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鬼市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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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墳場票
亂葬崗的風,永遠帶著一股子,洗不淨的陰濕和陳腐。
不是純粹的屍臭,而是泥土深處,骨殖緩慢粉化的微腥。
混合著新墳未幹,淚水的鹹澀,還有紙錢灰燼,那嗆人又廉價的煙火氣。
這股味道鑽進鼻孔,粘在喉嚨,像一層看不見的裹屍布,勒得人喘不過氣。
野狗嶺,鄴城西郊最大的亂葬崗,嶙峋的怪石,如同大地潰爛後,露出的朽骨。
歪斜的墓碑,大多無名無姓,或被風雨侵蝕得,隻剩模糊石碴。
新墳壓著舊塚,淺淺的土坑裏,草席一卷便是歸宿。
烏鴉是這裏,永恒的住客,漆黑的羽毛油光發亮。
蹲在枯樹枝頭,血紅的眼珠,冷漠地俯視著下方。
此刻,野狗嶺中心,一片相對“平整”的窪地,卻詭異地支起了一座蘆席棚。
棚子簡陋,四麵漏風,卻成了這死亡之地,唯一的“市集”。
棚前豎著一根,歪脖子枯樹樁,樁上掛著一麵邊緣破爛、沾滿泥汙的白麻幡。
幡上用濃稠如血、尚未幹透的墨汁,寫著三個猙獰大字:“鬼市開”。
棚下,一張缺腿的破板桌,用石頭墊著,桌後坐著爾朱地藏。
她依舊是那身,半新不舊、漿洗得發硬的,靛藍粗布裙。
頭發一絲不苟地綰成圓髻,插著那枚,形如微型黑檀棺材的發簪。
簪頭一點暗金,如同棺釘。
她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有眼角細細的皺紋,透著常年算計的疲憊。
此刻,她正慢條斯理地,撥弄著一架黃銅小秤。秤盤極小,秤杆卻細長烏亮。
秤砣是顆打磨光滑的,黑色小石頭,形如縮小的骷髏頭。
桌前,排著一條沉默而絕望的長隊,都是鄴城周邊,活不下去的流民。
個個麵黃肌瘦,眼窩深陷,如同行走的骷髏。
他們手裏的東西,或捧或抱,或小心翼翼地,用破布包裹著。
都是一個個,大小不一的陶罐、瓦甕,甚至隻是用幾片破瓦當兜著。
無一例外,裏麵盛著的,都是灰白色的粉末,親人的骨灰。
空氣死寂,隻有銅秤輕微晃動的“嗒…嗒…”聲。
有野狗啃噬不知名殘骸,發出的“哢嚓”聲。
以及遠處烏鴉偶爾發出的、如同譏笑的“嘎啊——”聲。
第二幕 歸土稅
輪到王老蔫了,這個老實巴交了一輩子的莊稼漢,此刻佝僂得,像隻煮熟的蝦。
他懷裏緊緊抱著一個粗陶罐,罐口用幹泥封著,邊緣還沾著,新鮮的濕泥。
他臉上混合著泥土、汗水和幹涸的淚痕,溝壑縱橫。
走到桌前,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如同破風箱,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隻是顫抖著,將陶罐小心翼翼、近乎虔誠地,放在那小小的銅秤盤上。
爾朱地藏眼皮都沒抬。她伸出枯瘦但異常穩定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齊幹淨。
她先是用一根,細長的骨簽,輕輕撥開封罐的幹泥。
一股淡淡的、混合著泥土和石灰味的,骨灰氣息散出。
她湊近,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動了一下。
然後她拿起一個細密的骨篩,極其熟練地從罐中,舀起一小勺骨灰,輕輕篩動。
細白的粉末,簌簌落下,篩網上留下幾顆微小的、未完全燒化的碎骨渣。
“摻了石粉。三成。” 爾朱地藏的聲音平淡無波,像在陳述天氣。
她拿起一塊,邊緣鋒利的黑色小石片,如同刮膩子般。
將罐口邊緣,一層明顯顏色更深、質地更粗的粉末刮掉,隨意地彈落在地。
幾隻烏鴉,立刻撲棱著翅膀,衝下來爭搶。
王老蔫身體猛地一顫,渾濁的眼淚,瞬間湧出,順著臉上的溝壑滾落。
他想爭辯,那是他爹的骨頭,老寒腿,骨頭本來就脆…
可喉嚨像被堵死,隻能發出“嗚嗚”的悲鳴。
爾朱地藏不再看他,她重新將刮淨的陶罐,放回秤盤。
黃銅秤杆極其輕微地,上下晃動幾下,最終平衡。
“一斤二兩淨灰。” 她報數,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鑽進,每個排隊者的耳朵裏。
她從桌下拿出一個,同樣粗糙的麻布小袋,袋口用草繩係著。
又從桌角一個散發著,陳腐米香的大麻袋裏,用一個小木鬥,舀出三鬥半粟米。
米粒幹癟,顏色暗淡,混雜著不少,沙礫和稗子。
“一斤骨灰兌三斤粟。規矩。” 爾朱地藏將麻袋遞給王老蔫,裏麵是那點可憐的糧食。
她拿起一塊濕漉漉、沾著綠色苔蘚和泥印的木牌。
用刻刀在上麵,飛快地刻下幾個符號,扔給王老蔫。
“‘歸土稅’欠條。你爹的坑位,三年。到期不繳,曝屍。”
王老蔫像被燙到一樣,接過那輕飄飄的糧袋和沉甸甸的木牌。
糧袋裏那點粟米,還不夠全家,喝三天稀的。
木牌上冰涼的濕意和墓苔的腥氣,像毒蛇一樣,鑽進他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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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佝僂著背,抱著糧袋和木牌,失魂落魄地,擠出人群。
走向亂葬崗邊緣,一處新堆的小土包,那是他剛用破席子卷了老娘埋下的地方。
他癱坐在墳邊,將頭深深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聳動,卻沒有聲音。
隻有壓抑到極致的、身體內部的悲鳴。
隊伍沉默地向前蠕動,下一個是個抱著嬰孩的婦人。
孩子早已餓死,小小的屍體,用破布裹著,硬得像塊木頭。
婦人麵無表情,將孩子連同破布一起,放在秤盤上…
爾朱地藏依舊麵無表情,撥動秤砣,報數,刮灰,兌糧,刻牌。
她身後的陰影裏,是幾個同樣穿著靛藍粗布衣、麵無表情的夥計。
正將收來的骨灰罐,一罐罐搬上旁邊幾輛,蒙著黑布的獨輪車。
車輪碾過,濕軟的墳地,留下深深的轍痕,轍痕裏很快滲出,渾濁的泥水。
風穿過亂葬崗的枯枝,和蘆席棚的破洞,發出嗚咽般的哨音。
秤杆輕晃的“嗒…嗒…”聲,成了這片死亡集市,唯一的節奏。
第三幕:盜枯骨
夜,濃稠如墨,帶著刺骨的寒意。
野狗嶺的輪廓,在慘淡的月光下,如同趴伏的巨獸骸骨。
風聲更緊了,穿過嶙峋的怪石和歪斜的墓碑,發出鬼哭般的尖嘯。
王老蔫蜷縮在,自家那半塌的窩棚角落裏。
懷裏緊抱著,白天換來的那袋,摻著沙礫的粟米。
如同抱著救命稻草,又像是抱著燒紅的烙鐵。
窩棚裏彌漫著,劣質草藥和傷口潰爛的混合氣味。
角落裏,他婆娘壓抑的咳嗽聲,一陣緊過一陣。
每一次咳嗽,都伴隨著痛苦的呻吟,和濃痰堵塞喉嚨的“嗬嗬”聲。
旁邊草席上,小兒子鐵蛋,燒得滿臉通紅,嘴唇幹裂起泡。
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在昏迷中發出,微弱的囈語。
爾朱地藏那張冰冷的臉,和刻著“歸土稅”的濕木牌,不斷在他眼前晃動。
三年…拿什麽繳?婆娘的病,眼看就不行了…鐵蛋也…
難道真要等到期了,讓人把爹娘的屍骨從土裏刨出來,扔到野地裏喂狗?
王老蔫枯瘦的手指,死死摳進身下的爛草席裏,指甲縫裏塞滿了,汙黑的泥垢。
白天秤盤上,刮下來的那層爹的骨粉,像冰冷的蛇,纏繞在他心頭。
那點刮掉的“石粉”,是他偷偷摻進去的…
他怕爹骨頭輕,換不來多少糧…可還是被刮掉了…爹…兒子不孝啊…
王老蔫痛苦地,把頭埋進膝蓋,喉嚨裏發出,野獸般壓抑的嗚咽。
婆娘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蜷縮成一團。
瘦弱的脊背,劇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鐵蛋的囈語,變成了微弱的哭泣:“娘…餓…冷…”
王老蔫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駭人的、孤注一擲的光芒。
他死死盯著,窩棚角落那把生鏽的、豁了口的鋤頭。
白天爾朱地藏的話,毒蛇般鑽進耳朵:“…新墳…土鬆…骨頭…還新鮮…”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野草般,在他被絕望燒焦的心田裏,瘋狂滋長。
他像幽靈般,悄無聲息地爬起,抓起那把冰冷的鋤頭。
沒有再看婆娘和兒子一眼,他佝僂著背,鑽出了破敗的窩棚。
野狗嶺的夜,是活人的禁區。
風聲、夜梟的啼叫、遠處野狗爭食的廝打和低吼,交織成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
王老蔫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墳塋間穿行,腳下是鬆軟的、帶著腐朽氣息的泥土。
冰冷的月光,勉強勾勒出墓碑的輪廓,如同一個個沉默的鬼影。
他白天就踩好了點,在野狗嶺東邊,靠近山腳的地方。
有一片相對“規整”的墳地,埋的多是附近幾個小村,年前剛死的人。
爾朱地藏的“鬼市”開張不久,這裏的墳,大多還沒被“光顧”過。
他找到了目標,一座新墳,土色尚新。
墳頭插著的引魂幡,早已被風雨撕爛,隻剩半截光禿禿的竹竿。
墓碑簡陋,刻著“慈母張王氏之墓”。
王老蔫記得,這是鄰村張木匠的娘,剛埋下去不到一個月。
“張…張嬸子…對不住了…”
王老蔫對著墳頭,聲音幹澀沙啞,帶著無盡的恐懼和愧疚。
“…俺…俺也是沒法子…鐵蛋快不行了…婆娘也…”
“等俺有了糧…一定…一定給您老挪個好地方…給您燒高香…”
他語無倫次,更像是說給自己聽,尋求一點可憐的慰藉。
他不再猶豫,舉起鋤頭,狠狠刨向鬆軟的墳土!
第四幕 挖棺材
噗!鋤頭入土的聲音,在死寂的夜裏異常清晰,如同敲在王老蔫自己的心髒上。
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破衣。
每一鋤下去,都像刨在自己良心上。他不敢看,隻是機械地、瘋狂地挖掘。
泥土飛濺,沾滿他的褲腿、手臂、甚至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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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薄薄的棺蓋露了出來。是劣質的薄皮棺材,已經開始朽爛。
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混合了木頭黴爛,和屍體初期腐敗的甜腥惡臭。
幾隻肥碩的屍蟲被驚動,從棺木縫隙裏驚慌地鑽出,迅速消失在,黑暗的泥土中。
王老蔫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差點嘔出來。
他強忍著,用鋤頭撬開,早已鬆動的棺釘,顫抖著手,用力掀開了棺蓋!
一股更加濃烈、直衝腦髓的惡臭,撲麵而來!
月光慘淡地照進棺材裏,借著微光,王老蔫看到了,裹在破舊壽衣裏的屍體。
屍體腫脹發青,麵部被一塊,同樣腐朽的粗麻布覆蓋著。
壽衣下擺處,已有黃綠色的屍水滲出。
恐懼和惡心瞬間攫住了王老蔫,他雙腿一軟,癱坐在冰冷的墳土裏。
大口喘著粗氣,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他想逃,逃離這地獄般的地方!
就在這時!“嗚…嗚哇…” 窩棚裏鐵蛋,發出微弱卻清晰的哭聲。
仿佛穿透了重重黑暗,直接在他耳邊響起!
婆娘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也再次響起!
王老蔫猛地一顫,眼中最後一點猶豫,被更深的絕望和瘋狂取代!
他喉嚨裏發出一聲,如同困獸般的低吼,猛地撲向棺材!
他顫抖的手,抓住壽衣下擺,用力撕扯,腐朽的布料,如同紙片般碎裂!
露出了下麵,腫脹發青、布滿屍斑的腿部!
他不再去看屍體的臉,隻是用鋤頭背,狠狠砸向那腫脹的筋骨!
哢嚓!骨頭斷裂的聲音令人牙酸!王老蔫閉著眼,咬著牙,如同處理一截朽木。
用鋤頭、用手,瘋狂地將屍體腿部,尚未完全腐爛的皮肉,從骨頭上剝離!
溫熱的、粘膩的屍水和破碎的組織,沾滿了他的手!
惡臭幾乎讓他窒息,他強忍著嘔吐的欲望。
將剝離下來的腿骨,費力地拖出棺材,胡亂塞進隨身帶來的,一個破麻袋裏。
他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再看,棺材裏一眼。
用沾滿屍泥和腐肉的手,抓起地上散落的泥土,胡亂地回填著,被他刨開的墳坑。
他的動作,慌亂而笨拙,如同被惡鬼追趕。
最後他扛起,那散發著濃烈惡臭的麻袋,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這座墳墓。
月光下,那被倉促回填的墳坑,如同一個咧開的、無聲嘲笑的黑口。
地上半截被撕裂的裹屍布,沾著黃綠色的屍水。
被夜風吹起一角,在墳頭上如同招魂的幡,無聲飄蕩。
王老蔫的身影,消失在亂葬崗的黑暗深處。
隻有那濃烈的屍臭,如同他無法洗刷的罪孽,久久不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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