,但在場的人都知道實際發生了什麽。
    經此一役,大小狐獴們更信任何長宜了,恨不得走哪兒跟哪兒。
    何長宜徹底過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
    甚至連上廁所的時候,圓臉小姑娘都恨不能托著她的胳膊,像伺候老太後似的把她伺候到馬桶上。
    此消彼長,蔡老師落寞極了,不得不自己提著暖壺去打水。
    列車一路西行,越過了國境線。
    在停靠峨羅斯站台時,車上倒爺蓄勢待發,車下峨羅斯人舉著盧布嗷嗷待哺。
    學生們也帶了不少貨物,打算賣了賺點生活費。
    在一眾賣貨的鍾國人中,何長宜行雲流水般的動作格外顯眼。
    麵對一群擠在身邊、把盧布快懟到她臉上的客戶,她流暢地數錢賣貨,然後左手熟練地搶回貨物,右手把假|鈔摔到對方臉上。
    回車上補貨時,她隨手將伸到上鋪的鉤子扯進來,窗外傳來失去平衡摔下去的小偷嘰裏咕嚕的大罵聲。
    再次拿著衣服下車時,何長宜順手抓住在窗口賣貨學生的胳膊往裏一拽,外麵跳起來搶貨的家夥正好撲了個空。
    幾次下來,車廂上的人看何長宜的眼神已經不能用敬仰兩個字來概括了。
    ——他們好像看到了倒爺界的概念神。
    車廂的貨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減少,學生們賺得盆滿缽滿,而且因為有何長宜帶著,避開了新手倒爺經常被坑的陷阱,每個人錢包鼓鼓,紅光滿麵。
    兜裏有錢,膽氣就壯。
    有學生即使沒學會峨語,都敢獨自一人去車站商店買東西,和售貨員比劃著買回來一紮啤酒,給每個人分了兩瓶,慶祝開張發財。
    要不是學費概不退還,都有人想放棄留學,直接跟著何長宜轉行做倒爺。
    然而,與學生們的欣喜若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何長宜反而從剛上車時的悠哉變得警惕起來。
    錢太多了。
    懶洋洋甩著尾巴的獅子站了起來,望向隱藏在黑暗中的敵人。
    就在列車離開烏蘭烏德站後,淩晨時分,當所有人都陷入沉睡時,包廂外忽然傳來細微而淩亂的腳步聲。
    何長宜睜開眼睛,借著窗外的月光,她看到一根彎曲的鐵絲順著包廂門的縫隙伸了進來。
    下一秒,卡在門鎖處的卡扣就被鐵絲拽了下來。
    一聲輕響,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